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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街

2016-03-21 16:16 作者:丁吉槐  | 13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老 街

丁吉槐

不知道为什么,这些年来,总会时常想起那条饱经沧桑、古香古色、热闹繁华的老街。深人静欲睡未睡之时,茶余饭后悠然闲坐之际,旅居他乡独自散步之机,它便悄然浮现在我的脑海里。

有时候,或者在读书,或者在工作,或者在吃饭,或者在神情专注地做某件事情,它也会冷不丁地冒出来。每当此时,我便会猛然愣神,甚至吓一大跳——是海市蜃楼?是境再现?不过,我会瞬间明白过来,那既不是梦,也不是幻境,而是真实的、客观的具体所在,那便是深深珍藏在我心底的那条老街。

我的童年少年已经永远地留在那里。

(一)(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一条青石板铺就的老街路面从古镇中间穿过。这是古镇惟一一条大街。岁月的足迹早已将街面上的青石板打磨得光滑可鉴,时光的车轮早已将青石板碾出一道道深深浅浅的沟。于是,青石板街面有的地方便凹下去,有的地方便凸出来,坑坑洼洼。沉重的日子又将一层层生活的灰尘泼撒下来,一日日一年年过去,坑坑洼洼的路面也便铺上了一层泥土,于是,凹凸不平的青石板便失去了它的本来面目。

青石板老街两旁是一幢幢十分考究的青砖砌成平房、瓦房,一幢挨着一幢,摆满整条老街。许是年代久远之故,青砖早已让风剥蚀得疮痍满目,里出外进,且变得灰黑,房子山墙上和院内影壁上的一方方砖雕,也早已看不出原有的模样,但就整栋建筑来看,其古香古色依旧。

这些青砖砌成的房子,差不多半数以上都是店铺。临街是一个很宽的板搭门,一块块门板卸下来,便是一个开放的铺面。卖百货的,卖副食品的,卖土产的,卖肉的,卖药的,开饭店的,打铁的,修车的,应有尽有。

个个店铺门口都高高悬挂着自己的招牌,有用木头做的,有用布做的,有长方形的,有三角形的,有的写着字,有的画一瑞兽,高粱红的,翡翠绿的,杏黄色的。高低有序,错落有致。远远望去,五颜六色,摇摇摆摆,煞是好看。

老街上的这些店铺生意很红火,即便不是集日,也是人来人往,如果到了集日,更是热闹非凡。许多店铺还将自己的东西搬到老街上摆摊来卖,再加上满大街山民们卖自家山货所摆的地摊,赶集的山民熙熙攘攘,接踵擦肩,大街上便只见人头,不见店铺了。

也有一些房子是学校、医院、机关和民居。这些房子的建筑风格几乎都一样,院墙高高的,迎街的大门都是高门楼,高台阶,高门槛儿。有的门前路边靠墙还留有上马石,拴马桩什么的。这些似乎都昭示着这里曾经有过的辉煌。

老街不宽,也不长,最长也只有三四里地的样子,从南到北,东拐西拐,贯穿古镇,宛如一条青丝绸带,将街道两旁座座低矮的但十分考究的建筑串联起来,便像串起一颗颗青黛的宝石。

那时我还小,跟随在那里工作的父母亲一起生活,曾经在好几颗“宝石”里居住过。

(二)

老街上来来往往的多半是大山里的山民。古镇坐落在大山的山口之处,一群巍峨雄伟的大山到了这里突然低下了头,一道道山路像一条条粗大的树根,深深扎到大山深处。古镇像一棵大树的根部,曲曲弯弯的粗大树根呈三角形,由西面和北面向这棵大树的根部汇总而来。古镇往东南渐次平坦,一条较为宽阔的沙石路与古镇相连,沿这条大路向下一直走去,总有一天会到达遥远的省城。

逢集日,山民们一大早便沿着那一条条“粗大树根”朝老街赶来。进了老街,选一块如意的地方将自己带来的山货平摆在地上,到对面大锅饸饹摊那儿来碗饸饹,“唏溜唏溜”吃下去,尔后就等着顾主冲他走来。旁边的油饼摊香味四溢,直熏得他不住地朝那边看,可他不买油饼吃,嫌贵。

太阳升起来的时候,老街上人头攒动,各家的买卖早已开张,买卖人的吆喝声此起彼伏,唱歌似的灌满整条老街。

山民们的山货都是自己家里出产的。大红枣,山核桃,栗子,柿子,黑枣。一口袋挨一口袋地摆在那儿。山民们没有秤,卖东西论个儿,一毛钱几个。或者论捧,两手一捧一毛钱,不管手大手小。用荆条柳条编的篮子和筐,大大小小,各式各样,卖篮筐的大嫂围着自己的物件紧忙活。卖农具的老汉摆了一地的镰刀、铁锨、簸箕、木杈,自己弄个小马扎坐在一堆农具里撕块报纸卷烟抽。

我家门口摆有两个摊位。北侧是一个剃头的挑子,南侧紧挨剃头的是一个卖炒花生米、炒葵花籽的,俩人几乎每个集日都在这儿摆摊。剃头的不吆喝,来客坐下,剃头师傅按住就剃,似乎都是老主顾,没有多余的话。卖花生瓜子的不同,一个劲儿喊叫:“大花生米唻!又香又脆。大瓜子唻!又脆又香。半斤高高的唻,两毛五唻,找七毛五唻”。那吆喝声从不间断,一吆喝便是一整天,弄得人中午想睡会儿觉都难。

剃头的师傅闲着的时候,便招呼我们过去理发,不收钱。午饭做好了,父亲便招呼他进家来吃饭,他也不含糊,端起碗来便吃。卖花生米的有一个绰号:洋盘子。不知道是夸他精明还是夸他太会做买卖。有人说他秤盘上有鬼,耍得圆,少给了你,你也看不出来。不知此话真假,但我记得,我们家好像从没买过他的东西,也没让他进家吃过一次饭。

有一回,我家门口多了一个卖水果的小地摊。一块破麻袋片铺在地上,上面垒起几座小小的尖尖的“宝塔”,一个“宝塔”是梨,一个“宝塔”是柿子,这些我认识,可另外一个“宝塔”是什么我不知道,只觉得它很好看,很谗人。似核桃,却比核桃大得多。似梨,却比梨生得圆。有的还咧开了嘴,露出红红的牙来。我远远地站在那里看了好半天,到底没弄清那是什么宝贝。有一天,父母亲说要给我过生日,那是我长那么大第一次过生日,老人问我想要什么,突然想起那种东西来,我调动了我那个年龄最强最活跃的思维能力,仔细地将它精彩地描绘了一下,却将父母一下子难住了,猜了一宿竟没能猜出来,过生日也只好吃碗面条作罢。

(三)

老街的早晨也是热闹的。天刚擦亮,老街上便响起一声接一声的叫卖声,躺在床上的人们便思忖安排自己的早饭。

这些做食品买卖的,至少半夜三更便要起身烧火做饭,打点他的营生,磨豆腐费时费力,也许起得更早,估计一夜不眠。天刚亮,晨雾蒙蒙之中,寂静温馨的老街青石板路上,远远地走来这些起早贪黑做小买卖的人,有的推着独轮车,有的挑着担子,不约而同地从古镇附近的山村,或者从老街上的哪条胡同里陆陆续续走来,一声美妙的叫卖声的吆喝,打破了老街的寂静,便宣告老街人们一天生活的开始。

人们都说,老北京做买卖的吆喝声好听。其实,老街上山民们的吆喝声也相当好听,有时我想,侯宝林大师一定没听到过老街上的吆喝声,假如他听见了,一定非要来这条老街上住些日子不可呢!

“馒——头——唻,花卷——豆包唻。刚出笼的唻——”

“爬糕——爬糕!爬糕,爬——糕。好吃不贵——,经济实惠。”

“豆——腐哩呦——,谁买几块好豆腐唻。”

“白米粥,黄米粥,大红枣豆粥,新玉米渣子粥喽——”

“荞麦面——饸饹,绿豆面——杂面,莜麦面——面鱼嘞。”

••••••

山里人不仅嗓门大,而且很懂得音律,再加上浓重的好听的本地乡音,吆喝出来的声音韵味十足,该高的地方高,该低的地方低,该粗的地方粗,该细的地方细。高嗓,洪亮高亢,气吞山河,低声,舒缓委婉,柔肠百转。

那时候还没有中央电视台的“青歌会”,也没听说过什么“原生态”,只知道他们吆喝得好听,我喜欢听,而且很着迷,就像如今的年轻人听流行歌曲一样。吆喝声把正在酣睡的我吵醒,我便趴在被窝里,静听老街上那一拨跟着一拨“歌星”们的轮流演唱。

(四)

不是集日的时候,家门前的老街便成了孩子们的天地。那时候见不到汽车,最多也只是偶尔有马车驴车驶过,更没有拐带儿童的坏人出没,孩子们尽可放心大胆地玩耍。天气暖和的时候,孩子们攒三聚五在自家门前的大街上拍皮球、踢毽子、跳绳、捉迷藏。

孩子们都回家的时候,我便跟一个叫破砖的同学一起玩。

破砖是我一年级的同班同学,跟我个子差不多高,可他已经上了三年一年级,这年是第四个年头。同学们都不跟他玩,不知道为什么。可我愿意跟他玩,也不知道为什么。

但凡见到可怜的人、受苦的人,我的心里总免不了酸酸的,虽然那时还很小,却总祈望自己能帮人家一把。听老人说,未到古镇之前,小山村有一个弱智儿,走路都不方便,没人愿意搭理他,可我经常拉着他到处游玩,有时候还把他领到家里去玩。后来我离开了小山村,听村里人说,我当兵走了好多年,他还坐在街上不住声地念叨着我的名字,直到离开人世。几年前我去了欧洲,在巴黎大街上见到卖艺的一家人,女的骨瘦如柴,男的也同样骨瘦如柴,还领着一个同样骨瘦如柴的男孩,我还没有听清骨瘦如柴的男的吹奏的是一支什么曲子,心里便酸酸的,慌忙把口袋里的几枚欧元硬币掏出来放下匆匆离开。

或许我的心灵深处生来便埋伏着一颗怜悯之心?或许我的前世便是一个受苦受难的人?到底怎么回事?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只知道,我见不得可怜的人、受苦的人,只知道,听见破砖在老街上喊我的名字,我便急忙跑出去跟他玩。

老街边上,高高院墙的墙根底下也有无限的乐趣。青石板路面的边缘,与房屋相连的高墙底下沟缝里,生长着一棵棵、一丛丛不知名的小草,矮矮的,稀稀的,但青翠欲滴,有时还开着五颜六色的花,小小的花朵自由自在地开放,惬意地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我们弄来清水浇灌野花,我们把不同窝里的蚂蚁装进同一个小瓶子里,两个蚂蚁便打了起来,我们便放了他们。有时也把墙根下干枯的野草拔起来,带出一堆蚂蚁蛋,小蚂蚁着了慌,急急忙忙扛起白的蚂蚁蛋四下乱跑,逗得我俩哈哈大笑。忽然,心里好像突然蹦进来一种什么东西,不可言传,却只觉得心口堵得慌,急忙把拔下来的野草填回原处,又将小蚂蚁连同他扛着的雪白蚂蚁蛋轻轻地送到墙根下的一个小洞里,一屁股坐在地上。破砖直着眼看着我,半天不吭声。

后来我升到二年级,破砖仍然还念一年级。

(五)

小学校里大铜钟敲响的时候,清亮悠扬的钟声便在老街上空荡漾开来,传得老远老远,钟声带着水颤音在空中飘荡,绵远悠长,余音袅袅。

大铜钟挂在学校院子里的一棵银杏树上。

小学在我家的路对面,中间隔着老街。从家里出来,跨过高高的院门的门槛,下了高台阶,横过老街,再登上另一个高台阶,跨过另一个高高的院门的门槛,便进了校园。一进校园,一眼便看见那棵银杏树,一眼便看见银杏树上挂着的那颗大铜钟。

银杏树不知已经活了多少年,早已老态龙钟,半边身子已经枯死,只留下另外半边树干歪歪地长着,一支粗大的树枝横向院子里,树枝上挂着那颗大铜钟。

平日里,大铜钟总是准时敲响,预备,上课,下课,集合,按部就班。忽一天,大铜钟急促地响了起来,“当当当”的敲个没完。没有节奏,没有章法,似乎还略带慌乱。正上课的老师同学不知怎么回事,一头雾水。正纳闷儿,便听院子里校长在喊:“集合!集合!都到大街上去。放卫星啦!放卫星啦!”

同学们呼啦一下子冲出教室朝大门口跑去。

老街上已是人山人海,那些人都整齐地站在老街两旁,手里拿着一个小红旗,边摇边喊。远远地有锣鼓声传来,且愈来愈近。不一会儿,便看到一辆牛车拉着一面大鼓,几名壮汉围着大鼓高举鼓槌拼命地敲。后面跟着几架牛车上的人使劲地敲锣敲镲,一帮人使尽吃奶的力气制造出震天动地的响声。可我觉得,那响声远没有学校里那颗大铜钟敲出的声音好听。走在最前面的还有几个人,横扯着一面宽宽的红布,上写着几个大字,我往前使劲地挤,却只看清“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几个字,除此之外什么也没看清。到现在忆起那天的感觉,也只能用四个字来形容:震耳欲聋。

不过,好听也罢,不好听也罢。从那之后,这样的锣鼓声在老街经常出现,一出现校长便敲钟集合,让我们去呐喊助威,直到我们放下课本去地里拾麦穗、拾棉花、拾红薯、捡菜帮、挖野菜。

(六)

店铺林立的老街,有那么几年突然格外萧条。老街上不见行人,店铺没一家开张,往日摆摊做小买卖的山民更不见身影。一扇扇店铺大门紧闭,门前上方不见了悬挂着的一面面招牌,门上贴着的推销产品的那些五颜六色的告示,经不起风雨吹打,早已破烂不堪,脱落的只剩下一块块惨淡的瘢痕。

西北风呼啸着卷起街上的碎叶枯草,东冲西撞,在家家店铺门前肆意飞舞。

那时候,我已转到离家很远的另一所完小上学。这所学校管理很严格,每天早上天刚蒙蒙亮就要去上早校,回来吃早饭后再去上学,回家吃完午饭再去上下午的课,晚饭后还要去上晚自习,回来的时候已是满天星斗。天天沿老街走过去,又沿老街走回来,一趟又一趟,老街上坑坑洼洼的青石板路上留下了我无数的脚印。

那时候的阳光惨淡虚弱,苍白无力,老街上的人们感觉不到它的一丝温暖。

老街上空空荡荡,偶有人影掠过,也是急匆匆而去,且多半是上学的孩童。老街两旁倒常看见躺着的人,破衣烂衫,蓬头垢面,饿得蜷做一团,缩在墙角一动不动,不知是死是活。

有一回,那是天的一个早晨,刚下过雪,地上一片雪白。我踩着新雪去上早校。

突然,响起一阵“咚咚咚”的敲门声。那急促的敲门声中,夹杂着一个女人撕心裂肺的嘶哑的呼喊:“开门,快开门!救救他们!饿死人啦!是我杀的••••••”

那声音,来自前面老街路东一个大门口,门口挂着公安局的牌子。嚇人的呼叫声,在这隆冬死一般沉寂早晨的上空冲撞,惊心动魄。我急忙躲藏起来。

女人还在拼命地撞门。那女人衣衫不整,披头散发,在她偶尔回头的一霎那,我看见她满脸是血。

我心惊胆战,浑身不住地发抖。

那女人还在不住地敲门呐喊,后来就开始用头撞门。可还没撞几下就软软地倒下,嘴里仍然不断地嘶哑地呼喊着,只是声音越来越小。

我蓦然明白,不能继续呆在这里,必须马上离开。鼓足勇气,迈开沉重的双腿,踏着深雪,急忙往学校里奔去。跑过大街的时候,皑皑白雪上,瞥见有一片片扎眼的鲜红。

慌慌张张跑进学校,坐在课桌旁半天,那颗惊恐的心还在“噗噗”猛跳。

自那以后,每从老街上的那段路走过,便慌忙钻进胡同,从别处绕过去。

(七)

大萧条过去之后,各家店铺又开了张,五颜六色的商号招牌又悬挂在门前,还增添了好多新的店铺,百货商店,土产门市,自行车店,新华书店,清真羊肉馆,寂寞了好几年的老街再次热闹起来。

那时候我已入中学读书。每日上学放学,都要踏着老街上的青石板,听着商铺小伙计的叫卖声,望着满大街迎风摆动的商号招牌,从一家家店铺门前走过。

有一回,我从一家铁匠铺门前路过,叮叮当当地响声,和那火星四溅的火爆场面将我吸引过去。

一只硕大的火炉烧得正旺,通红的煤块烧烤着一块块同样通红的铁块,一个像瓦片一样的东西压着它们。一只硕大的风箱前,一个光膀子子的壮汉站着拉开架式把风箱拉得“呼呼”作响。

熊熊炉火旁边蹲着一个高大黑亮铁砧,铁砧上游动着一块烧得通红的铁块,一只小锤敲下去,紧接着一只大油锤狠狠砸下来,只听“咚”的一声闷响,火星飞射,霎那间满屋生辉。小锤敲一下,大锤砸一次,火星便飞一次。小锤敲得紧,大锤砸得紧。小锤敲得轻,大锤砸得轻,小锤敲得重,大锤砸得重。小锤敲在铁块上的时候,响声沉闷。敲在铁砧上的时候,响声清脆。大锤小锤交替运作,叮当作响,时快时慢,时轻时重,再加上风箱拉出的有节奏的呼呼声,铁匠铺里好似在演奏一部美妙的打击乐的乐曲。

持小锤的师傅光着膀子,浑身黝黑,干瘦干瘦,一身肌肉紧贴在骨头上,似乎他只有骨头,没有肌肉,活像一付骨头架子。

抡大锤的小伙子人高马大,膀大腰圆,一身疙瘩疙瘩的肌肉会让人立刻想起举重运动员。也光着膀子,腰上扎着一个围裙,黑乎乎的,布满大大小小的窟窿,脚面上拴着一块厚厚的皮革,也布满一块又一块火星烫伤疤痕。几十斤重的大油锤,拿在他手里似儿童玩具一般。小锤一响,轮得飞圆。

忽然,眼前一亮,接着便大惊。这不是我的高小同学吗?此时他也认出了我,停下手里的活儿,把锤放到地上,两手还攥着锤柄,支着油锤跟我说话。

他没毕业便回乡干活去了,为了多挣工分,便来打铁。那年他刚满十五岁。

没说几句话,干瘦老头的小锤便不耐烦地响了起来,他急忙不好意思地冲我笑笑,又轮圆了大锤。

离开那里的时候,我心里酸酸的。他却只顾不错眼珠地盯着烧得通红的铁块抡大锤,我什么时间走的,他恐怕也不知道。

此后,我从老街走过,又见到过他好几次,有时候见他正聚精会神地干活儿,有时候见他正聚精会神地吃饭。手里端着一枚大海碗,碗里是堆得高高尖尖的黄黄的小米干饭,蹲在门槛上,吃得正香。我悄悄绕到老街对面走过,再也不忍心打扰他。

(八)

繁华兴盛的日子过了没几年,老街突然莫奇妙地轰轰烈烈地热闹起来。

一群群戴红箍的学生一拨又一拨涌上街头,拳头高举过头顶,口号声响彻云天。也有单个行动的。有个学生模样戴红箍的年轻人,一个人游行,自己扛一面大旗,旗杆有茶杯那么粗,红旗飘起来,他几乎控制不住,歪歪扭扭地往前走,红旗上霍然写着四个大字:独立大队。

老头老太太也戴上红箍走上大街的时候,老街两边的墙上、电线杆上早已糊满大字报和大标语。一阵风吹过来,贴在墙上的大字报“哗哗哗”乱响,走在老街上的人们“哇哇哇”乱叫,饱经风霜的老街空前热闹乱糟。

有一天放学回家,东一脚西一脚地躲着散落在地上的大字报在老街上走。还没到家,远远看见我家门口也糊满大字报。大字报封住了大门,要进门得掀开大字报,从下面钻进去,当然还不能损坏了大字报,不然的话,后果不堪设想。

大字报上写的都是些什么,无关紧要,他们让你怎么办你便赶紧怎么办才是关键。所以,下午放学时,我家便早已搬出了老街,“滚到农村”插队落户去了。

谁知道这一“滚”,还真的“滚”出了水平,一“滚”便“滚”了几十年。后来,我当了兵,全家又从插队落户那个村子搬回了遥远的离开多年的老家,再回老街去一趟,也便不是那么容易的了。

记不清,离开老街的那一刻,是不是预想到将来会有这样的境况;记不清,走出老街的那一刻,是不是回首多看了老街几眼;更记不清,告别老街的那一刻,麻木地站在老街旁围观的人群里有没有我的那些同学和伙伴

不过,我却记得走离老街时那沉重且迟疑的脚步,一步,两步,三步••••••

老街上的一幢幢墙面斑驳的老屋在向后退,光滑的坑坑洼洼的青石板路在向后退,一座座大门紧闭糊满大字报的店铺在向后退。而我,此时此刻却在向前,迈着沉重且迟疑的脚步向前,朝着一个未知的、莫名的、陌生的方向,向前,远去。

(九)

不知道为什么,最近几年,我总会时常想起那条饱经沧桑、古香古色、繁华热闹的老街。夜深人静欲睡未睡之时,茶余饭后悠然闲坐之际,旅居他乡独自散步之机,它便悄然浮现在我的脑海里。

有时候,我想,或许,是我老了吧,有人不是说过吗?到了常回忆往事的时候便是老了。或许,是那条老街深深埋在心底时间太久,记忆的闸门有了缝隙,它便悄悄溜了出来;或许,是老街也在把我牵挂,冥冥之中在呼唤着我,可是,它记得那么长岁月里曾经居住过的那么多的每一个人吗?或许••••••

还是不要或许了吧。索性回老街看看吧,这么多年了,也该回去看看了。

心里这样想着,便觉浑身轻松许多,随即仰靠在老红木太师椅的靠背上。

蹲在书房墙边的落地扇不停地匀速转动着,送来阵阵舒适的凉风。

老街依然还是原来的老样子,一条青石板铺就的老街路面从古镇中间穿过,青石板老街两旁是一幢幢十分考究的青砖砌成平房、瓦房,一幢挨着一幢,摆满整条老街。个个店铺门口都高高悬挂着自己的招牌,五颜六色,摇摇摆摆,煞是好看。店铺门前是山民们卖自家山货所摆的小摊,赶集的山民熙熙攘攘,接踵擦肩,买卖人的吆喝声此起彼伏,唱歌似的灌满整条老街,热闹非凡。

一群芦花鸡摇摇摆摆地跑过来,后面还跟着几只笨笨的鸭子,青石板街面上立刻热闹起来。那是谁家的小花狗冲进了鸡群?一阵“叽叽嘎嘎”的乱叫,伴着“扑扑棱棱”翅膀急急忙忙的煽动声,便充满老街,在老街两旁的古屋之间久久回荡。

那不是学校里的那棵银杏树吗?它还活着,好好的活着,如今更是树大根深,枝繁叶茂。茂盛的枝叶掩盖不住挂在树干上的那颗大铜钟,敲响的时候,依然是那么清亮悠扬,传得老远老远,钟声带着水颤音在老街上空飘荡,绵远悠长,余音袅袅。

那不是我家住过的大杂院吗?高高的院墙,高高的门楼,高高的台阶,高高的门槛儿。门前路边靠墙还留有上马石,拴马桩呢。常跟我玩的那个叫破砖的老同学还在吗?也许也已经老了,儿女双全,在家安享天伦之乐吧。

老同学打铁的铁匠铺还在,叮叮当当地响声,和那火星四溅的火爆场面依然如旧。只是拿小锤的干瘦老人已换成膀大腰圆的老同学了。那位轮大锤的是谁呢?是老同学的孙子还是他的外孙呢?不过无论是谁,那大油锤都轮得风车似的,砸在烧得通红的铁块上“咚咚”作响。

突然,大油锤砸出的火星飞起,直奔我的眼前而来,吓得我猛然一惊,急忙睁开眼。只看见,蹲在书房墙边的落地扇还在不停地匀速转动着,送来阵阵舒适的凉风。

我明白过来。动了动身子,又端坐在老红木太师椅上。

不过,我打定了主意,回老街看看。一定要去!不再困惑,不再彷徨,不再忧郁。避开这炎热的天,待秋高气爽之时,啊!不!不能!不能再等,收拾一下,明天就走!(选自丁吉槐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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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街的评论 (共 13 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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