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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仰

2016-03-29 12:52 作者:五十玫瑰  | 12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除夕的晚,在婆婆家聚餐时,又看见了那枚摆在玻璃柜里的毛主席像章 。

最初见到它,是一九八三年的天。那时,我还没结婚,是第一次去拜见未来的公婆。婆婆个子不高,干净利落,一副和蔼可亲的样子。我一进门,她就忙着给我倒茶水、 拿瓜子、拿糖果,然后,就笑眯眯地坐在了床边上。公公正在读报,忙从沙发上站起来,向我点点头。他个子高挑,身材挺拔,戴着一副乳白色的近视眼镜,镜片后面的一双大眼,炯炯有神,头发梳得溜光,气质儒雅,文质彬彬的,穿了件藏蓝色的中山装,左胸前戴着一枚毛主席像章。当时,公公四十九岁,担任着我们机械制造公司生产处副处长,主管着下属七八个厂子的生产任务。

那枚毛主席像章,有贰分钱钢镚那么大,底色是大红的,衬托着金黄色的毛主席头像。

我也戴过毛主席像章,是在文革期间。到了八十年代初,也像大部分人一样,不再戴毛主席像章了。而公公还戴着,这多少让我有点好奇。

其实,好奇的还在后面呢。(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一九八七年,五十三岁的公公,被机械制造公司派往一个大型企业当厂长。

公公上任的第二年,公司要组织各个厂的厂长、副厂长、总工出国考察。公公向上级表态:厂里效益不好,我不去、副厂长也不去,让总工一个人去,这样,可以减少一笔开支。

公公这样做,使许多人不理解,厂里从上到下议论纷纷,他们说公公是个傻子,哪有公费出国不去的道理?我听说后,也认为公公太傻,不趁着在台上出国去看看,以后还哪有机会?

接下来,厂里又盖了两栋住宅楼,用以改善职工的居住条件。不到两百套的住房,要面对厂里四千多名职工,僧多粥少。许多职工都说,就是争破脑袋,也要分到房子。所以,职工和家属都紧盯着厂里的分房方案,生怕稍有疏忽,漏掉了自己

厂里也拟定了好几套分房方案。公公看完后说:就那么几套房子,干部一分,再奖励一些,轮到工人还有吗?我放弃分房。

听说公公不要新房,婆婆不愿意了。公公家是个四世同堂的大家庭,在家里,男人们基本不做家务、不做饭。做家务,做饭的都是女人,公公家主要是靠婆婆,奶奶有时给帮个忙。婆婆非常贤惠,对公公一向言听计从,一直毫无怨言地为家里默默地付出的,她既要上班,还要做家务,既要伺候老的,还要伺候小的。这次,婆婆一改常态,大声质问公公:这套房子住了二十多年,没有暖气,又是底层,又脏又吵,又黑又暗,你为什么不要新房?

公公自知理亏,他也感到对不起婆婆,知道婆婆对新房也是盼望已久。就喃喃地说:我知道你很委屈,可是,谁让我是共产党员,我是厂长,我是他们的领导呢?

其实,不光是婆婆生气,我们子女们也认为公公太傻,太正统,分新房是论资排辈,又不是搞特殊,都五十六岁了,眼看快到了退休的年龄,一旦退下来,以后还到哪里去分房子?错过这次机会,实在可惜。

可是,我们在这个家一贯没有言论自由,何况公公已经做出了决定。

公公做厂长之后,最先使我先生感到了尴尬与别扭。因为,他与公公同在一个企业。这在别人看来是个好事儿,有父亲这个厂长罩着,儿子发展起来岂不如鱼得水了?然而,事情并非如此,儿子太了解父亲的铁面无私、六亲不认了。为了不给父亲找麻烦,做儿子的严于利己,从不抛头露面,做什么都是小心翼翼的,生怕给父亲带来不好的影响。

而公公不但对儿子要求严格,还在儿子仕途的发展上,横加干预。公公上任不久,当得知要培养他儿子做科室领导时,就非常严肃,态度明了地对组织上说:他不合适,还是培养别人吧!

儿子听说后,非常想不通,回到家气愤地质问父亲:我为什么不合适?

公公说:正因为你是我的儿子,所以不合适。

儿子气得脸色铁青,无言以对,好久都不回父母家去,见到父亲都是躲着走。

那个时候,正值改革开放,私营企业如后春笋,使国企受到了严重地冲击。公公所在的厂里经济萧条,经济效益日渐衰退。加之工作上的不顺心,我先生趁机向公公提出,还不如把他调到效益好点的单位去,这样即可以增加收入,减少冲突,也不影响他的发展。

公公却说:我是共产党员,你是我的儿子,不能搞特殊。都调到好的单位去,这个单位谁来上班?

我先生气得七窍生烟,我也非常生气,世界上竟有这样不顾儿子前途的父亲?甚至怀疑我先生不是公公所生。从那以后,我们两口子,大半年都没回公婆家去。

从此以后,父子俩产生了隔阂,争吵便成了家常便饭。爷俩脾气都大,还犟,只要坐在一起吃饭,就会面红耳赤,争论不休,火药味十足。争吵的内容不外乎就是立场问题,世界观问题。我先生看不惯社会上的一些事情,喜欢发牢骚,公公不听。

一九九零年的除夕,婆婆和奶奶准备丰盛的年夜饭,全家老小十几口子热热闹闹围坐在一起,推杯换盏,沉浸在温馨与祥和的气氛当中。公公身穿中山装,胸前戴着毛主席像章,危襟正坐在上座。旁边的儿子,姑爷们叽叽喳喳,边吃,边喝,边聊,从天南地北聊到各自的工作,又从身边的小事聊到国家的大事。孩子们吱哩哇啦,满地乱跑。

这个时候,只听我先生说了一句:现在有的共产党干部太不像话,自私的厉害!

话音刚落,就见公公放下酒杯,蹭得一下站起来,瞪着眼,厉声训斥道:共产党怎么了,共产党把你的孩子扔到井里去了?我不允许你这样污蔑共产党!

我先生不服,拧着脖颈,争辩说,现在有些共产党干部就知道为自己谋福利,不为百姓办事。

公公反驳道:那也不许你这样说。父子俩你一句,我一句,唇枪舌弹,互不相让地吵了起来,越吵越凶。只听公公大喊了一声:滚!我先生一气之下,摔门而去。顿时,屋里喜庆的气氛一扫而光,年夜饭也不欢而散。

面对婆婆的埋怨,公公说:我要与他断绝父子关系!然后,又对不知所措的我说:不过,你还是我们家儿媳。

我听后哭笑不得,儿子都不要了,还要儿媳做什么?

每次吵完架,最为难的还是婆婆,一边是儿子,一边是丈夫,把她夹在中间,左也说不得,右也劝不得。其实,每次他们父子俩吵架,我也非常尴尬,不知道是劝公公,还是劝我先生;不知是随先生回自己家,还是继续留在婆婆家。不过,为了公公的面子,几乎每次都要劝我先生。

时间一长,我也感觉公公太正统、太家长制了,没有人情味,不为子女着想,家里也没有一点言论自由,也替我先生感到委屈。以后,他们再争论不休的时候,就感到非常无聊,只想堵住自己的耳朵,尽快离开。

其实,对于公公的这种不近人情、正统,早在结婚前就领教过了。

一九八三年天,为了我们结婚,公公婆婆提前大半年做准备。先准备好房子,然后,刷房子,找木匠做家具,请来裁缝为我们缝制衣裳。再准备好被褥,买来自行车、手表。

一切准备就绪后,只等着秋天那大喜日子的来临。这个时候,公公却对我和他儿子说:我是国家干部,别的都好说,有一点我要向你们说明,你们结婚我不能让人派公车。

不派公车,那怎么办?那时候也没有私车,我顿时傻了眼,没想到公公是这样的。还指望公公要几辆好点的车,显示一下婚礼的气派呢,现在可好,连一般的车都没有了。我很是失望,嘴上不说,心里却不高兴,对公公有意见。干部怎么了,干部的子女就不结婚了?那时候,别说当干部的,就是当工人的,也有不少人为儿女办婚事动用的是公车。

娘家到婆家虽只有两站路,没有汽车,我总不能走过去吧?

父亲一看没辙了,说他有办法。父亲的办法就是,结婚那天让他朋友开来两辆吉普车,先去婆家把新郎官和接亲的人接过来迎亲,然后,再把我和那些嫁妆迎走。记得,那两辆吉普车跑了两趟。

婚礼上,公公婆婆笑逐颜开,喜气洋洋,手捧酒杯,穿梭于来宾之间,答谢亲朋好友的光临。婆婆穿的是什么衣服我记不得了,只记得,公公穿了件崭新的中山装,左胸前,戴着那枚毛主席像章。

结婚后才知道,公公是山东淄博人。从小跟着父母闯过关东,念过私塾。工作后,又在西北大学进修了会计专业。这就难怪公公学识渊博,文采飞扬,还有那手写得飘逸俊秀的小楷字。

公公是个十分讲究的人。穿戴讲究,内衣洗过要叠整齐,外衣要熨烫,皮鞋要擦得锃亮;吃饭讲究,特别是全家相聚的时候,要按座次排位,奶奶是上座,公公坐在旁边,接下来,才是儿子,姑爷依次排下来。

然而,公公最大的讲究,还是一年四季都戴着那枚毛主席像章。天穿呢子中山装时,戴着毛主席像章;春秋穿毛料中山装时,也戴着毛主席像章。夏天穿衬衣短袖时,还戴着毛主席像章。

上个世纪的九十年代初,随着改革开放的春风,男士的服装款式也呈现多样化,西装,夹克,风衣,琳琅满目。公公还穿着他的中山装,胸前戴着毛主席像章。公公是区人大代表,经常去市里开会,就有人劝他:厂长,您看开会的人都穿着西装,你这样是不是有点特殊,有点格格不入?

可能是公公意识到了他的格格不入,也去做了件西装,只不过左胸前依然戴着毛主席像章。

公公任两届厂长,在位六年,没买过一辆车。每天上班,他都是穿着中山装,戴着毛主席像章,骑着他的那辆半新的28自行车去的。公公59岁卸任的时候,厂子已经面临着倒闭,上级领导对公公说,你还是回公司来吧!这样你退休后,福利待遇能优惠一些,退休金也能高一点。公公说:没必要,我要和职工一起与工厂同生死,共患难。

厂里主管劳资的工作人员也对公公说,听说您是解放前参加的革命,应该算离休。可您的档案没有这段记录,您可以申请让组织去调查。

公公说没有就算了。

那人又说:离休和退休待遇可相差不少呢,再说了,不少人都是请组织去调查的,那个时候人不懂得填写到档案里。

公公摇摇头还是说:算了。不为组织找麻烦。

一九九四年的夏天,公公退休了。退休后,公公除了读报,读书,看电视,就是上公园。他每天吃过早饭,穿着他的中山装,左胸前戴着毛主席像章,去公园里遛弯。冬天的时候,他会戴一顶紫红色蓓蕾帽,在中山装外面套上呢子外套。

从那时候起,厂里每一位职工去世,公公都要到家里去吊唁,都要亲自去公墓送行,一直延续到他七十四岁时。

公公退休后,还爱管闲事。当时,在人口聚集的西郊,只有一个公园,园里乱搭乱建,道路坑坑洼洼,还没有对民众开放。公公写信向市里反映了这些情况,不久,公园就停止了乱搭乱建、胡乱砍伐,整修道路,免费为大家开放了。

随着年龄的增加,公公身体每况愈下,刚过七十岁,犯病的频率就越来越高了,主要是患有肺气肿。由于家里没有暖气,又阴冷潮湿,加之煤炭取暖炉散发出来的二氧化碳,使公公一到冬天就“咳咳”不停,气也喘不上来。

公公是退休,门诊医药费是不报销的。当时,公公还抚养着小叔子的孩子,经济比较紧张,每次犯病都是吃药,实在抗不过去时,才去小区诊所挂吊瓶。

有一次住院时,恰遇春节。节前,我们决定让公公先暂时出院,回家过个春节。谁知,由于家里冷,初一下午公公就又犯了病,等我们急忙把公公送到医院时,医院竟然说:医保规定,两次住院,如果是相同的病,必须间隔十五天以上,否则,医药费自理。

那天,寒风夹着花漫天飞舞,我们推着公公在医院的大厅里等候。公公虚弱地坐在轮椅上,高大的身躯此刻佝偻着,因呼吸困难,脸憋得铁青,那一刻,我的心也冰到了极点,感到了世态的炎凉,内心有种无以言说的酸楚。

一九零九年的春节,我在北京工作的儿子回来过年,公公满心欢喜,笑容洋溢在他的脸上,每天都是乐呵呵的。

除夕之夜,在聚餐的饭桌上,公公身穿中山装,胸前戴着毛主席像章。让我先生坐在他的左边,让我儿子坐到他的右边。

在喜庆的鞭炮声中,全家人围坐在一起,和和美美,品味着一大桌子的美味佳肴,推杯换盏,其乐融融,尽情地享受着团聚的幸福与喜悦。那个除夕是这么多年来,最祥和、最融洽的一次。

守夜时,我儿子打开电脑,让公公看他女朋友的照片,说也是西大毕业生和公公是校友,还说五一放假的时候,准备带回家来,让父母、爷爷奶奶都看看。

公公满眼的慈爱,抑制不住内心的兴奋。嘴里不停地说着:好,好,好啊!既而,又叹口气说:还是不让人家来好。爷爷一辈子没有置下家业,这破房子,烂家具,让人家看了会笑话的。

我儿子说,没事,人家不在乎,也和咱们是一样的家庭。

那天晚上,公公拿出一沓他保存着的家里老照片,交给我儿子说:爷爷老了,你拿去保存吧!

大年初一,公公又把我叫到他跟前说:秦儿结婚,我怕是看不到了。我已经把重孙子的名字取好,一共两组四个,男、女各一组。不要忘了这一辈人的名字犯“方”字,也是这一轮回的最后一个。再下一辈人的名字犯什么字,要回山东老家去查族谱。

我听完,心里沉甸甸的,有种想哭的感觉。我安慰公公说,你一定能看到,一定的,我让他们早点结婚。

初二,公公依然穿着那件毛料中山装,戴着毛主席像章,去拜访了他的几位老朋友;初三,公公携我们全家老小去咸阳表叔家拜年。那天在饭桌上,公公异常激动,也很兴奋,讲了许多的话,晚上回家就感觉到不舒服,喘气困难,一夜无法安睡。第二天清晨,他打电话叫我先生回去,说要去住院。

初七,是我儿子回京上班的日子。那天,天寒地冻,北风呼啸,寒冷笼罩着屋里。天还没亮,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把我们从睡中惊醒:父亲病危,速来医院。

怎么可能?头天晚上,我与儿子才去看过公公。

当我和先生、儿子慌忙穿好衣服,打了一辆的士狂奔到医院时,只见病房里一片忙乱,医生、护士个个都神情紧张,忙出忙进,公公躺在病床上,一动不动,身上插满了管子。不一会儿,病房里趋于了平静,紧接着,响起了一片哭声。

病床上的公公,神态安详,像睡着了似的。他终于摆脱了病魔的缠绕,撇下妻儿老小,走完了他七十五年的人生,步入了天堂

床边的椅背还搭着他的中山装,那枚毛主席像章在灯光的照射下闪闪发光。

公公去世后,每天来家里吊唁的人络绎不绝,上至公司领导,下到普通职工。有公公的同学、朋友,还有街坊邻居,有老人,有年轻人。不到三天的时间里,来吊唁的人数,仅有姓名记载的就达到了四百多人,花圈六十多个。还有的人不留姓名,只悄悄地留下了香纸钱。

告别大厅里,人头攒动,哀乐声声,哭泣声一片。公公躺在鲜花丛中,身穿中山装,覆盖着共产党党旗。

送行的人群中,夹杂着许多白发苍苍的老人,他们不顾年老体弱,不顾天寒地冻,执意要来送公公一程。

告别的时刻到了,我先生泪流满面,凝视着公公的遗容,死活不愿离去,我儿子在公公遗体前长跪不起。

公公的骨灰安放在了公墓的壁葬墓。我先生说,父亲一辈子都住在一楼,死后让他住住高层吧。

公公去世后,除了婆婆,最痛苦的要数我先生了,他经常神色哀伤,默默地坐在公公遗像前。当厂领导询问他有什么要求时,他摇摇头;当有人告诉他公公的逝去有可能属于医疗事故时,他淡然一笑说:我父亲廉洁一生,不愿给任何人找麻烦,人已逝去,又不能复生,就这样吧!

公公没有留下遗产,只留下不少马列毛选,一些文学和历史书籍,还有那枚毛主席像章。

书桌上的台历,也是公公记录日常事务的笔记本。此刻,它停留在了2009年2月1日,农历正月初七这一天。翻开台历,里面记录着全家人的生日。当翻到11月26日那一页时,我的眼泪涌出了眼眶,那上面,用飘逸的小楷字写着:芳五十周岁生日。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转眼,公公已经离开我们七年了。

在这七年里,从对公公的不理解,到理解,又到今日的敬仰。我终于明白,有信仰的人,才是精神世界最丰盈的人。人生的价值观,不是拥有财富的多少,而是,坚定不移地坚守信仰的那种精神。

公公虽已逝去,他的精神却一直激励着我们。就像这枚毛主席像章一样,经年累月,它依然光彩夺目,闪闪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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