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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塘边的记忆

2016-05-05 15:55 作者:绿艾  | 21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有时候真的困惑,那些为之生出探手之情的童年风物,该为它们的庆幸呢,还是忧伤

一、水蒙住了我的眼睛

我寻找着叙述它们的途径,它们以无数条路通向我,最终还是以切身的,童年的诚实来述说吧:小叔留我在坑边,他到坑里和一帮光腚猴嬉水打闹。不知不觉,我走进水中,不懂得深浅的含义,直到水一下蒙住了我的眼睛。像玩过香香路的游戏一样,在黑暗里我被推涌着,也许呆了一瞬间,或许更长一些,猛然听见小叔在喊我的名字,忙起身站住,原来,水只没到我的胸窝。可我的头发明明湿淋淋的,嘴里还噙着一股坑水腥咸的味道。

那种呛水的窒息感,对于空气饥饿革命般的挣命状,都哪里去了?述说显得多么荒诞,是不是很值得令人站在怀疑的深渊狞笑着质疑。对我来说这游戏一般的经历,就像最初的水驯服一个孩子的见面礼。而一旦传到大人的耳朵里,他们竟然像我怕蛇似的怕着绳子那样惊恐,一次次地警告我,不准再到坑边去玩。可水没有留给我一丝后怕的感觉,何况,一个就住在坑沿上的孩子,怎么离得开水的诱惑呢。

那个年代,母亲没有功夫用目光拴着我们。母亲怀着我八个月时,还拉着排车颠颠跑,她说怀孕是令人难以启齿的事情。尽管这样,她们还是接二连三地生下孩子。并重复着那句老话,一个羊是放,一群羊也是放。如果不是计划生育,她们真的要养一群孩子的。她天天得去上工,像生产队里忙忙碌碌的蜜蜂。吃饭的时候,一手端着饭碗,一手揽着怀里吃奶的孩子。生产队的钟声一敲,撂下碗筷,从孩子嘴里挣皮筋似的硬拽出乳头,折身集合去了,哇哇大哭的孩子,都推给赋闲看家的老祖母是再自然不过了。

所以,我们是被无拘无束的风吹着长大的,疯野地满街跑,像自由散漫的小狗子在村里东游西逛。村子大的像一座迷宫,小街曲里拐弯的,不像现在直来直去,很没意思。房屋错落,走着走着就会冒出新鲜的地方。比如那座与众不同的宅院,高大气派的把村里低矮的房子都比下去,只是它显得太冷清,仿佛只有滴水檐的兽头在看守着。有的人家房后常有一片小树林,在那儿摸知了猴爬树,磨破了我的肚皮。每当吃饭,大人玩笑着风趣地问:快看哪,你的碗掉底了,后来又多了一句,你的肚皮怎么淌糊涂了?竟然,也曾信以为真了。(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一个村里,大坑小塘的少说也有五六处,像村庄的胸怀,准备容留许多事物。一场大过后,坑满池平,水漫过了小路,比邻的坑牵起手变成了一个。我挽着裤腿淌水而过,跟着水里的青蛙大声喊着:老天爷,别下了,坑里蛤蟆长大了。那湿漓漓的影子,几天后才能从小路上退去。

雨水丰沛时,红麻和绿苘长疯了,它们欹斜着把路挤成了窄径。红麻开着各种颜色的喇叭花,我摘下苘菠萝,撕开绒皮,就像蚂蚁蛋攒聚在一起,这就是我们吃的小白馍,一股植物的清香。

干旱的季节,小坑里耗尽了水,结了一层薄薄的皮,龟裂着,像水坑风干的爆了皮的嘴唇。其实,我更喜欢大水泱泱地把我们的村庄,把我们的日子包围起来。

那几个像村庄的子宫一样的大坑,从来不曾干枯过。那些嘴唇泡的发青孩子,一天到晚恋着她的清凉。一棵老柳树站在水边还不够,还要侧下身子与水把臂。小叔骑着树身钓鱼,祖母在针线筐里翻找那根变成了鱼钩的针。那些萍藻的碎圃用老祖母的那根针联缀起一件池塘的绿衣裳,鱼儿一拨翅,绿苔又径自散开了去。

二、算命的异乡人

池水画着蓝天,云脚上挂着镜子似的池塘。微风起处,波光与云影交换着花样。池水收藏了云的洁白,云儿封存了池水的清澈,有时默契而成一片粼粼的瓦楞云。

小小鱼儿,不知季节的变换,把云儿当作柳絮来吹,转来转去,围着碧云犹叠的旧河山。

池水的镜子里,反反复复进出着村里人,当外乡人走进村子,她当然不会像村狗一惊一乍的,总会伸出一个饱含意味的特写镜头。

阳光打在水面上,像无数只闪着的眼睛,水面上浮出一个用竹竿敲着地面走路的人,一个算命的异乡人。钉在原地,我像一个无处藏身的人,静静地看着他会被竹竿领向哪里。

他摸索着下到坑水边,我嗓子眼的阻止还在犹豫,他已放下竹竿在撩水洗脸了。水好像把我们村庄的心事都交给了他,那焕发的容光有了成竹在胸的坦然。他起身离去,却突然回头说:快回家吧!我心里一惊,他的确看得到水边的我。

一阵子,对于竹竿触摸的世界发生了好奇,找来一根竹竿,反复尝试,我似乎也在寻找自己的另一双眼睛。我们的生命样式始终不可交换,竹竿在我手里只是无用的竹子,在算命人手里才是神奇的魔术棒,点开我们看不见的那个神秘世界。

命真是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村里的女人像招待过路神仙一样,把算命人请进家里,点烟倒水,揣着小心。算命人掐着纤瘦,一点儿也不粗糙的手指念念有词,似乎那些来自上天的神谕只能被这样的手抓到。

印象最深的是提着小叨卦的,与其说是算卦,我更当作小鸟表演的一场魔术。算卦人把折叠的请柬似的卦辞摆放在桌子上,好像命的样式都装在这十几张纸里。焚香叩头之后,那翠丽的小鸟站在算命人手指上,算命人交待几句,小鸟一拍翅飞到了桌子上。它东瞧瞧,西看看,然后又踱了几步,一副审时度世的样子,就差像一休那样挠挠太阳穴了,最终选出了命的样式放到了算命人的手上。

卦辞摊开,一个穿红袍戴乌纱帽的状元郎浮在纸上,用着灶王爷身上的那种颜料画的。这就是母亲给父亲算的命吗?我在旁边窃窃地笑,怎么也不能把整天一身土,一脚泥的父亲和高富贵的状元搭上界。而母亲却深信不疑,她说父亲的确考取了某个学校,那时国家穷,关停了。

那时,算命人还很厚道,那煞有介事的做派,脸上一本正经的光芒安抚着身怀心事的母亲,还有更多无助的人。给那些贫穷的人带去希望,让她们安于现状,安于宿命的敬畏。然后,他们双手接过朴实而微薄的酬谢。

望着那远去的背影,我想,也许因为深谙太多的天机,他们才甘于乡间行走的命运。

那些不想命的年纪真是好时候,就看着眼前的事物觉得好玩可乐,一旦命的意识觉醒了,去相信,探究了命运,命就是虚无的大水将人覆没,让活着的努力也变得荒诞不经起来。

算命的异乡人,浸润过那些平凡而卑微的心灵,就像从清澈的池塘里触及了村庄的云,漂泊在愚人码头。

三、干娘

对于我的那次沉水,母亲一直耿耿于怀,一下地干活就不踏实地预感着我会不会真的做了水鬼,于是,她也为我卜了吉凶,并讨了个破解之法,解了她的后顾之忧。

母亲领我在坑边转了一圈,我都快气喘了,终于找到一处放香烛供品的好位置,一个紧邻坑沿又处在我家墙根的碌碡。我跪在这里磕头,认坑神做了干娘。母亲想当然地以为我们与坑神联了亲,就等于给我上了保险了。

认干娘在乡下是很普遍的,那些生来娇贵又可人疼的孩子常被人认了干亲。逢年过节,人家的干娘会给买花衣服,好吃头,可以出门炫耀,而我的干娘是大坑,从没好意思向别人提起过。母亲会让我端碗好吃的放到碌碡上供香着,有时,隔墙听几个小孩在说:这是小芳的干娘。我就十分的纳闷,他们是怎么知道的,难道碌碡上写着?每每再见那个碌碡,它已不是一块冰冷的大石头,有了异样的亲切,温度,仿佛它就是干娘的化身。我再也不会踢踢它,蹬蹬它,在它身上和泥巴,玩跳蹦子了。

晚,躺在床上,大坑里的声息从屋墙上渗透过来。青蛙叫,夏虫唱,哗啦一声,也许是鱼儿拨翅的声音,这些不肯沉默的声息都是干娘的声音吧。也许她知道我肚子里缺少油水,小谗虫拱痒着那条拨翅的鱼,于是,把我接进一波一波的里。

池塘边,一条一筷子长的大鱼浅浅地游着,我悄悄走下去,一伸手就掐住了它,都高兴地笑醒了。睁开眼睛一看,两手空空的,手指间似乎还未滑落大鱼扑棱的感觉呢,可一顿香喷喷的鱼真的泡汤了。

天一亮,余心未甘,跑到池塘边看看我的大鱼是否落在那里。什么都没有,我懊恼地拾起一颗石子投过去。坑水泛出一圈一圈的晕纹,像一张不会生气的笑脸。似乎是一位开了玩笑的大人,侧过身来,腆着脸讨好地说:来,打两下,出出气吧!

于是,我捡了一堆的石头瓦片,向坑面打起来水漂儿。石片像长了脚尖的芭蕾,在水波上由两三个跳到五六个,小燕子一次次地掠水而过,它们也看的望尘莫及了。玩着玩着就忘了梦里的那条鱼。

每天向孩子迎面扑来的新鲜事太多,当那条鱼已被忘干净的某一天,母亲竟然真的提回一条大鱼。母亲说:天太热,兴许是翻坑的鱼,半死不活的。母亲是早起的鸟儿,一条虫子都逃不过她的眼睛,何况是条大鱼呢,我家离坑最近,也算是近水楼台先得月了。我心里却暗暗称奇,想起很早以前的那个鱼梦,原来,干娘是疼我的。

临水而居,就像睡在干娘的怀里,她送给我无数做不完的梦。我一直不会游泳,在梦里,干娘伸出她的双臂,把我托进她的波心,我像条鱼,想怎么游就怎么游,简直成了飞鱼,梦里的干娘让我骄傲的不行。

即使多年以后,小区的水泥路上,看到几个男孩在雨后的水洼里打水漂儿,一米见方的水面,一个小男孩竟可以打出三个水漂儿。这时,干娘也会潜跃出来对孩提时的我说:他们超不过你的。

四、洗尘

当我还未看够池塘独向长空背雁行的晚秋,已经又到了飞飘飘的季节。 池塘宁静到极致,结了冰,那萧肃的面容像极一位愁沽酒的汉子。冰容冷森,越来越厚,直到三九四九不出手时,孩子们才是他冲出愁阵的奇兵,把欢笑和屁股蹲抛洒在冰面上。

临近年关,母亲会带我们到城里洗澡,一年之中唯一的洗浴,更加深了我对夏日池塘的想念了。

县城老酒厂的公共浴池,似乎是极少数对乡下人开放的浴池之一。在澡堂里,干净的城里人高傲的像大白鹅,而我们是黑鸭子,也许黑鸭子也算不上,一身的灰垢倒像是来打腻的猪。若和城里人在浴池遇见,她们微蹙的额头仿佛霉运的降临,而我们也藏不住乡下人的那份卑怯。

浴池里氤氲着酒糟的气息,仿佛是降伏人体气味的最佳香水。热气腾腾的似乎要把人变成花生壳里的红胖子,令人透不过气的笼罩里,呆不了多久就想逃离了。我从不脱掉贴身的衣服,直到进了水池被母亲扯扒下来。雾气朦胧里,大浴女们走来走去晃着眼睛,我不敢正眼看任何人,对于人身,却有着禁区般的神秘与羞涩。

母亲的手粗糙的像砂布,要为没有条件经常洗澡的孩子蜕掉一层皮。耳畔总是传来小孩子不情愿的哼哼或嚎叫,大浴女们开着玩笑:煺猪呢!是的,我似乎也感到一丝案板上猪所受的苦刑了。

城里的浴池洗尽了我们身上落后与不文明的灰,那灰也把池水染成了糊涂汤子。

夏日的夜晚,星星似乎也在月亮的宁静海里沐浴。我们一帮女孩子端着脸盆来到池塘,这个大坑是属于我们的。有的女孩像男孩子一样会各种泳姿,扎一个长长的猛子也不在话下,而我只会抱着脸盆打嘭嘭。

穿着贴身的衣服惬意地泡在池塘里,那些发育着的身体无所顾忌地在坑水的抚摸中放松,滋长,融化成一滴水。我们还不懂人体之美的微妙,夜色掩藏了暗自以为很丑的膨胀的身体。只有水,像母亲早已疏离的抚摸,亲近着她们,诱发着成长的奇异芳香。

渐渐长大了,那时,也许只洗了一个夏天,却好像年年都在洗,洗了一辈子。它潜入我的逝水流年,我亦潜入它的记忆,一遍遍地洗尘,哪怕自己是一粒微不足道的灰尘,也要做洁白的灰尘,感动自己。那种美好的感觉,真的可以并列于遥远夜空星星的序列里,闪烁,永远地闪烁。

常常想电影似的想小时候的那次沉水,不禁感慨:如果,那是一次要命的溺水,今天的我,又会在哪里呢?

村里的池塘一个个填平了,紧邻我家的池塘,以自己的低洼卑湿收容过雨水,和村里过剩的垃圾,最近,这乡村灵魂的遗老也被填埋了。

乡村在模仿城市的风味,我似乎看到,那位精神的乳母,折身走向历史钟声的召唤······

从来不想悬挂任何喊疼的幌子,当童年的风物从故乡的烟囱里飞出来,我感到庆幸,也忧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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