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冬黄昏时

门卫说，我老公正开会，不能进去找。那辆白凯越还真在院里。我出了单位的大门，钻进租来的黑色轿车里等着。车子就停在边道的阴影里。近半年多，他常借故不归宿。几经探查，确知他一直在谝我。我苦心劝戒，他竟还以沉默，进而吵闹。我妹妹说他：“有人说，‘伟大的人物往往轻视伟大的酬报’”。他问：“这是谁说的？很有道理嘛。小学妹，你见多识广啊。”“唐璜如是说。劝你莫学他。”“唐明皇？我不能学，也不愿学呀。”“你是‘一阔脸就变，”“变脸是四川戏，我哪里会。”“你是变脸高手：对我姐变，现在对我是装傻充愣。 我姐不图酬报，只求感情忠贞。”他敷衍了两句，随即躲开。我看，他是想逼我提出离婚。十年一觉连理梦，梦断朝露无处寻。人心不可求，强颜更无趣。看来今夜他又要野游。摄像机就在我手边。等那白凯越出来，我就跟上去，看他宿在哪里，几时出来。为有真凭实据，全程录像，我宁可盯他一宿。对这半路插足者，妹妹想“人肉”她，再挂到网上去。我拦下了，离婚就离婚吧，不愿太伤他，但想到自己在这深冬黄昏时却贼偷似地暗作手脚，又不禁悲愤落泪。冬季天短，又赶上阴天，下午四点多钟就已黄昏；远近的灯火放散出明亮和温馨，却抵不过逼近的夜色和寒气。

于深冬黄昏等在路边的，其实不只我一人。就在近旁的街角，有个水果摊。一个年轻女人守着，还带个三四岁的小女孩。是母女俩吧？大冷的天，带小孩出来讨生活，家境必定不好，也没老人看孩子。天黑了，没有买卖，还不回家，准是等孩子她爸来帮助收摊的。她也在等老公啊。天黑了还不来接老婆孩子，不要也是个负心贼吧？那我和她可就同病相怜了。那女人给孩子唱歌了，还悠着孩子手。一会儿，年轻的妈妈又变个花样哄娃子：弯下腰，扯着妞妞的两只小手，轻轻地跳。妞妞也跟着跳，好像挺开心的。我想，这是妈妈的聪明的爱，让孩子快乐又取暖，但也是寒冷中无奈的爱。休说聪明与无奈吧，融融母女都是爱。夫妻之间呢？比如我和他，她和她的他，就难说了。小姑娘累了。妈妈从水果摊上拿个小果子给女儿，好像是个小桔子。起风了。黄昏风起，一夜不停。他还没出来。她老公还没来接。女孩伸出两只小胳膊，叫妈妈抱。她睏了。妈妈解开防寒服，把女儿裹在怀里，又解下头巾，围得孩子严严实实，在摊旁来回踱着。

他还没出来。我仍然等着。各种悬念苦恼着我。这时，一辆轻卡缓缓凑近水果摊，停稳。驾驶门开处，跳下一个穿棉大衣的小伙子。他抢到女人跟前，赶紧扯下自己的帽子，套在女人头上，又搂着亲了一口，又亲一口。啊，她的那位来了，是个跑货运的，刚干完活吧？女人要丈夫先接过孩子，自己好上车。只见小伙子左手揽着妞妞，哈下腰，一挺身，右臂一把就抱起女人，送进了司机楼。女人笑着接过孩子。小伙儿关上门，吹着口哨，三下五去二，很快把水果装箱，搬上车斗，苫好，绑紧了。他跳下车斗，拉开架驶室门，喊一声“回家喽”，就钻进去，开车走了。我目送着轻卡载着一家三口，载着一车的温暖和幸福，模糊在夜色里，直奔那三人的小家去了。小家也许简陋，晚饭也许简单，但阖家聚在灯下吃饭，热气腾腾，有说有笑，多好啊！孩子吵闹吧？那才更热闹，更有意思，更像家啊！“回家喽”！那小天地又不比这大天地。那里琴瑟合弦，青山共水转。谁说草野无春色？荆苋花开一样鲜。任他风击雨射，依旧彩绣纷叠一片。我的家呢？却在冰裂，陆沉，翻船。

风大了，夹着断枝败叶直撞我的挡风玻璃。尖厉的呼啸，像鞭梢当空旋舞，驱赶日间微弱的温存，抽打着深冬的黄昏和颤抖的灯光，还有我的心。为什么不鞭挞他冷酷的心，不拷问那无德的魂？老天实在不公。现在，街角处已经没人。空荡荡的路伸向远方，越远越暗。这就是我脚下的路吗？确实，走到这一步，我也有份儿。那天他当着我妹妹和我吵。妹妹早就对他一肚子火，当时就火喷了：“你当着我的面骂我姐，这是给谁看？你这个唐璜兼中山狼 ！当初是我姐挣钱帮你上大学的。今天你恩将仇报，明天你还会施展家暴。你要敢动我姐一手指头，我就找人剁下你一只爪子来！”他架不住了，道：“这丫头疯了？瞎说些什么！”“瞎说，还是实说，你清楚。其实你最想跟我姐离婚，还要逼我姐先提出来，对不对？你用心良苦啊！”妹妹又转向我，“姐，跟他离婚！你帮他上大学，你相夫教子，你操劳家务，对他恩德有加，就差举案齐眉了。”她又带着哭声道：“可怜的傻姐呀，你嫁了个白眼狼。他搅得这个家天翻地覆了，你还留恋什么！”他只说了一句“胡说八道。岂有此理！”就悻悻而去。妹妹道：“姐，跟他离婚。”“小妮可就没亲爸，这个家也彻底完了。”“这还是家吗？为维持这个破家，你就甘心受他折磨？——我看这是中国一些女性的弱点。他就是看准了你顾家顾孩又好脾气，才敢得寸进尺，出轨走邪，过河拆桥的。姐，不是我说你，这里也有你的事儿。你挣钱不少，工作也挺好，家是俩人的，干嘛老顺着他？臭毛病一惯出来，人渣就炼成了。”我自语道：“夫妻能共苦，就不能同甘？”“那就分手，但必须抓住他有过错的证据，起诉他。姐，忍让应该是双方的。独自忍让不等于和美。‘能忍自安’是忽悠人的。”“已经逼上梁山了，姐也不是泥巴一团，任人拿捏的了。”这个家，我实在不能维系了。为了证据，我孤身来这里守候“蹲坑”。自己的路还得自己走。再远再暗风再大，也要走下去，直到走出黑暗，走到天明。这条路的远方，是那水果女的家吧？愿他和她能同甘共苦。同在深冬黄昏时，她的心是热的，这轿车里的心，却在冷凝。简陋与荣华，真情的幸福会眷顾谁？或许兼顾，抑或时有选择？我一时也说不清。其实，就连真情幸福的有无，我现在都迷茫。我冥想着，孤独地蜷缩在车里，耳边一派风声，眼前一条暗路。

有小车驶出：他们散会了。白凯越出来了，却与回家的方向背道而驰。我激动又小心地尾随上去：这是我走出暗路的第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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