赎罪

“姐妹亲姐妹亲，姐妹死后如世人，妯娌亲妯娌亲，妯娌死后共祖坟……”从窗户望去，又是那个周婆婆，乐呵呵地念叨口中的唱词，一手拖着装满废物纸壳的购物用小拖车，一手随着她口里的念词来回摆动着。从窗前匆匆而过，想听到她完整的“说唱”，每次都落了空，总给我留些遗憾。她和着节拍步子迈得轻快，从出现到消失也不过半分钟。因为她总在家里收集这些破烂儿、纸壳的，弄得家人和邻居都不乐意。只有她自己锲而不舍地收集、整理、送到废品站外卖，成了她每天必备的功课。

年前，她因突发心脏病突然走了。我落寞地感叹一声：说走就走了！？她那说唱是有来由的还是自创的？我始终没有听过一次完整的。也是因为她走了，才渐渐听到关于她的杜撰版本：

小荞和小麦姐妹俩，自小父母双亡，年幼无知的两姐妹被好心的舅舅收养。几年后，舅舅家的孩子们陆续长大，家境每况愈下。舅妈偶尔会面露难色，好强的小荞硬拉着依依不舍的妹妹，回到以前的破屋子里，舅妈长叹一口气：

“唉，终究不是自己的孩子，挖心掏肺地养了，也不落下个好儿来”。

舅舅虽心疼，但也没有挽留的意思。从此姐妹俩靠领取生产队微薄的救济和邻里大叔大妈的接济，艰难维持生活。小荞鬼精灵又好强，妹妹小麦内向憨厚。苦难岁月里，这对姐妹花不但生命力顽强，且聪明好学，她俩相差两岁，为了能相互照顾，村里免费她们安排就读于十几里外的同一所学校同一个班级。令人称奇的是，她俩的成绩总是名列全班一二名，有时小荞第一，有时是小麦第一。就这样，姐姐还是不满意：

“小麦你记住，我们还得加油，决不能输给别人！只有这样，我们以后才能走出这穷山沟沟！”(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嗯，知道了姐。”小麦似懂非懂地答应着，在她心里姐姐就是主心骨，说什么都是对的。没有父母的疼爱，没人亲人怜惜的姐妹俩，经常是饥一餐饱一顿的，捱过几多风霜几多苦难，熬过几个寒冬炎夏。转眼间出落成两朵亭亭玉立姐妹花儿。

从乡下来到到县城里，姐妹俩都上了高中。可是，住校学习的费用，她们无力承担，只能有一个留下来，另一个得回家挣钱。小麦把刚打开的背包又重新整理好，若无其事地对姐姐说：

“姐，你先上吧，我还小，回去两年，你毕业了我再来上。”

小荞略作沉思，说：“也行！你先别回，陪我几天吧。”

小麦心里正舍不得这高低床铺的吸引，用手细细地抚摸着床栏，愉快地说：

“好吧，我想看看这里，等你们开课了我就回。”

有一天，小荞突然对妹妹说自己要结婚了！对方是给市教育局局长开小车的司机。小荞的条件也很奇怪：

“资助我上完高中！等我考上大学，再办婚礼结婚！”

这样的决定让小麦很是吃惊，同时内心又深感不安，从小到大，姐姐象个小大人一样，遇事总有自己的主张，但这次的决定，如喉咙梗进了东西，不禁抱着姐姐哭起来。

再说这个司机小周，看着眼前这个衣着朴素、俊秀又漂亮且有个性的姑娘，毫不犹豫地点头同意了。于是，每到周末，小荞都会来小周家，帮他整理卫生，清洗床单被罩，做几个可口的饭菜。小周的父母看在眼里，喜上心头，希望儿子早日娶回这个漂亮能干的儿媳妇。在他的倾囊相助下，姐妹俩得以顺利完成学业，小荞如愿以偿考上师范院校，小麦却以十几分的差距，与上大学的梦失之交臂。

姐姐的对象小周是忙得不亦乐乎，一边替小荞打点上学要准备的行头，一边联系自己的关系帮助小麦进入市里最好的高中，让她好好复读，争取明年再次考学的机会。这个时候，眼看时机成熟，小周家里开始筹备婚礼。

此时，最开心的应该是小荞，可她总显出无比的焦虑。让小周很不安，这天，她终于对小周说结婚会影响上学，让他跟父母说再等两年。做父母的更为儿子考虑的多，妈说：

“怕是怕，她上学之后心大了，再有更高远的想法，你咋办？”

爸说：“你看这样行不，不办结婚证，咱举办个婚礼，让亲戚街坊证明小荞是咱家儿媳妇。”

“那跟结婚有什么两样？！亏你们想得出”小荞的反应很强烈。

小麦也试图劝说姐姐。

“你别说了，大不了将来还他们家一笔债。”

“那你们还有感情呢？”

“那又算什么，哼！”

看着从鼻孔哼出那个字后一脸不屑的姐姐，小麦感觉姐姐变了，姐妹之间啥时有了一道隔膜，自己看不透姐的内心了，不知道她又在想什么。

更让小麦不理解的是，小荞没过几天又顺从地答应办完婚礼就上学，或许姐姐自己想明白了呢，她这一转变，不仅婆婆家人心里的石头落了地，小麦心里也甚是欢喜。

结婚后，家里一应大小事务，都是姐姐说了算。小周每天都是哼着歌来上班，提前把车子擦了又擦，还用毛掸子边边角角的缝隙都拂拭得干干净净，有同事逗他说：

“透露一下你们家庭和睦的秘诀，是不是带了个小姨子？”

说完，还挤眉弄眼地哼起了歌：

“你要是嫁人不要嫁给别人，一定要嫁给我，带着你的嫁妆，带着你的妹妹，坐着那马车来——”

“你小子，想挨揍是吧！”小周笑着追着那人打。

“是这啊，家里意见相同时，我说了算。意见不同时，老婆说了算！”小周无不诙谐又自鸣得意。

下周小荞就要离家上学了，这天晚上，家里人聚一起团圆饭。这是他们婚后第一次和父母同桌共餐，主要是为了给小荞践行。老两口吃过饭，心满意足如释重负，老妈推着坐轮椅多年的老爸出门，老爸脸上露出久违的笑容。

三个年轻人又聊了一阵后，小麦起身要冲凉休息了。小荞显出难有的热情，劝周安：

“辛苦你了，累了吧。这两年要不是你，我也——，来我陪你喝两杯。”不胜酒力的小周经不住娇妻的软语相劝，接过小荞满上的酒……

小荞转身回房的时候，随手拧了一下卫生间的门把手，里面的水流声掩盖了她这个不知不觉的小行为。

不多久周安眼神涣散，撞进卫生间呕吐，就听到小麦的尖叫。

小荞立即冲出房门，卫生间门大开。小麦围着浴巾赤脚站在门外，身体瑟瑟发抖，发梢还滴着水珠，脸上分不清是水还是眼泪。周安双手扶着面盆，侧面望着门外，一脸茫然。

凌晨醒来的时候，发现呆坐在床头边的小荞，周安万分地自责不停地道谦解释，请求小荞原谅。小荞仿佛没听见一般，一躬身溜下身子，用床单紧紧裹住自己，委屈地抽泣起来。

本是新婚燕尔温馨和睦的家，骤然也听到了碗碟破碎的声响。霎时，街坊邻里流言四起。周安好言相劝，小荞非但听不进去，反而将动静闹得更大，生怕外人听不见似的。小麦更是大气不敢出，躲在房里偷偷落泪。

几天后，小荞神态自若地由周安相陪，踏上南去的列车。小麦收拾好自己的行李入校住读，一切归于安宁。

然而这样的安宁持续不到三个月，一件意外的事情发生了，并且彻底改变了这三个年轻人的命运：

小荞入学后，周安一直放心不下新婚的妻子，想方设法利用出差的机会，看望她，给她捎带生活用品，她爱吃的水果，希望用真诚的爱渐渐消除她心里的芥蒂。第一次还好，两人见面难免亲热缠绵一番，临别时，小荞却严肃地说：

“以后别来了，让人知道不好！”

第二次，小荞的态度就大变。

“都跟你说过别再来了，东西你拿回去，我要去上课，没时间陪你！”

第三次，周安选了个周末，白天在院校门外自己溜达，等晚饭后，才联系小荞。好久，门卫师傅走过来对他说：

“你妹妹不在，她让你别等，回去吧。”

周安僵硬地扯出一丝笑意，谢过门卫师傅。心象刀划过一样，生疼，喉咙间梗咽难受，呼吸都带出酸楚的泪雾。深秋的省城，夜已阑珊，周安一个人静静地坐在离校不远的小餐馆里，面前的桌子上已经堆积了五只空啤酒瓶。直到餐馆打烊，周安才摇晃着走出来。回到车里，他没有立即打火启车，而是无力地伏在方向盘上，这个真诚的汉子，在这陌生的城市，在与爱人咫尺天涯的境遇里，放声痛哭……，或许这场婚姻本来就是错的，小荞对他来说，就是张画儿，既然得不到，不如及早放手。痛定思痛，仿佛随眼泪倾泻了沉重的负荷，心里通透了许多，人也轻松了。

回到教育局后院里，把车停在车场的洗车台上，天已大亮，初升的太阳露出半张笑脸。

“唉——，又是明媚的一天。”

他叹出一口长气，好象载回来的只是自己的身体，灵魂已丢落在南方。将车子熄火，伸手从后座椅缝边取出毛禅子，跳下车，绕到车后，开始清洁爱车。此时，他感觉车子在缓缓蠕动，他想逃开已经来不及了，前面的车，背后的墙已经将他紧紧挤压成一体。这个一贯认真仔细的小伙子，平生第一次忘了拉下手刹，悲剧顷刻间发生了！

经过全力抢救，周安的命保住了。但双腿粉碎性骨折，必须立即截肢，不然将危及生命！

手术室门外，焦虑不安的几个人，小荞若有所思，小麦红着双眼，周妈妈老泪纵横，哽咽着说不出话。

“你不能再有事啊，你若倒了……我又是这个样子。”爸爸劝慰着老伴儿，愤恨地拿拳头砸自己瘫痪的腿。

晚上，姐妹俩就周安的事，有了最激烈的争论。

“如果那样，你说不过去的姐！”

“有啥说过说不过去的，我们没办证，不是法定婚姻，你别死心眼，小麦我跟你说这事跟你没关系。”

“你这叫什么话？你可以撒手不管，你可以走！”

“你什么意思？”

“我管！”

“你疯了，小麦！”

“我清醒着呢，良心在这儿呢！”一改平日里的温柔敦厚，小麦几乎是吼出来的。

“我知道，小周他人好，如果不是这件事，我是不反对你们好的……”小荞欲言又止。

“别以为你的小伎俩别人都不知道，你是我姐，唯一的亲人！可你为什么变成这样？！”

“我还是他名誉上的老婆，这里没你什么事儿啊，从下个月开始，你的费用我来支付，你只安心上学。”

“我不要！我不要来路不明的钱，你把卖自己的钱拿着自己用好了！”小荞一抬手，一记清脆的耳光扇在小麦的左脸上。同时，小麦看到姐姐冷漠的一瞥，象把利剑直戳她心，令她不寒而立！

……

最终，姐妹俩不欢而散。

小荞毅然决然地走了，还是送她回来的那辆黑色轿车。一个看似很绅士的中年男子，接过她手中的包，讨好地替她打开车门。小麦立在窗前，面无表情地目送那辆车子消失在转弯处。她用手背擦干脸上的泪，拎起饭盒饭，向医院走去。

小麦缀学了，她很坦然地承担起了姐姐还未正式建立的家，这个家给了她太多的温暖。对姐姐对周安，她都深感愧疚。更有太多的恩情要还！在她内心里，有一种罪恶感，那个罪人一会儿是她姐姐，一会儿又是她自己。

她明白，现在该是她赎罪的时候了，这个家此时正需要她。在家她照顾周安的父母，大部分时间在医院陪同周安，直到他神智完全清醒，其间，她象妻子一样，喂饭、擦洗、换衣，弄得周安反而脸红耳赤不好意思。她还骗周安说，自己先休学半年，然后再接着上。周安长叹一口气：

“是我拖累了你。”

“哥，你别这么说，安心养伤。”

周安的心里涌起久违的暖意，之前是因为有小荞，才忽略了小麦这个温柔善良的女孩子，亲姐妹俩性情上的差异竟是天壤之别。后期的假肢安装，需要到上海，而且还得一笔不菲的费用。情急之下，小麦想到了老家那几间摇摇欲坠的老屋。

如今，当年的小麦就是我看到的周婆婆，因为私自卖掉了老屋，最终与姐姐闹翻了脸。在她再三请求下，与周安走到了一起，他们有了一儿一女，过着平凡的日子，前几年相继送走了周安的父母，他们的孩子也各自成家。在长期拮据的生活中，周婆婆养成了节简的生活习惯。自有一次看到电影里“祥林嫂捐门槛赎罪”以后，似乎周婆婆的脑子突然醍醐灌顶般通透。开始了业余拾遗生涯，将收集来的废物纸壳整理成捆，送到废品收购站。换来的零碎钞票，隔三差五地送到寺院里的功德箱。不仅如此，她还开始吃素，带发修行，每月还捐送一袋米或面给庙里。

周婆婆一辈子节俭，一辈子操劳，一辈子在内疚中忏悔自己曾犯下的“罪”，直到她离世，都是在赎罪。此时她的姐姐小荞，早已是师院的教授。多年来姐妹俩没有过来往，看似她们姐妹俩早已成了陌路，就是小麦婆婆常念叨嘴边的小调“姐妹如世人”，是对姐姐的呼唤还是对亲情的呼唤呢？

作者：旭姗

2015-12-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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