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忠义伯生平事

2016-03-05 09:53 作者:秋言枫  | 6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前记:关于传统礼法的问题,自周公作礼月始,已经传承数千年之久。我不是卫道士,但随着年岁的增长,仍是愈感敬畏,敬畏礼法,也即是敬畏先祖。而所观今日,茫茫人群中却不觉有传统渐失的迹象,愈加地不在意看似无妨,却伤了华之国传统的文化根基,而这,在如今潮流下如不加醒悟只会更为泛滥,这是我较为悲观的看法。此文原始于有次晚上闲步见一雕刻墓碑的店面,于是突有所想,思考几日落笔后却是另一副模样,当日只是想简单写个动人的故事而已。

由于文笔稚嫩,虽多番修改其中弊病仍是不可胜数,譬如组织结构庞大难以熟练驾驭以及跨越性过强人物形象湮没在史实中等,相关资料也或许不够严谨等,不一而足。若有心读者还望见谅,敬上!

天来了,去留河的河水里飘着一层叶子似破碎的薄冰,稳稳地浮在水面祈盼着春光的耀采;已经解开冻的水流却不怎么平静,咕嘟咕嘟的,有鱼儿呼吸的水泡不时地钻出水面。两旁河岸人烟凄清,天刚暖和下来,都各忙着自家的春耕去了。要是再过得几日,等二月二龙抬头那天,这去留河畔便会围聚起成百上千的人群,敲锣的敲锣,打鼓的打鼓,嫩绿的柳枝在喜庆声中催吐出了芽,老少妇孺们都欢喜得很。这是敬龙祈的仪式。阳气回升,春耕伊始,庄稼人自然渴盼着这一年的风调雨顺,便自觉承接起先人遗留下的习俗,“重农桑,务耕田”,这是伏羲氏的时代就已成的传统,在农民们的土地里飘摇了几千载从未落下过。

只是近些年来这二月二的锣鼓声似乎冷清了许多,暖春的风始终如一地在去留河畔来回不停地吹拂着,却鲜有人搞什么热热闹闹的庆祝仪式了。若是有,也仅是三三两两的汉子系一挂鞭炮在柳树粗枝上,火药绳一点就草草了事。噼里啪啦声很快也就响完了,汉子们便转身去忙农事,大红的碎纸屑零落在青草地上,全然无了当初那般热腾的光景。也是,忠义伯不在了,旧习风也随着他的逝去慢慢地被人们所忘却了,新社会里的人自然要有崭新的愿景。

忠义伯是四里八乡的名人,稍微有点年纪的都听闻过他的名讳。他是乡里旧社会最后一位老人,从根上看算是大清朝的“遗民”,泛忠字辈,单名一个义,因此后生晚辈们习惯敬称他为“忠义伯”。这一叫就是几十年,直到要为他树碑立名时,乡里后生们才急忙翻族谱查阅他的姓氏。

忠义伯原本姓李,初是清末宣统年间山东水集人。他出生之后没多久,小辫还未留过脖颈子,革命军就推翻了大清皇帝的龙椅,小辫又被剃成了平头,户口也跟着改成了民国。老原是乡里的秀才,通文识字肚子里本就墨水不少,后又到州学里待过几年,科举落第后回乡当了私塾先生。只是为人过于古旧,翻来覆去总免不了程朱陆王那一套。他教导忠义伯要“忠君国”,说革命党人都是乱臣贼子,迟早会被砍头的。忠义伯亦自小知书识礼,通读古今,对世界的潮流大势颇有些研究。同时,老祖宗的四书五经也读得透彻,但他不似老爹般囿于老古人的困蒙,在倡导慎终追远的同时,亦不忘破旧立新。他脾气很冲,尤其见不得老爹的迂腐守旧,常与其论辩时事,二人却平素在此上合不来,每每争个面红耳赤,都以吹胡子瞪眼告终,末了老爹再补骂一句,“不知忠义,孺子不可教也”。(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时值新文化运动的盛行,思想上的启蒙思潮日渐激进,到之后,知识分子四处吵嚷着“打倒孔家店”,否定了孔教一切精神文化上的遗留。忠义伯深觉此乃中华文化之灾祸,故写文以示抗议,只是正是少年岁月,不免有些轻狂桀骜,竟写文章将陈独秀批了个狗血淋头,骂其跟康有为一样是个伪学士。文章被陈独秀看到,倒是对其思想内容颇为赏识,只是事情繁忙无暇分身,便修书一封,可惜遗失在半路。文章被他人看到,惊骇谩骂声风起,就湮没在了更多的唾沫星子里。

忠义伯见自己人微言轻,愤然自言不再管外界事儿,虚掩柴扉蛰伏于家中,终日精研先人的传统。他对书法的体悟颇为深刻,尤其深谙笔理结构,各种字体驾轻就熟,墨渍一甩就是娟秀的好字儿。冠礼既毕后他开始以卖字画为生,地主乡绅们附庸风雅,见卷中飞瀑破画欲来,如临其境,都竞相购买,一时间洛阳纸贵,忠义伯的画成了响当当的门面招牌,美名渐渐在坊间流传开来。

当时驻兵山东的“狗肉将军”张宗昌耳闻此事,遣管家去水集寻此人,求为其作画一幅。管家找到忠义伯后,恭恭敬敬地请礼,再奉上十金后方肯落笔。约定三日后来取,日毕,画成。画卷白纸黑墨,一只黄狗正在对着太阳狂吠,狗腿旁是踢倒的破碗,碗里盛着碎骨头;左上角有提字,写道:“莫言少儿无畏,且笑黄犬吠日。”张宗昌见到此画后气急败坏,刚要遣人将这胆大妄为的小厮捆绑来问罪,说是巧,偏在此时接到了时任安国军总司令张作霖的军令,要他率直鲁联军南下支援受困的孙传芳。无奈便将此事暂且搁下。之后战事愈加吃紧,张宗昌的的部队接连败退,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已无心顾得上其余闲杂事,黄犬吠日一事就此翻过,然而当日作画讥讽他的市井儿郎却由此声名大噪。

那之后,慕名求画的人更为络绎不绝。但凡有来客忠义伯大都热情款待,但也有例外,有三类人他是断然不见的:为人子者,不敬天法祖,不见;为官吏者,不体恤百姓,不见;为商贾者,不乐善好施,不见。

再后来,日本鬼子打到了中原,占领了整个山东半岛,早已被侵染的小小水集城里遍插着赤红的太阳旗。日本人相中了忠义伯的声望,要扶他当伪县长企图以此安稳民心。忠义伯并未辞绝,颇识时务地就应下了。此消息一经传出,民间哗然,人们背地里都骂他“伪君子”、“狗汉奸”,有三两句传到他的耳根子里,他对此却置若罔闻,苦笑一声也就略过了。

到了新任市长就职演说那一日,迫于日本人的淫威,会场上人潮如海,各界名流悉数被迫到场。忠义伯站在高高的演讲台上,剑眉星目,凝厉的眼神在会场来回扫视。少顷,他接过伪政府下发的任命文书,红皮闪闪,很是灼人眼睛。双手在空中停顿片刻后,猛然一抬手,把文书往地上狠命一砸,嘴里高呼道:“我中华大地寸土不可失,我华夏子孙必当前仆后继,誓死攘除外贼!”字字如离弦箭矢,锐不可当,重重地射在了每一个沉闷的心脏里。会场瞬息的静邃,转而人影翻腾骚乱不已。日本兵控制住场面后,强按住忠义伯的脊梁骨,迫使他下跪,忠义伯执拗不从,死命瞪着日本兵,目眦欲裂。日本兵就用刺刀戳他的膝盖,又一连切了他右手的四根手指头,血丝长久地漂染在了风里。

忠义伯被羁押后,原定不日即在菜市场公开枪决,后爱国人士奔走求助,幸被改判为终身监禁。这一直就到了1945年,日本鬼子被赶回东洋,忠义伯才得以迈出那个幽暗逼仄的监狱小屋,这一脚沉重得很,年仅三十余岁的他此时已须发半白,满面疲惫风尘。时值盛夏,蓬乱邋遢的衣襟上积满了汗渍,他仍穿着当日就职时的那一套,右手边上仅剩的小指孤零零地在颤动着,此情此景,见者无不伤心流泪。

外族入侵被赶跑了,中国人就开始了自己的内斗,接下来就是三年的内战,兵锋所向,最受苦的还是老百姓。见国人相残,忠义伯深感痛惜,意欲组建一个旨在反战的和平会,四处奔波汇集有心人士,奈何战火荼毒,最后无奈作废。此时他已三十余岁,正值而立之年,虽饱经沧桑亦有媒婆接连造访,邻里不少好女儿都倾心于他,但忠义伯却不为所动,颇似一根不近人情的木头。照他所言,已是过了儿女情事的年纪,无那份心思了。由此立誓终身不娶。

自右手废后,每见到有泼墨挥毫者,忠义伯总深感悲戚,左手虽已操练得熟顺,可惜却是无法再拾起笔杆。嗟叹之余,总得寻些事情来做,忠义伯于是就跟随着邻乡一位年逾古稀的老师傅,学起了篆刻墓碑的手艺,也算是为心中遗憾做些弥补,对曾经习得的笔理结构也减一分辜负。

老师傅起初见他手指残缺,不肯收他。他的墓碑刻过了大半个世纪,甚是顾惜这门手艺的清白,今虽垂垂老矣,却不曾收过徒,只因怕后生不才,玷污了世代先辈传下来的手艺。忠义伯三番五次地请求,时日久了,老师傅见其心诚才肯将手艺传于他。拜师那日,他一捋花白长须,对其说道:“古人有云‘死生为大’。而做我们这一行的,须定心绪、敬生死,如此方可刻碑通灵。你若是真决定好了,就饮了祖师爷的这碗茶,日后我必悉心教授你,不再收其他人为徒。”

忠义伯果真没有辜负师傅殷切期望,他原本底子就好,又肯下工夫,几年下来就已基本掌握了墓碑篆刻的精髓,用师傅的话说也就是“内神”,即“内有神灵”之意。或许是后继有人心事了却了,也是到了年纪,又没过两年,黄叶堆积的时候,老师傅就走了。忠义伯亲自为师傅刻好碑文,抬头写道“父子方知易大人之灵”,凿凿筑筑,字字洇泪;又择了一处风水宝地,将其厚葬后守三年,事死如事生。

三年期满,他脱下缟服,正式接起师傅留下的饭碗。广受人们爱戴,远近有家属过世者都惯于求他刻一方碑,人们都说他刻的碑文有魂有灵,甚是通达人心。后来也收了一个徒弟,是个流落街头的孤儿,名字叫羊高,是忠义伯为他取的,因他当时形如一只羸弱雏羊。忠义伯将他收下后,视如己出,每日躬亲培养,也算是解自个儿孤零零的烦闷。除却篆刻的手艺外,还教羊高诵读经史子集,要他讲求孝悌慈和,做一个守心的人。

铜壶里的水一滴一滴地落着。羊高苦学之后 ,刻好了自己第一方碑,自觉无可挑剔,意气洋洋地来找忠义伯炫弄,意欲以此出师。忠义伯见其多有瑕疵,不达内神,摇了摇头示意重来。如此反复十余次,羊高终不得过,感觉每日寄人篱下心自惶然,不由暗生愤懑。

又过几年,文化大革命兴起,年轻的红卫兵们粉墨登场,宣称“革命无罪造反有理”,个个臂间扬着红灿灿的袖章,吹着响亮的冲锋号,说是要“打倒一切牛鬼蛇神,扫清所有反动势力”。先是砸烂了清华大学的校门,随后孔夫子的坟墓亦被铲平,“大成至圣先师文宣王”的石碑摔了个粉碎,中华传统文化的遗骸遭受了灭顶之灾。无数的平民、学者被打成了“走资派”、“保皇派”,桂折椒焚,玉碎珠沉。人们在这场动乱中惶恐失措,睇视着周遭一切可以透得过风的东西。

忠义伯悲愤不已,扔下了手中的凿子,怅然而叹道:“呜呼!往圣之绝学尽失,大道不复,民风焉存?吾一辈乃华夏文明之千古罪人也!”这话被羊高听到,生怕传出去遭到牵连,心一横索性就投了造反派的阵营,造自己师傅的反。忠义伯于是被戴上了枷锁,白日里游街示众,里愤笔写忏悔书交代过错,他是用左手执笔的,字迹歪歪扭扭,似是蚯蚓在痛苦地挣扎着。他的心亦是无时无刻地不在忍受着煎熬,当他听到老舍投湖自尽的消息后,老泪纵横,彻夜痛哭到失声。此时他已年近花甲,头发熬得尽白。

有尽头的磨难终究会在无尽头的时间流驶中蒙获解脱,就像黑的可以将白的染黑,却如何也无法消灭白的,无论黑暗了多久,光明始终会到来。1976年秋初,大好的晴天,四人帮垮台了,被破坏的秩序渐渐得到了整顿和恢复。忠义伯也被无罪释放了,他望着这个满目疮痍的旧社会废墟,人民们弓着腰驼着背三两成行,忽就心生起无限的悲凉,悲凉中又隐含着微渺的希冀。他的眼睛里闯入几个孩子的身影。

出来之后,忠义伯每日行走在深山老林中,在黄昏里踽踽独行。他感觉自己的确老了,这大半辈子就这么过来了,过往的痕迹依旧残留在他心中,有些事儿却始终绕在脑海里,想不通透。他突然觉得应当找些事情来做,权当消遣剩下的为数不多的时间。就又拾起当日扔下的凿子,重新操起了老本行。

忠义伯想自己如今已是风中之烛,断断续续的时日无多了,就先为自己刻好了一方墓志铭,上面写尽了自己的生平往事,荣辱浮沉,作别了往昔,将其竖在院中杂草堆里。又在墓碑旁用砖头压了一个牛皮袋子,在里头装着他这辈子不多的积蓄,有铜元银豪、袁大头、法币,还有几百斤的粮食票。一切都按部就班的准备妥当了,只等索命的无常来牵引他往下走了,上苍却似起了善心,或许怜悯他前半生波荡的境遇,竟让他一直活过了百岁,这是他不曾料想过的。

在篆刻墓碑之余,忠义伯感慨于在文革中遭受破坏的传统文化,再加之日渐浓郁的市场化氛围的不断蔓延,忧心由此民风不复,人们原本纯朴的心思慢慢地陷进钱眼里。就自觉担任起乡里大家长的角色,聚集乡里青少,每逢佳节至时,就带着后辈们举行祭天法祖的仪式,活动多是在去留河畔上。那里至今还留着昔日烟火的痕迹。他还组织修了一座土地庙,就说在去留河的上游,说是如此以祈求土地神保佑庄稼汉户户有余粮。每日躬亲去扫尘上香,极尽诚挚。可惜后来年久失修,一场洪水漫过堤岸将其冲垮了,如今只剩堆残砖烂瓦摆在那。

记得有一次,也是二月二的时候,忠义伯站在河畔上一块覆满青苔的巨石上,干皱皱的手里拄根藤木拐棍,腰板却挺得绷直,他指着脚下的土地,说话如同间歇的鼓声:“无论你们----以后-----走到了哪里,当多大的官,赚多少的钱,都不要------也不能-------忘了本。要时刻记着,你们的根------就在这里。”那次我也在场,还仅是个黄口稚儿,图个热闹而已。如今回想起当日情景,不觉热泪盈眶,怅前人之远去矣。

我与忠义伯有数面之缘,最后一次是在2007年。那是一个深秋,黄叶堆积的季节,雁儿们成群地飞往南方。他当时已过期颐之寿了。我去探望他,见他坐在炕上,身子骨瘦削得很,下地走动已不容易了。见我来,他伸过颤巍巍的手,先是与我叙了叙家常,又突然紧握住我,有几分激动,如孩童似的问我:“你是大学生,书念得多,跟我老头子说道说道,为啥现在的人对祖宗的礼法越来越淡薄了哩?”他充满疑惑地看着我,我却凝着眼,竟一时语塞,不知如何作答。原来他心里惦念不忘的仍是这些家本位的人情关系!注视着他那只缺了四根手指的右手,鼻子一酸,竟险些掉下泪来。久之,我抿着眼角,笑着答道:“老爷子,您想错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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