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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的记忆(上)

2015-12-30 21:59 作者:月巢  | 14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童年人生记忆中的第一缕阳光,是洁白心灵调色板上涂抹的斑斓纷乱的色彩;童年是静默的村庄,是村前永远流淌的河流,是地平线那边的神秘世界,是辽远而令人惆怅的天空

——题记

“正月里探妹正呀正,我带贤妹看呀花灯呀。看灯是假意呀妹呀,看妹是真情呀,妹子呀呵嗨……”

年轻父亲拉着二胡,母亲的脸羞涩绯红,用年轻柔软的声调在唱这样一首民间小曲。这是我人生最早的朦胧记忆中一直保留着的一段影像。

小曲的旋律一直萦绕在耳边,歌词的内容是去年从一本民间小曲集子中找到的。这段记忆的影像录制的时候,我应该是瞪着好奇的大眼睛,坐在那所低矮茅屋当中的摇篮里。(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直到懂事之后才逐渐明白,我出生的家庭是与众不同的独特组合。由于地主的家庭成份、不停的阶级斗争,我父亲和他母亲被迫离开了故土,来到15公里外我出生的这个村子,与同样是地主家庭、专政对象的我母亲和她父亲结合。

父亲母子的到来、我的出生,使得原本母亲父女居住的位于人家牛栏旁边的茅屋顿时显得过于狭小。勤劳能干的父亲决定再找一块地搭一个大点的茅屋。然而在当时要找一块现成的宅基地,谈何容易。父亲只有一米五八左右的个头,但他硬是用一副并不结实的肩膀、一柄锄头、一担畚箕,以继日地在村口的一口小池塘上筑起了属于自己的一方宅基,这该花了多大的代价,流了多少汗水!

夯筑土墙、砍来毛竹搭椽子、用禾秆扎出上百片的苫,用竹篾把苫一片片固定在椽子上,大人们日夜忙碌,但我对此一无所知。当我学会蹒跚而行时,一座崭新的四间茅屋终于建成了。茅屋前面有一条小沟,有水流过,父亲不知从哪里搬来一块青石板架在上面。搬家的那天,一家人带着我喜孜孜地来到新茅屋前。过青石小桥时,我战战惊惊,死死地牵着父亲手不敢迈步,最后只好四肢着地爬过石板,逗得全家人哈哈大笑。

父亲像一只不知疲倦的蜜蜂,每天营造这个新的家园。他在茅屋前后栽上毛竹,在屋后砌起院墙,挖了排水沟,又在院墙上栽上一排芭茅,防止动物的闯入。慢慢的,这个新的家园成了一家人的安乐窝。政治上的压制、物质上的贫困,并没有让一家人感到多少痛苦,相反,每天从茅屋中传出父亲的胡琴声和母亲的歌声,新的家园显现出一派新的气象和篷勃生机。

幼年的我,并未感觉到自己家的茅屋与当时大多数人家的瓦房有何区别。因为稻草隔热性能好,地面又有些潮湿,炎热的天,茅屋里感觉并不热;滴水成冰的天,在厚厚稻草苫覆盖的茅屋里,也并不感觉多么寒冷。由于排烟不畅,茅屋阴暗的厨房间的炉灶里经常冒出滚滚的浓烟,除了让人咳嗽之外,整个的冬天感觉屋里每天都是暖烘烘的。堆在茅屋上,经久不化,阳光下,低矮的屋檐一天到晚滴滴嗒嗒,像在下。参差不齐的冰挂顺着屋檐的稻草一字排开,我喜欢用棍子把冰挂打下来,捡起来放进嘴里咯吱咯吱的吃起来。

苫片上的稻草容易枯折脱落,要不定期的更换,否则下雨里茅屋会漏雨。霜白如雪的冬天早晨,父母早早地起来扎苫。父亲蹲坐在一块踏板上,脚下踩着一根削得光溜溜的长长的毛竹。母亲坐在他的前面,给他递过一把把禾秆,父亲巧妙地在毛竹上打个结,就扎紧了。长长的毛竹扎到了头,一片苫就扎成了。父母就抬起来,平放在地下,让我踩在有毛竹的那一边上面,母亲就拿一把竹筢梳理起来,就像帮人梳理乱篷篷的头发。我的脚趾头冻得生疼,只有在这时候,我才感觉到冬天是多么的严寒。

正月里,村里宗亲来拜年。文后公公来到茅屋门口作揖,被低矮的门框撞了一下,奶奶连忙出来倒茶,文后公公说“没事”,笑着走了。元宵打龙灯,大人们一再交待不要进屋里,怕烛火点着了茅屋,在屋前空地上转几个圈就走。这时我才第一次感觉到我家的冬暖夏凉的茅屋原来仍然是这么低矮,这么危机四伏。调皮的表叔来给舅妈拜年,喜欢将我抛到茅屋上让我滚下来,然后用双手去接,吓得我一阵阵的尖叫。

不知何时起,父亲将一只喇叭绑在屋后的毛竹上。喇叭用一根铁丝连着,村子里有许多这样的喇叭。让我非常好奇的是,这只铁喇叭的罩子下面有一层会跳动发声的布。除了《东方红》乐曲之外,还经常听到一些慷慨激昂的革命口号:

“广大工农兵,是批林批孔的主力军!”

“坚决响应毛主席的号召,誓把批林批孔的斗争进行到底!”

似乎政治气候变了。转过年来,父亲兴高彩烈地从公社里领回了一把红缨枪。涂成淡红色的枪杆,黑色锃亮的铁枪头,风中飘拂的红穗子,真漂亮!父亲让我抚摸了一下枪杆,对我说:“以后把它放在门后头,不怕晚上来贼。”说来也怪,从此以后,我晚上做果然更加踏实香甜了。

我家的背后是一条通往渡口的路。每天天不亮,路上就有行人经过,还有挑柴、推车的声音。过了这个渡,上了对岸的圩堤,走上十几里,就可以到县城了。对那时的我来说,县城似乎远在天边,过了河,还得和大人走上半天。一个严冬的夜,雪压得屋背后的竹枝时不时发出折断的声音。半夜里,我忽然被几声奇怪而凄惨的叫声惊醒。那叫声,一高一低,应该是两个人,而且口音不是当地人。

“冻(懂)死来哟!~硬要冻(懂)死来哟!~”

全家人都被这叫声惊醒了。奶奶说:“听起来像喝醉了酒的人,屋外雪很厚,在这样的天,真的要冻死了!”爷爷说:“半夜三更,又是外地人,不知是什么人,谁也不敢出去。”

一低一高的叫声后来慢慢低下去了。我也在温暖的被窝里慢慢重新入睡。在梦中,他们好像是走远了,又好像是被冻僵了。而我在梦中,也慢慢的长大了。

“三只牛吃吃草,三只马吃吃食,两个仔里打打架,大老倌骂,小老倌躲在床底下。”爷爷在被子里教我用十个手指搭起来做手指戏。

从我记事起,爷爷奶奶就各睡一床。大约三岁后,我就和爷爷睡。先是睡一块,然后是各睡一头。

半夜时分,我突然被头顶上一阵类似划火柴的声音惊醒了。头顶上,是由几根树枝架起来的一个小阁楼,上面堆满了柴火。呀!一定是来贼了!虽然我从没见过贼是什么样子,但是听大人不止一次提起过贼。贼偷东西,还会杀人放火。我惊得不敢动弹,甚至不敢出气。

“咯,咯咯……”一根、两根,我清楚地听见火柴杆从上面掉下来,落在帐顶上。贼躲在柴火上面不停地划火柴,准备放火烧掉我们家的茅屋!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我想叫醒爷爷,可是又不敢叫。爷爷常常会打呼噜,但这时我竖起耳朵,却听不到爷爷的一点声音,甚至呼气声也听不到。我轻轻的用脚在被子里探了下,竟然也没探到爷爷的脚!天啊,难道爷爷已被贼杀了吗?“咯,咯咯……”,贼一根接一根地划火柴,估计半盒火柴也划过了,幸好,火柴估计湿了,都没划着!火柴杆一根接一根从上面掉下来。我壮着胆子,悄悄地爬出被窝,屏住呼吸,用蜗牛般的速度万分小心地向爷爷那头爬去,努力不发出一点声响。直到我急促的呼吸喘出的气喷到爷爷脸上,爷爷惊得叫了一声:“谁!”吓得差点地坐起来。我听见柴火堆上面一只老鼠跑开的声音。

正月,雪花飞舞,小小的院子里到处堆满了雪,竹园里许多毛竹被压垮了,压在茅屋顶上。父亲大清早就拿竹杆一根根地敲。雪像瀑布一样哗啦啦从竹叶上面泻下来,毛竹像喝醉了酒似的摇摇晃晃重新支起身,还有许多雪末嗦嗦地从上面飘落。不久,太阳出来了,到处开始水汪汪。

可是大半天了,我没看到爷爷。

“爷爷呢?”我问奶奶。

“他去凤凰山你姑婆家去拜年了。”奶奶随口说。

爷爷拜年,怎么不带我去?我心中顿时空落落的。我跟爷爷去过两次凤凰山,已大致知道怎么走。沿着村路,走上大路,翻过两座山冈,转过一个弯,就能到姑婆家的村子。我几乎不假思索,转身就往屋外走去。

我奋力地走上村子的小路。路上的雪地上,已被早起的人踩出一行行的肮脏的脚印。我穿着雨靴,脚趾头冻得痛,但没多久就暖和不痛了。我很快就踏上了那条通往外面的宽阔的大路。这是我第一次单独走这条大路,我身上热起来,加之兴奋,脸上有些发烫。

大路上行人很少。一个大人在前面走,夹着一把雨伞。他听到脚步声,回过头来,注意到了奋力前行的我,有些吃惊。

“小孩子,你这是要去哪里?”

“我要去凤凰山!我爷爷去了凤凰山。”

“哦,你这么小,怎么是一个人走?”这个大人和我聊了几句,用不放心的眼神打量了我几眼,就独自走了。

翻过了两个小山冈,在路上跌了几跤,凤凰山到了。心中一阵兴奋。我从记忆中的那条岔道向左拐,走进了姑婆那个村子。走过了一家又一家,但都不像姑婆的家。我的脚步慢下来。村子好大,一家连着一家,到底哪家才是姑婆家呢?这时我才发现,雨靴里面不知何时已经湿漉漉的,身上也湿了,一阵风吹来,冷得直发抖。我哇的一声哭出来了。

“咦,这不是舅舅的孙子吗?怎么会一个人在这里?”

不知哭了多久,突然有一个熟悉的身影走近我,原来是姑婆的儿子挺生叔叔。他抱起我,往姑婆家走去。

临近中午,天气很暖和,奶奶从茅屋中搬出纺车,纺起纱线来。

她左手拿着一根搓成条的棉花,右手将棉花絮子捻搓在纱绽子上棉线的末端,然后不紧不慢地用右手摇动纺车,棉花条中就像变戏法似的抽出一根长长的棉纱。奶奶左手下的篾篮里,已经放了几枚硕大的桃子一样的纱绽。

“你怎么还不回来?快去茶山那边看看爹爹是不是在菜园里,叫他回来吃饭。下午家里过师傅。”奶奶说。

父亲在村子前面的茶山脚下开垦了两分地,我和母亲去那里摘过辣椒。茶山上的小路两旁,有不少的小土包,我知道这叫做“坟”,里面埋的都是死人。这时,我一个人走在小路上,虽然是白天,但心还是突突地跳。因为害怕,我索性跑起来。

织布师傅来了。他在我家小院里摆开织布机,奶奶把满满一篮子的纱绽拿出来。他先把奶奶纺的纱绽一根根拉出来,张在织布机上;然后在将一个纱绽装进一个大大的梭子里。他端坐在织布机前,两只脚上下踩动脚踏,梭子飞快地左右抛动几次,就把前面一块挡板前后推动一下,织布机发出“扎扎扎”的响声,白色的棉布匹就慢慢织出来了。

过了几天,染布师傅也来了,将那匹白棉布染成靛蓝色。奶奶说,今年要种一些棉花,年底准备做两床新棉被,剩下的布料准备做几件新衣服、几双鞋面。布料是非常珍贵的,衣服破了就补,实在补不了,就扯成一片一片,用米汤裱糊在门板上,等干了,就从门板上掀起来,留着做鞋。我在父母房间那个唯一的家具——红漆驳落的小梳妆台抽屉的线夹里,看到过不少鞋样。

晚上,我梦见自己睡在温暖的散发着蓝靛气味的新棉被子中,睡得格外香甜。

天来了。残雪消融,门前小沟里的水哗哗地流。我早已不再害怕青石板架的小桥,每天和小伙伴们在石板上蹦蹦跳跳,有时候坐在石板上洗脚。等天气暖和了,还赤脚下到水里,把蝌蚪抓到小玻璃药瓶里养起来。茅屋前的园子里,毛竹已经茂密起来,大大小小的竹笋不断拱出地面。父亲从附近的化肥厂挑来了结块的煤炭渣,用那些又黑又丑陋的石头垒起了一米左右高的院墙,还在沟沿栽上了一排柳树。村子里的女人们提着大桶小桶的衣物,说说笑笑从竹园前小沟对面的小路上走过。我和小伙伴趴在煤炭渣垒的墙后面,卷起舌头,模仿青蛙发出“咯咯咯”的叫声。

“今年的蛤蟆叫得可真早!”一个女人说。

我们趴在竹园里,拼命忍住不让自己笑出来。

微风吹来,毛竹发出沙沙的响声,阳光在婆娑的竹影间不停地晃动,晒得身上暖暖的。

我家园子东边土坎上面,是村里的公共晒谷场,晒谷场北面是仓库、牛栏,东面是石碓、铁榨、土戏台。平坦的水泥晒谷场是村里孩子的乐园,村子里大半的孩子都在这里玩。看见别人推铁箍,我也要父亲给我做一个。父亲从旧木桶上拆下一个铁箍,又找了根铁丝扭成一个钩,用一根细竹筒套在铁丝柄上。我学着别人一样,推着铁箍满晒场跑,每次都跑得满头大汗。父亲还用木板给我锯了一把枪。把手枪插在皮带上,我感觉自己威风凛凛,晚上常常梦见打仗。最好玩的是唧筒。父亲帮我锯一截小竹筒,竹筒的一头带节,在节上钻一个眼,用一根筷子包上一些棉花,捅进去,就可以吸水,互相对射打水仗。

和我一起玩的小伙伴,有一个住在我家后面的小女孩,叫雪玲。雪玲应该比我大2岁左右,像个小姐姐。她给我的模糊印象是穿着花棉袄、花棉裤,略带羞涩的笑,残缺的门牙。有一次,她从口袋中掏出一个带着体温的百雀灵盒子,说里面装了一把炒黄豆,想给我吃,可是又打不开。“真没用,女孩力气就是小!”我想。我接过来,使劲地抠铁盒的盖子,累得满脸通红,仍然打不开。我灵机一动,把百雀灵盒子往晒谷场水泥地上用力一摔,咣当一声,黄豆洒了一地。我们高兴得大叫起来,蹲在地上,一粒一粒捡起来,吹一下,放在掌心里。一起吃着香喷喷的黄豆,感觉特别开心。

有一天,我突然想起好多天没看见雪玲了。雪玲呢?雪玲怎么不和我玩呢?

我来到雪玲家门口,正好碰见她父亲从里面出来。

“雪玲呢,雪玲在家吗?”我怯怯地问。

“雪玲?你问雪玲?她死了。”她父亲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

“啊!什么时候死的?”我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巴。

“都死了好多天了,得了伤寒。”说完,他冷漠地转身走了。

我低着头,失神地往回走,一边想:雪玲上次还好好的,怎么会突然就死了?什么是伤寒?伤寒一定是很可怕的病。听说小孩子死了就是“短命鬼”,不能埋在坟山上的。那,雪玲会埋在哪里呢?我突然伤心得想哭。

姑婆家送给我家一只八哥,是带笼子提来的。

八哥的笼子就挂在茅屋檐下。八哥刚来的时候还是幼,爷爷每天精心地饲养它,给它喂碎米,在竹筒子里加水。偶尔,爷爷还会从合作社卖肉的屠凳上刮来一点肉末。八哥最喜欢吃肉,肉末一扔进笼子里就被吃光了。八哥的身上散发出一种鸟腥味,爷爷天天给它喂食,我感觉他身上也沾染了一些鸟腥味。

我喜欢仰头看笼子里的八哥,有时候用手指逗它,但又害怕它啄痛手指。八哥在笼子里一会儿跳上笼子中央的横杆,一会儿挂在笼子栅栏上扑腾翅膀。等它长大了一些,父亲就帮它剪短了舌头。八哥剪舌头一定很疼,但是听说八哥剪短了舌头就能学会说话。果然,不久以后,八哥学会了说话,会叫人的名字。它学着奶奶的腔调叫爷爷的名字,还会叫我的名字。父亲又教我到竹叶上找虫子给八哥吃。虫子都躲在卷起的竹叶里,上面缠满了丝。一有空,我就会到竹林里找虫子,乐此不疲。我家的八哥在精心喂养下越来越活泼,羽毛油光发亮,振翅翼翼生风。这时,它已完全成了我家的一员。

不知从何时起,大人允许八哥可以自由地进出它的鸟笼。白天,它常常不在笼子里,我不知道它飞到了哪里,但到了晚上,它一定会老老实实回到笼子。但不久以后,村子里就流传有许多关于我家八哥的传说。听说,我家的八哥每天准时在合作社卖肉时飞到屠凳上空,时不时落下来抢肉吃,精明得谁也抓不到它。又听说,那个住后村的“平头子”,有一次挥舞棍子,赶我家的八哥,惹怒了它,它记仇了,每次在村里看到他,就要飞下来啄他,以后他一见到我家的八哥,就吓得抱着头四处躲藏。听到这些传说,我心里又骄傲又痛快,感觉我家的八哥真了不起。

那一天,我发现我家的八哥羽毛零乱、耷拉着脑袋,站在我家院墙边一块石头上。我心中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我叫来了奶奶。奶奶看了一眼,似乎明白了什么,跑到院墙外头的晒谷场上,这时有人告诉她,刚才看见四古拿着一把弹弓躲在我家院墙边,他刚刚从这里跑走。奶奶气得破口大骂。

八哥的一只翅膀被弹弓打断了。八哥站在石头上,努力想飞,可是怎么也飞不起来,甚至站也站不稳。我无比心疼。爷爷也很伤心,还是照样把它放在笼子里喂它。可是有一天早上,笼子的门开着,八哥却不知道到哪里去了,地上只留下一些羽毛。

父亲说,这几天有只野猫天天跑到家里来。八哥肯定是被猫吃了。那么聪明的一只八哥,最后竟落得这样的下场,让我难过了很久。

那只笼子后来就一直在茅屋檐下空空的挂着。我多么希望有一天早上醒来,能看见我们的八哥又能回到笼子里。

盛夏,从村前那条河的方向,吹来一阵阵带着水汽的热风。堤外河滩,此刻是一望无际的墨绿的田野。低处是稻田,高处是生产队的瓜田。父亲就在瓜田里看瓜。

中午,奶奶用竹筒装了饭菜,让我给父亲去送饭。沿着茶山上通往田畈的那条小路,我提着竹筒,打着赤脚,往那片广阔的田野走去。穿过几座坟丘,我走在田间羊肠小道上。田野里一片寂静。偶尔看见远处墨绿的稻浪连风舞动,阵阵微风吹散身边闷热的暑气,小路边的禾苗发出簌簌的声响,好像田里面藏着许多蛇。

田间小路就像迷宫,心中越急,越是慌不择路,让我走了许多弯路。我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抬头向远处望去。前面有一大片瓜田,隐隐的闻见夹杂着农家肥气味的瓜果的清香。瓜田中央卧着一个小小的茅棚。我一下感觉亲切起来,因为我知道,父亲就在那里面呢,心情一下子欢快起来,步伐更加快了。

我终于走到田塍边上的茅棚前面。父亲听到脚步声从里面钻出来,看见我送饭来了,高兴地接过竹筒,三口两口就把竹筒里的饭吃了个底朝天。父亲可能饿坏了,我捏了把汗,还好他没骂我。

“想吃瓜不,我去摘一个瓜你吃。”

“嗯。”

父亲走到瓜田里,用脚轻轻踢着藏在藤蔓下的甜瓜,然后俯下身摘了一个,把瓜在身上揩了几下,用力磕成两半,递给我。

我咬了一口,又香又甜又脆。尽管我已经吃过中饭,禁不住诱惑,放开肚皮狼咽虎吞起来。

“你鼻子上沾了瓜子,抹一下。”父亲看着我吃瓜,笑了,“队里的瓜,你多吃点!”

我突然意识到,生产队瓜田里的这么多瓜都是父亲在看管,我心里不由得升起了一些自豪感。

吃完手里的瓜,才感觉肚子撑得有点难受。

“再吃一个不?”

“爹爹我不吃了,肚子撑痛了!”我摸着圆滚滚的肚子说。

瓜棚里铺满了稻草。我在稻草上坐下来。风从茅棚里穿堂而过,吹得我想睡觉。

父亲突然叫我别说话。只见他蹑手蹑脚走近茅棚,将双手迅速插进草苫里。

“刚才听到一只鸟落在茅棚上,可惜没抓到。”父亲惋惜地说。

又到年底了,大人们又忙碌起来了。灶间里热气腾腾。母亲在灶前“啪嗒啪嗒”拉着风箱,灶里的火烧得旺旺的。父亲在拔弄着一口大甑,甑的上面用薄膜扎着,被蒸汽胀得顶了起来。锅里的水哗哗地响。我知道家里又在做年糕了。

“新民,快抱一些木柴过来!”

我跑到茅屋的后堂间,抱着一堆木柴,连蹦带跳向灶间跑去,一不小心,被堂屋的门槛地绊了一下,我扑通一声重重地摔倒在地,感觉到左手一阵钻心地疼痛,我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崽,快爬起来!”

我趴在起上,想挣扎着爬起来,但左手使不上一点劲,只能继续哭。这时我听到母亲跑过来了,把我抱了起来。父亲也急忙过来了。

“举下左手看看。”

我哭着说:“举不起来了,我的手摔断了!”

“崽当真摔断了手!就怪你催命鬼样!”母亲生气地对父亲说。

第二天,父亲把我放在独轮车上,推着我去县城找有名的江楼医生。父亲的脖子上套着布绳,双手扶着车把,似乎走得很轻松。我坐在独轮车左边,听着车一路沿着沙石路“吱吱”地前行。好漫长的路。不知道走了多久,终于来到县城的一间诊所。一位慈祥的老爷爷向我走过来,听说他就是江医生。

“快叫爷爷。”父亲说。

“爷爷。”

“真乖!”江医生摸了摸我的头,微笑着说。然后又摸了摸我的左手,我顿时痛得叫起来。

“你们过来帮下忙。”江医生向旁边两个大人招了招手,“你们拉着他的手。”

两个大人向我走来。我吓着全身发抖。这两个人不由分说,一人拉住我左手小臂,一人拉住我左手肘子,同时向相反的方向一使劲。我顿时痛得大叫一声,差点晕过去了,只听见轻轻的“咯吱”一声。

“骨头接上了。”江医生说,“我再给你开几帖中药,带回去煎了吃。”

转眼又是正月。马上要过元宵节了。父亲说要为我做一个飞机灯。虽然我左手还缠着绷带,但我还是很开心。

父亲用篾扎了个椭圆的飞机骨架,上面还做了个小小的旋翼,然后用白纸糊了,在纸上画了几朵红花。然后又锯了四只小轮子,装在飞机灯的下面。

元宵节的夜晚,村子里真热闹!大孩子打着草龙灯,小孩子举着各式灯笼在村路上来来往往,原本黑兮兮的村子被这些灯笼照亮了,半个村子笼罩在温暖的明晃晃的桔红色光芒之中。父亲在飞机灯的底座上插上一支点燃的小蜡烛,拉着我的右手,和我一起举着灯,带着我在村里走家串户让人看灯。我漂亮的飞机灯引来许多人的赞美,我别提多高兴了,甚至忘记了左手的疼痛。

家里比以前更热闹了,因为弟弟出生了。奶奶找出我以前坐过的摇篮,用破棉袄把弟弟安顿在摇篮里。摇摇篮,成了我每天份内的任务。弟弟哭了,我就用力地踩着摇脚,学着大人一样口里哼着“啊啊~啊”,直到他安静地睡着了,我才能有空玩。

但这时我不大玩了,忽然很想认字。

我对父亲说:“爹爹,我想读书认字。”

“明年你7岁,就送你读书。”父亲说。

“爹爹,天上的‘天’字,怎么写?”

父亲蹲在地上,用瓦片在地上画了一个“天”字,我也学着在地上划。

“日头的‘日’字怎么写呢?”我又问。

父亲饶有兴致地教我写字,我学得很认真,一个字在地上写上两三遍就记住了。

我感觉父亲很有知识。父亲认得很多字。我还从母亲的四处掉漆的梳妆台抽屉里,看到过一本父亲小时候读过的自然书,里面画着地球,还有月亮。父亲告诉我,地球是圆的,绕着太阳转。月亮绕着地球转。还有什么黄道、赤道,日食、月食。

长大后我才知道,父亲只有小学文化。父亲小学毕业时成绩很优秀,但当时的政策不允许他踏入中学的大门。

“地主家庭的子女学习再好,也不能让他读多了书。如果地主子女也能让他读中学、读大学,那有朝一日要变天,地富反坏分子要反攻倒算,贫下中农要吃二遍苦,受二遍罪!”当时父亲所在小学的校长曾这样在全校大会上说。

我对认字的渴望越来越强烈,只要想起什么不会写的字都要问父亲。父亲为了方便教我,特地跑到合作社给我买来了一盒粉笔。我用粉笔在地上、墙上到处写字,更来劲了。有一次,父亲在圩堤下马路边上锄草皮,让我把认得的字全部写在马路上。我用粉笔工工整整地在马路上写了一百多个字,过路的人看到,嘴里都发出啧啧的赞叹声,父亲也满面春风

转过年来,在生产队早稻收割结束后不久,父亲带我去报名读书。我的启蒙老师是村里的裁缝汤益清。学校就办在他家里。报名费是一块钱,一本语文书、一本数学书,一本小字本、一本算术本。把书拿回家,闻着书香,我别提多开心了,充满了对读书生活的向往。

奶奶帮我找了个塑料袋当书包,我高高兴兴地夹着它上学去。没想到刚走到汤老师家门口,一个比我大几岁的同学将我的书包一扯,塑料袋就破了,宝贝新书掉在了地上,封面脏了,我伤心得哭了。我看到别人用的都是布书包,又结实又好看,放学后,我就央求奶奶帮我做个布书包。晚上,奶奶找出了一些布片,一针针地在灯下缝起来。从此,我就背着奶奶用杂色布片凑起来的书包去上学,调皮的孩子再也不会轻易把我的书包扯破了。

汤老师家住的是四间瓦房,堂屋用来当作教室。桌凳都是学生从自家搬来的,五花八门,当作课桌的一般是板凳或者长条凳,当作凳子的几乎一律是那种很低的“蛤蟆凳”。靠板壁的地方放了一板黑板。靠门背后的角落里还有鸡笼、鸡窝。不爱学习的孩子常常在上课的时候眼睛盯着鸡窝,看鸡下蛋没有,看有没有机会拿走鸡窝里的蛋。

我年龄小,个子小,坐在靠黑板的前面,后面坐了一些年纪比我大很多的二三年级的大学生,其中就有庄老三的儿子金狗。这天金狗正在上课,庄老三突然闯进来,对着金狗轮起板凳就要砸,一边破口大骂:“你还坐在这里读书!你还不给我死回家种田!”金狗吓得夺路而逃。从此以后,金狗就再也没来上课了。

汤老师又上语文,又教数学。

“翻开语文书,跟着我读:

“毛主席万岁!

“×××,坏坏坏,敢把历史倒车开!

“反击右倾翻案风!”

没过几天,突然听到村子里的人们都在神秘地议论着什么。

“呀,五古这个仔仂是不是疯了,不知从哪里听来的,竟然说毛主席死了!”

“这还得了!毛主席万万岁,怎么会死!”

我也感觉很气愤。语文书上都说“毛主席万岁”,毛主席怎么会死,要死也是坏坏坏的×××该死!没想到平时和和气气的五古叔会说出这样歹毒的话。

可是没过几天,汤老师在上课时,心情沉痛地告诉我们:

“毛主席逝世了!”汤老师接着悄悄告诉我们,“逝世”就是死,但毛主席只能说“逝世”,不能说“死”。没想到五古叔听来的这消息竟然是真的。

毛主席逝世,似乎对我们这些孩子没有多大影响。每个学生都分到一只黑袖套,套在袖子上。我戴了几天,感觉不好看,悄悄把袖套藏了起来。其他同学也很快不戴了。

有一天上数学课,汤老师拿着一根大直尺,突然点我的名,叫我上黑板来“作图”。我站在黑板前,满脸通红,根本不知道何为“作图”。他似乎有些吃惊地看着我说:

“你也不会?”

我当然不会。刚读小学一年级,知道什么“作图”?何况汤老师以前也从没有教过。

汤老师用直尺在黑板上划了一根直线,用直尺量出了线的长度。他告诉我们,同学们可以去河对岸的合作社商店买一根“米达尺”。

星期六,我向母亲要了五分钱,鼓起勇气,一个人坐渡船过了河,沿着圩堤上的马路,来到马背嘴合作社商店,从那高高的柜台上买回了一根“米达尺”。这是一根木制的“米达尺”,上面漆着黄漆,标着公分、寸的刻度。我把这根散发着木头和油漆气味的“米达尺”当作宝贝一样揣在怀里,因为,这是除了铅笔之外,我的唯一的文具。

为了能让我认更多的字,不久,父亲又从附近的合作社给我买了《新华字典》。字典里的字真多!我爱不释手,恨不得一口气把字典里的字全部读完,也更加喜欢读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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