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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漠悲歌

2016-03-03 09:58 作者:沙舟  | 9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作者/王卫东

连载之一----两个寡妇一桩婚姻

公元一九五七年二月二十七日,农历正月二十八。那天风和日丽,正值日过午头。在毛乌素大漠巴嘎淖尔那个沙巴拉尔里,一声嘹亮清脆的婴儿啼哭“哇…哇…哇”地打破了这个沉寂已久的沙窝窝!“哎哟哟,好大的嗓门儿!”我奶奶喜出望外大声吼道:“生了,生了,还是个吊蛋的!”第一时间把这个好消息报告给了在门外等候的我爷爷。

我爷爷盼孙心切,一个人蹲在门槛外“吧嗒,吧嗒”地抽着老旱烟。听到我奶奶这一声嘶喊,放心地在鞋帮上磕磕旱烟袋,起身看他的那群牛去了。他按捺不住期盼已久的喜悦,手背转一路走一路哼,哼着哼着就哼出了一首他最拿手的《下苏州》:

“一条扁担那软溜溜,担上黄米我下苏州呀么呼儿嘿,苏州我的软黄米呀,我爱苏州的大闺女呀么呼儿嘿”。

这个好消息马上传遍了巴嘎淖尔滩。(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这个“吊蛋的”便是我。

我奶奶跑前拾后,打里照外,伺候着月子里的母亲和我。那时正值早二月,乍暖还寒。一天,天空阴云密布,洋洋洒洒飘着几朵花,屋里的土炕炉子不快,直往家里冒烟。我奶奶怕熏着我这个宝贝,拖着一双小脚独自爬到了我们家那个茅庵房子的屋顶上去捅烟囱。

屋顶是个拱棚形状,泥抹房顶又覆盖了一层薄薄的雪花,犹如一个溜冰场,我奶奶好不容易爬上去,一不小心就像在高山上滑雪一样“呼啦啦”地滑落到了地面。好在那时的茅庵房子不高,但这一跤也跌得不轻,我奶奶的一只脚被跌崴了,而且脚尖朝后脚跟朝前了,疼得我奶奶呲牙咧嘴,她咬紧牙关喘着长气,未吭一声趴着挪回了那个小屋,焦急地等待着我爷爷回来。

本来那双可怜的小脚就够她痛苦的了,这回更是雪上加霜,一下子红肿得像个起了面的馒头。等我爷爷放牛回来,我奶奶二话没说伸出她那只被崴了的脚,“快,给我拧过来”。我爷爷使作浑身力气“咔嚓”,就将我奶奶的脚恢复了原位。

这就是我的奶奶!

我奶奶叫解忙则,十三岁时父亲去世。去世时留下三女两男五个孩子,我奶奶是老大。一个十三岁的娃娃与母亲相依为命拉扯这群孩子,我奶奶一个人照看四个。家里穷得揭不开锅,全靠吞糠咽菜,孩子们一个个饿得面黄肌瘦,皮包骨头。她说:“家里没有吃的,妈妈不知从哪里弄了一些粗糠,炒熟在碓臼上捣,捣烂让孩燕儿们(陕北一带的人对孩子的称呼)吃。那个粗糠嚼在嘴里实在是咽不下去,饿得一个个‘哇哇’地嚎,嚎哇哭叫活不成人啊!”

我奶奶提起过去那段岁月总是长吁短叹,说她那个老妈:“一个妇道人家,拉扯的五个孩燕儿,没个吃上的、没个穿上的,社会上再没有比她更苦的人。”

她说,父亲死后不久,她的户家伯伯解悟方曾三进五出到他们家,劝说她妈妈改嫁。

解悟方说:“你一个妇道人家,拉扯这群孩燕儿不容易,找个人有个靠,给你帮衬一把,这样我们也就放心了。况且你还年轻,总不能守一辈子活寡。”

她老妈一听就气不打一处来,斩钉截铁地说:“兄弟,你的好意我领了。孩燕儿都是我生的我养的,我能生下,就能把他们养大,我就是讨吃要饭也不会连累你们。至于我,你也放心,我活着是解家的人,死了也是解家的鬼。寡妇门前是非多,兄弟你以后少来。”

我奶奶说:“我那个倔强的老妈一辈子没改嫁,把我们一个个拉扯成人,娶的娶,聘的聘,一个也没打了光棍,一个也没被饿死。她老人家活了九十一岁老死。死时,儿孙满堂,重孙还爬得一材盖(棺材)。”

我爷爷叫王存良,也是长子。他们弟兄三人,分别为:王存良、王应良和王应魁。

据我爷爷我奶奶讲,我们这门人家自我爷爷的爷爷起就子嗣不旺。我爷爷的爷爷叫王脑亥,育有两子,分别是王鸡换和王连秀,我们这门人家就是王连秀这个族系,他是我爷爷的父亲。可是没等我爷爷长大成人,他就撒手人寰,留下了孤儿寡母四个人,那年我爷爷还不满十岁,我爷爷的母亲才二十八岁。

我爷爷王存良是长兄,小小年纪就撑起了这个濒临破碎的家。

然而,祸不单行。我爷爷的父亲王连秀死后没几年,依稀记得那是一九二三年十二月二十三日,我爷爷最小的弟弟王应魁,那年十二岁,被他的叔伯哥哥王常有领上到张家沟瓷窑买尿盆,回家的路上,路过超凯梁庙,王常有好奇,带孩子到庙里看神像。到了庙里,王常有开玩笑似的吓唬孩子说:“鬼、鬼、鬼,三条腿,掐了尾巴流黄水”。

王常有本意是开玩笑,可是在孩子的心中犹如扔了一颗重磅炸弹,脑袋“嗡”得像山崩地裂,顿时毛发倒竖,两腿发软,身上冒出一股股冷汗。晚上回到家里王应魁便昏迷不醒,一病不起,第二天早晨便呜呼哀哉!

我爷爷的老母亲怀着丧子之痛亲手安葬了她这个最心疼的小儿子,与她的两个宝贝儿子相依为命,也是一生再未改嫁,活了八十三岁。

她死那年我十六岁。死的那天,我和我奶奶去草圐圙给牲畜铡草,家里就留有我的两个妹妹---王雁方、王艳萍和这个老奶奶。突然间两个小孩发现老奶奶躺在炕上浑身抽搐,口吐白沫,把两个小孩儿吓得赶快跑出去吼邻居。我们隔壁邻居何文明跑过来一看觉得事态严重,就跑来喊我奶奶,我和奶奶急马流星跑回去一看,已是奄奄一息。

从我记事起,我的这位老奶奶就已老态龙钟,体力活儿她已无能为力,但她也是个闲不住的人,总在想方设法为她的儿孙们做着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我记得她总是反复地做着同一件事:掏猪菜。她胳膊上总是挎个筐子,行走在我们住的那个沙巴拉尔。

她一生默默无闻。她不知道这个世界是个什么样,这个世界究竟有多大,她一生没离开过我们住的那个沙巴拉尔,她走得最远的一次路程就是跟随儿子从“口里”走到了“口外”;从我们祖祖辈辈,不知生活了多少年多少代的陕北神木县的一个叫毛石拉沟的地方走到了内蒙古鄂尔多斯毛乌素大漠的巴嘎淖尔滩,即现在的内蒙古伊金霍洛旗红庆河镇布连图村。在她的心目中神木县城是她知道的最大的世界,也是她最大的向往,可是她活了八十三年也不知道神木县城是个什么模样啊!

她临死时除了脑子有些糊涂外,身体还挺硬朗,一生没吃过药,没打过针,从没让儿子儿媳伺候过一天,死后人们说:“老婆儿人歇下好了,好回世呀”。她走时没给后人留下任何东西,甚至连一张照片也没有,人们连她姓氏名谁都不知道,她的儿孙也只知道她姓李!

我奶奶十五岁那年,我爷爷已经十九岁了。我爷爷这位寡妇老妈四处托人提亲,可是好一点的人家谁也不愿意把女儿嫁给一个没有父亲的寡妇家庭,最后还是我爷爷这位寡妇老妈亲自出马,跑到我奶奶家和我奶奶那个寡妇老妈商量,两个寡妇老婆同病相怜,都觉得门当户对,一家为儿,一家为女,也就痛快地答应了这门亲事。

结婚那天,也没举行什么仪式,简单吃了一顿饭,我爷爷拉了一头毛驴就将我奶奶驮回来了。

走时,我奶奶打发不起身,说成啥也不愿意走。她那个老妈也是流着眼泪劝说女儿:“孩燕儿,儿大留下另,女大留下聘,自古以来都是这样,女孩燕儿迟早都是人家的人,谁让你转成女人了,女人就是这么个命,认命吧孩燕儿。”她越是这样开导,我奶奶越是放开声的嚎,边嚎边说:“不,我不走,我离不开妈妈。”

是啊,她离不开那个穷家,更离不开她那个寡妇老妈,她也不懂什么是结婚,结婚意味着什么。因为她还少不更事。

最后还是她那个老妈厉害,她将眼泪用衣袖一抹,心一狠对着我爷爷喊道:“大后生站下看了?过来,抱上走!”

有了丈母娘这句话,我爷爷跑过去一抱把我奶奶抱上就跑,任凭我奶奶怎么哭喊挣扎,我爷爷哪敢松手,抱在院外,驮在毛驴身上就走。

我奶奶曾给我描述过她们结婚住的那个窑洞:我爷爷在陕北那个沟壑的崖根旁掏了一个洞,和老鼠打洞没啥区别。那个洞还没人高,人进去还得低着头,人睡下,尿盆子就没个放的地方,因此,就在所谓的炕脚再挖一个小洞,尿的时候拿出来,尿完了再放进去。做饭没个地方,就在门外支个炉灶。我爷爷借了人家一块烂门板,寒来暑往,做饭、吃饭 都得在门外,这就是他们结婚的全部礼物,也是他们全部的家当。

我奶奶一下子到了这样一个陌生的贫穷的环境,和一个陌生的贫穷的男人住在一起,说成甚也不愿意回这个家,她确实离不开生她养她、和她相依为命的那个寡妇老妈。每次回婆家哭得送不回去,即使送回去了,嚎得又不让送的人走,她一个哭开,全家都开始嚎。

说起这些我奶奶好拿新旧社会做对比,她中年所处的那个时代虽然是正宗的社会主义,人们还普遍受穷挨饿,但她已经很满足,她常说:“还是毛主席好,共产党好,社会好。”她常对人们说:“你们遇上好社会了,甚不甚婚姻自由,过不成能离了,我们那盏会儿,只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给给人家,这辈子死活就是人家的人了,想也想不起还能离婚!”

我奶奶和我爷爷结婚以后,不知生育了多少个儿女,然而由于生活窘迫,存活下来的只有我的姑姑王香则和我的父亲王子庶。为了这一双儿女,我的爷爷奶奶也是历经磨难,九死一生,他们遭受了人世间无法想象的痛苦和生活的无情的摧残。

我爷爷我奶奶活着的时候曾无数遍地向我讲述过他们这代人的悲惨命运,每一次讲述时爷爷奶奶眼里总是噙满了泪水,讲到悲痛处甚至失声痛哭

“活人难呢!”我奶奶总是反反复复重复着这句话。她经常教导我们说:“不要以为安上个人头就是人,人和人差得天地,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有的人活着他早已死了。人活一世三起三倒,谁也会有马高镫短的时候,得意的时候可不敢撑不住气,失意的时候也不要灰心丧气。多会儿也要走得端、立得正。做人要做好事,可不敢苦害人,做好事是给后辈儿孙积德了。但行好事,莫问前程”云云。

这些生动的情景、苦涩的故事,富有哲理的言语,那些逝去多年但还在我的脑海里存活着的那些鲜活的生命,日日夜,以恍恍惚惚的方式不停地栖息在我的境中,以至于我情不能已。后来在我父亲的帮助下,我把这些零散的、残存在脑海里的记忆一一加以梳理,如果不用文字把它记录下来,我愧对养我疼我亲我爱我一辈子的我的爷爷奶奶,愧对那些已经逝去久远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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