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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乡船歌

2015-10-09 10:17 作者:方亨少  | 5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新年初头,父亲一早从场头撑来小木船,舱底铺满了柔软的穰草。我穿着光光的棉袄棉裤,手搀着奶奶,母亲怀抱弟弟,父亲一手拎只竹篮子,一手拿扎尼龙秧绳,一家人全都上了船。

在和邻里的招呼声中,小船离开码头,一路往东而行。我们要去的地方,是兴化城东一个叫小徐庄的村子。

小时候,我最开心的,莫过于走亲戚,最常去的,就是小徐庄。小徐庄离我家水路三十来里远,我舅舅、姑父家住小徐庄。

父亲口中哈着热气,双手不停地上下抹冷水篙,我们一会子来到东大坝头。

兴化水乡地势低洼,号称“锅底洼”。一个或数个村落的大片农田会围上一道又宽又高的独圩或联圩,交叉河道的地段挑土筑成拦河坝。

风调顺的季节,坝口全开,流水、行船畅通无阻;遇发水期,先在坝口里侧打一两排树桩,再用荒垡(方言,荒地开挖的土块)和装满泥土的草包堵实坝口,同时安排机器、人力排涝。(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东大坝头就是这样的拦河坝。

有条件的拦河坝会设置水闸。也有拦河坝是方便行人交通的,要么不设坝口的坝底下留一涵洞,要么坝口上面建座小桥,简便的,搭块树板就行。

东大坝头印象太深了。记不清我几岁了,一个盛季节,跟母亲走亲戚从小徐庄回头,搭的大伯家船,兄弟姊妹挤一块,船上可热闹了。这段时间老落雨,天像一口倒扣的大铁锅,黑压压阴沉沉的,从早到晚,雨大一阵小一阵,稀里哗啦地落个没完。一船人卷衣挽袖挤坐在舱底小凳上,头顶上合顶一块油布,照康大哥这边拽一下,照银二哥那边撴一下,坐边上的就嚷嚷“遭雨喽!”到东大坝头一看,坝口子已经封死,小船拢到坝头边,大人们带了东西先下船,回头接我们上岸。

爬上坝头一瞧,我吓呆了:坝内水位好低好低,掉头看坝外,河水几乎齐坝平,发大水啦!

坝头上,十几台水车一字形排开,戴斗篷穿蓑衣的大人们伏在水车架上,一脚一脚用劲踩踏水车车拐,水车槽桶内一面面拂板(刮水板)连续向上输送一挡挡清澈的河水来。记得水车轴顶头有个线斗子跟着转动,听大人说,线斗子是轮换歇息计数用的。

照银二哥见水车好玩,爬到一个空位子上,光脚丫跟随大人按部就班踏起来。大人逗他玩,慢慢提速,越来越快。二哥跟也跟不上,下也下不来,只好两腿悬空,吊田鸡似的挂在水车架上,嘴里“哇哇”叫。

几个大人把小船拖上坝头直接推下内河,“扑通”一声,船头兜水窜好远,再顺应涡旋的水流缓缓倒漾回头。

照康大哥伸篙子够过小船,撑竿跳似的上了船,拿破瓢舀净舱底的水,船拢到田头缺口旁。同船的当中一个大人打油布伞在船头接应我们,先尽相互搀扶的老人小孩挨次上船,其他人双手拎行李哩!

小船傍岸缓缓行进在内河中。风小了,河面上挂满了水帘,雨水把刚刚黑糊糊的天色洗刷了亮堂起来。回头见东大坝头上一溜排水车快节奏地往上翻水,犹如若干条水龙汲水一般,从槽桶上滑落下的水,飘飘洒洒,又恰似舞动的雨幕,宛然一道水乡特有的风景。

父亲撑船过了坝头,来到上官河。上官河水面宽阔,河水浩荡,船来舟往,比我家门前河面上热闹多了。上官河往南直通兴化城,一眼望去,阳光明媚,水盈盈,远处河面上,烟锁雾迷,浮云一般蒸腾。

朔风吹来,小船顺风顺水,很快到了西鲍。父亲撑船拢东岸渡船码头停下,将船艄上一根榆树棍插进隔舱板上下的洞口,再抄起一扎尼龙秧绳,一头扣在棍梢上,余下的把在手上,跨上岸,一边理放绳子,一边向前小步快跑。待放完绳子背起绳头,绳绷紧,父亲拉起了纤。

母亲将弟弟哄进奶奶怀抱,一边嚷嚷叫我坐稳莫动,一边拿篙子打住船艄。船头传来激水声,船速显见比先前快多了。

一艘小轮船疾驶而过,掀起的浪头颠簸着来往的大小船只,冲岸边汹涌扑来。

母亲忙招呼蹲下,并按住我的头,我们的小船荡摆摇晃。一会儿,汹涌而过的浪头猛力拍打着东堤岸,岸边浑浊的河水泛起碎沫,水面上漂浮的枯枝落叶跟着晃动。

船继续前行。丽日当空,阳光普照,悠悠白云往南飘。西边,一群水水上徜徉,悠闲怡然,几只白鹭引颈觅食,一会儿振翅相逐,一会儿抿翼入水;堤岸上,匆匆行人掩映在树丛中,待会儿下坡不见了身影,正苦无寻处,倏忽,那人从前面村头再现;堤下不远处的瓦屋茅舍缓缓向前移行,却见堤上成片的树木往后退,退远了,似乎又立定不动,树桠枝梢间,调皮的麻雀跳跃绕飞,嬉戏打闹。

奶奶搂着弟弟朝阳坐在舱底小凳上,双脚连着棉鞋棉袜搁在铜炉子上取暖,我便隔会儿去焐焐手。在家我喜欢在铜炉子的砻糠灰里炸老蚕豆吃,又脆又香,再不济,捏一撮稻谷放进铜炉子炸炒米,吃也香!

前面传来高亢的号子声,那是水乡纤夫的歌声。东堤岸上,一行往北拉纤的,几个人拉一条纤绳,躬身弯腰,特别卖力,中间一人领唱,众人相和——

用脚蹬哟,嗨着,

往前奔哟,嗨着,

天长水远又一程哟,嗨着;

过缺口哟,嗨着,

莫松手哟,嗨着,

当心上坡跌跟头哟,嗨着……

果不其然,过缺口时,一个矮个子冷不防脚一跐,身子闪了闪差点掼下来。只见他双臂吊在绷紧的纤绳上,一双脚拖着往前走。天,背阴的土坡化冻路打滑。

领唱的见机随口接上新词——

挺起来哟,嗨着,

使劲拉哟,嗨着,

歪歪扭扭人笑话哟,嗨着……

众人禁不住“呵呵”“呵呵”地笑。领唱的顿了顿,接着唱道——

阔步走哟,嗨着,

精神抖哟,嗨着,

天黑到家扳老酒哟,嗨着;

婆娘骚哟,嗨着,

想人抱哟,嗨着,

床上等你睡大觉哟,嗨着……

这时,眼见对面大船上的纤绳与我们的交叉起来,几乎要纠缠到一块,它却陡地一弹,其实人家的纤绳好高。往北行驶的船,顶风破浪,船头激起水花,水沫飞溅。

河面上,一座彩色浮标风浪里摇摆颠晃,临近可见暗弱的灯光有节奏的一闪一亮,一闪一亮。

过一会子,小船慢慢拢岸停住,父亲收绳上船,原来,前面一条汊河。汊河口北边,两条新娘船,船头对船头,抢上风行呢。我们小船路过的当儿,见南边船上人指着对方说:“你们上风在河对过呢,跟我们抢没道理。不信,问问这位撑船的大哥。”北边船上人也不争辩,自顾蹲在船头吸烟,舱内的新娘子背向我们,含羞低头。

父亲正要接过话茬,见母亲直冲他使眼色,便不作声,继续埋头撑船。待过了好远,父亲憋不住说:“北边船上人太笨了,抢上风都不懂规矩。”母亲说:“那条船要拐弯进汊河,你要搭腔,惹麻烦呢!”

怪不道北边船上人不着急,快到家了。

打后面赶上来一条摇橹的水泥船,船艄上,两位艄公对过对蛮有节奏地摇一把橹,船跟着晃动。船艄后尾,一个年轻小伙冲水面尿尿,也摇摇晃晃的,看了让人发笑。

船上解手,最尴尬还是妇女。船行久了,女人家憋不住,只好人坐到船帮上,松了裤腰褪到大腿上,埋头缩肩哈着腰,撅屁股解手,内急的人顾不得难为情了,船上男人也会自觉地扭头回避。更糟糕的,行船的思想打岔,一不小心船头碰撞到旁边的船只,解手的女人没坐稳,一个仰翻,人竟“咕咚”一声掉下河,同船上女人便高声尖叫起来。

远远见高耸的烟囱冒着浓烟,再转过两道河湾,兴化城赫然在望,父亲撑船更起劲了。前面快到乌巾荡,却听后面传来高音喇叭声,扭头看,长龙似的一支运输船队,高大的轮船头开道,乘风破浪,好不威风;后边驳船上,全竖着桅杆扯满篷,寒天风小,篷没绷紧,一会儿鼓起来,一会儿瘪回去。

母亲说:“靠过去,你好歇下子。”父亲便斜斜地撑过船去,靠往快速行进的船队。前面驳船上人高声喊叫,就是不让靠。父母亲双手排着大船,一直退到后边的驳船,好说歹说,人家才勉强同意带过乌巾荡。常年吃观音斋的奶奶把弟弟揽在怀里,嘴里念经似的,叽里咕噜地说:“行善事,好人有好报哩!”

父亲前头拽住驳船船舷,望着母亲“嘿嘿”笑。小船颠簸摇晃,一会儿靠近驳船,一会儿又向外荡开,小船大船之间,水流湍急,激起的漩涡结队似的向后旋。旋去船后的一个个漩涡慢慢像斟满的水杯,泛出白花花的水沫,漾在水面上。

过会儿,驳船上来了位年青人,冲我们高声嚷嚷,挥手让小船离开,说前面干部讲话了,怕出事,说着硬是拿手上一根又粗又长的竹篙推开小船。

刚离开船队,感觉小船疾速往后漂,待漂远了,小船河中打横,速度似乎才慢下来。

父亲起身拿篙子撑船,谁知一篙子捣下去竟不着底,抬头看,船队已过,父亲恍然而笑,我们的小船正荡漾在汪洋似的乌巾荡中。向西远眺,水深路远,风云莫测。

无奈,父亲拿篙子划起来,小船随波逐流,向兴化城北门“窑尾子”漂去。

乌巾荡留给我最美的印象,是夏末秋初的傍晚时分,夕阳如火,彩云若锦,万道霞光晖映下,微风拂拂,波光粼粼。放眼望去,乌巾荡水面上,有船头抛撒鱼网的,待鱼网沉入水底,船上渔夫再交互着双手一把一把地收网取鱼;有船边布放鱼网的,回头小渔船上一人划船,一人手排着鱼网拎上拎下地抓鱼。

依稀还记得,一张张鱼网上间隔的一块块白色木浮子随风浪漂移,荡漾……

水乡兴化,河网交织,水路通达。临近兴化城,河面上舟船竞发,更是繁忙,你瞧,客轮、船队、驳船、小轮船、挂桨船、冲水机船、桅杆船、摇橹船、棹桨船、小渔船、小贩船、渡船、小舢舨、鸭溜子,还有像父亲撑的小木船,大船小舟,应有尽有,会展一般。

沿途见护城河滨泊着大大小小的船,高大的木船上光光的桅杆耸立,直冲云霄;搭在岸边的长跳板,随上下船人的脚步弹跳呼扇起伏。靠河边的青砖路上,卖糖人的小贩子手摇货郎鼓,吸引熙来攘往大人小孩的注意;顽皮的孩童手举纸折的风车欢快奔跑,风车飞转。方块的石板码头上,洗菜捶衣的一个粗俗女人立起身,叉腰指着途经的农船上人说篙子搅浑了水;送水的挑夫一担清水“嗨”的一声起了肩,顺石级一路嚷嚷:让开,让开……

见周围热闹非常,弟弟小眼睛骨碌骨碌地左顾右盼,不愿奶奶的搂抱,挣扎着要爬上隔舱板面梁上张望。

转过城东,不远处,小徐庄快到了。

路上,母亲一边跟过往船只上熟识的“娘家人”打招呼,一边掸了掸我身上的棉袄棉裤,从篮子里拿出过年的新衣裳替我穿上;待帮我打理完毕,母亲解开自己头上的绿方巾,就手盘了盘脑后的发鬏,重新插上银簪子,又低首弯腰整了整衣襟和鞋袜,回头接过父亲手上的篙子撑几篙;父亲拍了拍身上补丁摞补丁的棉马甲,穿上途中脱下的老棉袄及加在上面毛蓝的新衣裳。

船到了。等不及父亲带好桩,我忙跳上岸往庄上跑去。前面,听到消息的表哥表姐接我们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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