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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吹杨花雨时节

2015-10-07 10:48 作者:钱塘刘军  | 8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风吹杨花时节

作者 钱塘刘军

姨夫当然是亲戚啦,可有一天姨夫和姨妈离婚了,还算亲戚吗?这件事困扰了我很久,自从得知他们离婚的消息后,每次面对他都不知该怎么称呼,总是舌头打结,含含糊糊地叫上一声,连自己都觉得别扭。姨夫当然不会计较,至少没让我看出来有什么不自在的。姨夫不是演员,不演戏。他戴着副近视眼镜,长得文文气气,个子不高的,一笑就露出缺了半颗的门牙,感觉很和蔼。这件事大人们都没提醒过他,他们好像都不在意,觉得蛮好似地任姨夫的嘴在一开一合间,像粘了一小块菜边皮。姨夫一来父母就高兴了,父亲拿出了炒青豆,母亲拿出了萝卜干,他们都喜欢他,比喜欢姨妈还多。所以姨夫很愿意来我家,不出十天半月总要来个一趟两趟,离了婚也来。姨夫在学校做临时工,是他父亲工作过的那所,就是扫扫地,修修课桌椅,骑骑三轮车,看看传达室的那种。

姨夫和姨妈谈对象的时候外婆很生气,外婆一把揪过姨妈,把她的头发剪了卖给了理发店。外婆说再怎么不开心也不能跟钱怄气。外婆一直都这样,姨妈不听话就让她吃白米饭,连碗酱油汤都不给。邻居们都说外婆是个好女人,只有外公呯地一下关上了里面的门,说眼不见为净,眼不见为净。外婆为了姨妈和姨夫的事连妈妈都骂了,还差点让妈妈也吃白米饭。只要外婆一生气,家里的老猫阿福就蹲在外婆坐的太师椅下,露出两只发光的眼,令人厌恶地看着我们,一副很恼火的样子。

外婆不在的时候我也听妈妈和姨妈说过,让姨妈算了,别再拧了。妈妈说妈的脾气你是知道的,不要拿鸡蛋往石头上碰。可姨妈就是咬着牙不说话。等回到房间爸就说母女都一个样。

其实外婆最喜欢的还是姨妈。天的时候在烈日底下晒梅气,外婆翻箱倒柜把衣服挂了一天井,里外都是樟脑丸味。我打了几个喷嚏睁开眼,大太阳光下,外婆抖着那件明晃晃,绣花绣凤的大红褂子,说是她出嫁那天穿的,你妈要我还没舍得给,等你姨妈嫁人的时候再给她改改,做件夹袄。这件事让我一直很烦心,给姨妈,我出嫁的时候穿什么?(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外婆一直说姨夫是个厚脸皮,我看也像。每次来的时候外婆都把门窗关好,防贼似地不留一丝缝隙。可姨夫就是不走,总要在门外面站好久。外婆在家厉害,对外人却和气的很,从不说一句重话。要是外婆骂了姨夫就证明姨夫不是外人了,是自家人,外婆当然不会给他这个机会。所以姨夫每次等了老半天也没等到一句,当然很伤心。姨夫是臭老九的儿子,臭老九很虚伪,走的时候都要说声再见。不过姨夫伤心归伤心,来还是要来的,过两天他又站在门口,外婆还是一如既往地把门窗关好。

这条街上的人都认得姨妈,他们都叫她“喜儿”,姨妈上学时是文艺宣传队的,跳过白毛女。尤其是那些年轻叔叔,总要有事没事找借口往家里跑,外婆一概不锁门。但她最愿意接待的还是一个和姨妈同厂的,叫三红的小伙子。每次来了外婆都要说多来坐坐,说我们家喜儿这两天上中班,上午都在家。外婆还说三红一家三代工人,成分好,根正苗红,他爸爸除了车间主任,还是个八级钳工,家里奖状一大堆。

我们这条街上有一大半人都在棉纺厂工作,外公是食堂的面板师傅,姨妈也不例外,中学毕业后就做了厂里的挡车工,每星期早中晚三班倒。

棉纺厂就是把棉花织成布的工厂,顾名思义,织布当然需要一双双女人的手。特别是挡车工,一个人要管三四台织机,更需要一双有活力的,年轻女人的手,所以棉纺厂的挡车工百分之八十都是年轻女工。年轻人有年轻人的好处,朝气蓬勃、干劲十足、生活、爱幻想。她们讨厌枯燥乏味,平平淡淡的日子,总希望生活能带来些惊喜,每天都能发生些不同寻常而又意味深长的故事,发生些什么。这种愿望不会随着上班的节奏戛然而止。这是一种发自本能的不切实际和抑扬顿挫的漫无边际,就像流星划过空,欲言又止,欲说还休。

姨夫每次来也不都站在我家门口,他老远地站到街头拐角的杂货店里,伸着脖子朝里张望,远远看到姨妈和我,就背转身先朝前面走,跟我们隔着一段距离,等到了安全地带再停下来与我们会合。这样的日子我当然也很开心,虽然做了姨妈的挡箭牌,要是运气好,姨夫还会带我们下一回馆子,吃吃糖醋排骨。多数的时候则是漫无目的,专拣僻静处走去,瞄到个熟人就转过身,这家店躲躲,那棵树藏藏。他们当我不知道,其实我都明白,只是不想说。没人的地方姨夫就要拉姨妈的手,姨妈脸红了,甩开他,过来拉着我的手。如此出行的机会也不会太多,一个月只一两次。姨夫说怕外婆知道又让姨妈吃白米饭,还说最怕的就是外婆剪姨妈的头发,上次发生这样的事让他心痛了好几天。姨夫本想给姨妈买个发箍什么的,又怕姨妈回家说不清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反正姨妈怎么样都好看,头发长一点短一点也无所谓。姨妈听到这话眼圈就要发红,就咬着嘴唇低下了头,难怪那么多叔叔朝这边看,还真像个喜儿。

姨夫和姨妈都是普通人,别指望有什么激动人心的相识传奇,唯一可圈可点的就是那缺了半块的门牙。那时候的城市里每隔一段距离总有几块油菜地和篱笆墙,好像城市一口把农村吞进肚里,却没有消化好似的,所以姨妈上学途中总要路过几块菜地,才能把城市的感觉再接着续上。那天姨妈像一只天的蝴蝶出现在油菜地的边缘,油菜花开,一切都在姨妈的想象之中,绿的树,蓝的天,清的水,香的花。蜜蜂们成群结队,像轻快的舞蹈,撞击着她的腰,她的胸口,阳光暖暖地照着,一场彩色的雾正落向她的四周。姨妈开心极了,想去河边摘一朵花,再配上些漂亮的青草,好装点她的花瓶。姨妈伸出手,先摘一朵白色的花,再摘一朵红色的花,很满意地站起来朝四周看看,看中了斜坡边那几棵青草。姨妈快步走上去,蹲下来的时候脚底打滑,整个人滑下了斜坡,滑出草丛时姨妈看到前面有一团黑影。黑影好像也听到了响动,转过头来,不相信似地看着姨妈一边喊叫着,一边从上而下把自己撞进了河里。姨妈想跑,可腿脚痛,只能呆呆地趴在那里,感觉过了很长时间才看见两只搭在石岸上的手,接着是湿漉漉的头发,鼻子,血糊糊的嘴,原来是个十三四岁的小男孩,就是姨夫。

姨夫捂着嘴蹲在地下,姨妈说怎么不躲啊?姨夫啊啊了半天,这才明白他怕躲开了姨妈就要变成个落汤鸡,那样磕掉半颗门牙的就会是姨妈自己。

这次事件发生后姨妈和姨夫就认识了,两个人虽然不在同一所学校,却经常能打个照面,因为姨夫就住在油菜地的旁边,在姨妈上学必经之路上的一间红砖老旧房里。看着东倒西歪的,没办法,学校住房紧张,姨夫父母结婚的时候,只能在这学校围墙外的杂物间里临时过过渡。没想到这一过就过了十几年,连姨夫都是在这里出生的。所以他对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有感情,有事没事的时候就喜欢到这里来,看看油菜,掏掏窝,钓钓小鱼。不知是有意的安排,还是偶然的巧合,总之,姨妈总是能碰到姨夫,并且碰到的次数越来越频繁。开始的时候只是彼此笑笑,一个红着脸,一个白着脸。日子一长就一起玩起了河水,一起采野花。到了中学快毕业的时候,两个人会坐在石岸上,看看天,看看云,什么话也不说,年轻人爱情来的时候不需要什么理由,也说不出什么理由。

那天外婆身子不舒服,在床上躺到傍晚,心里只惦记着那只两天没倒的马桶,家里人多,过两天就会满的。眼看着大人孩子都要回家了,这样的状况外婆是决不允许的,她可没让男人和女儿倒马桶的习惯,会坏了做老婆的声誉。她只能支撑着提着个马桶和筅帚往屋外走。家里别的都好,就是倒马桶不方便,要走到街头的拐角口,公共厕所就在拐角口上。外婆摇摇晃晃地倒完了,正要拿出去冲水,抬头就看到远处的姨妈和一个戴着眼镜的小年轻。姨妈挥挥手,小年轻后退了几步,看姨妈走远了,才转身离去。外婆顿时有了种异样的感觉,人生第一次没把倒完的马桶角角落落再刷个几遍,匆匆刷了一下,把污水倒进化粪池,拎着马桶就回了家。

外婆回家只问了一句话,今天回来晚碰到熟人了?

姨妈说没有,今天下班后厂里组织学习,完了就直接回了家。

外婆不再多说什么,靠在座位上示意姨妈把煤球炉拎到门外,放在窗台下,说今天身体不舒服,等人到齐了,让姨妈烧几碗拌面,晚饭就将就着对付一下。

也不知道外婆通过了什么渠道,总之,过不了几天就把姨妈的事调查得清清楚楚。那天外婆不再客气,把姨妈叫过来站着,坐在太师椅上,把脸色一沉,开口就说不同意。

姨妈问什么不同意?

外婆说别装糊涂了,你和臭老九儿子的事我都知道了。

姨妈脸憋的通红,说他人好。

外婆说我不管他人好不好,反正这种家庭的孩子我就是不同意。见姨妈还在咬嘴唇,外婆接着说这事由不得你,我把话说前头了,从今天开始不许再跟他来往,连面也不许见。

姨妈咕哝了一句你不讲道理。

外婆气得把手往桌子上一拍,大声说,这是为你好。

外婆一拍桌子,墙边的阿福就竖起了耳朵,还没等它趴到太师椅下,只听姨妈大声说这是我的事,不用你管。说完抹着泪就往门外跑。

外婆追出去,一边追一边在姨妈身后喊,再让我知道你和他来往,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外婆有个理直气壮的理由,那就是为女儿好。在外婆看来,如果姨妈嫁给姨夫的话,就永远过不上好日子,因为姨夫有个臭老九的父亲,是个右派,现在还在五七干校劳动改造。他的母亲受到丈夫的牵连,从街道厂出纳的位子下放到生产车间,又被派到遥远的新疆去支边。外婆的这一番苦心做女儿的哪里能明白,对于一个刚刚踏上社会的年轻姑娘来说,虽然运动一个接着一个,但波及到她身边的最多只是高音喇叭里铿锵有力的语言、大字报、没完没了的会议,所以她根本没把母亲的话当回事。

那天回到家外婆一定板着脸让姨妈去剥毛豆来着,我想姨妈一定会说累了,让我歇歇。背着包就回自己的房间,把包挂好倒在床上,直到妈妈对着房门喊吃饭了,喜儿。

是的,吃饭了,还有什么比吃饭更重要的事吗?可姨妈却不这么认为,在她心里有比吃饭重要得多的事。所以她一直等到外婆吃完了才出来,随意扒了两口就去洗碗。

姨妈把碗筷放进搪瓷盆,到窗台外的水槽里洗净后,再用一只空罐头把水龙头罩住,一把锁上,端起盆子转过身就看到了三红。三红也不打招呼,只呆呆地望着姨妈,好像很陌生的样子。姨妈想笑,可心里却说不出地有些发毛,嘴角不易察觉地动了动,低下头,快步进了门。

姨妈觉得三红今天的眼神有点怪,是她从未见到过的那种。

那天以后就起了风,风把杨花吹得老远,街上都是白白的杨絮,钻进鼻孔痒痒的,想打喷嚏。风一停,雨就接着来了,足足下了两个星期,走过的人都说下得骨头都要长出霉了。姨妈也在抱怨她那双裂了一道小口子的套鞋,说进水了,下雨天又没个地方去修。

姨妈被外婆剪了头发后,姨夫是怎么进的门我一直很纳闷,只记得外婆那天没再锁门,坐在太师椅上,让姨妈把他叫进来,站在外公、爸爸妈妈和自己的中间。外婆说既然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只希望你能对喜儿好,一辈子好。不等姨夫开口,外婆就拉着姨妈的手哭着说,作孽啊,是祸是福就看你的命了。说完,让他们过两天就去单位开个介绍信,准备准备,好早点结婚。

姨妈的幸福也带动了全家的快乐,他们好像得了健忘症似地都忘了姨夫的家庭出身,尤其是外婆,总是喋喋不休地说着置办嫁妆的过程,不厌其烦,一样样拿出来让大家欣赏,外公虽然不满意外婆那兴奋劲,却也无可奈何地只是摇摇头。

办完结婚手续在家里聚餐,姨夫还拿出了父母的贺电,“祝儿子媳妇新婚快乐,共同进步。”那天姨夫喝多了,姨妈去送他。进门开灯的一瞬间,姨夫忽然抓住了姨妈伸向开关线的手,另一只手却伸进了姨妈的衣襟。姨妈还没明白过来姨夫要干什么,姨夫的手已按住了姨妈的乳房,在那里揉搓着,一遍一遍,仿佛自己的举动都是徒劳似地,要从头再来;仿佛一松开手,这对圆滚滚光洁的乳房就会在黑暗中消失了。姨妈害怕啊,夹紧了自己的双臂,可心里却是喜欢的,喜欢得透不过起来,没来由地感觉浑身上下都轻了起来,轻得像一片羽毛,浮在空中,飘来荡去的,可心跳的声音却越来越响,响得如一口大钟,要从胸腔里击打出来。姨妈试图挣脱,哪里挣脱的开,姨妈只好死心了,安静地停下来,让姨夫撩起衣襟,把自己的奶子含在口中,想叫又叫不出声音,想逃又不舍得离开。可到了关键时刻,姨妈还是抓住了姨夫向下游走的手,她要守住最后一道防线,等洞房花烛的那夜再给他,在姨妈心里,这才是完完整整地给了他,这样才能捍卫一个女人的尊严。姨夫不再动了,反正过不了几天就是自己的,一股酒劲上来,昏昏然地睡着了。姨妈帮姨夫脱了鞋袜,把他的衣服叠好后,盖上被子才离开。

杨花飞絮,风比来时大了许多,姨妈有点冷,加快脚步往前走,募地里感觉到了一滴冰凉的雨水,接着是很多滴,天上忽然划过一道闪电,照亮了夜空,姨妈惊恐地发现,前面站着一个黑影……

姨妈浑身泥浆回到家已是半夜时分。就这样呆呆地坐在黑暗中,等外婆听到动静走出来,打开灯的那一刻真吓得不轻。只见姨妈泪流满面,脸色刷白,双眼空洞得像一口枯井,任凭外婆怎么问都一句不答。冲回自己房间就把所有人都反锁在门外,连姨夫来了也不开门。就这样一个劲地哭哭停停,把自己连着关了三天,出来的时候做了个令所有人都大惊失色的决定,和姨夫离婚,嫁给三红。气得外婆跳起来就拿剪刀,可姨妈这次一点也不反抗,伸出头,用一种嘶哑的,呓般遥远的声音说,剪吧,剪完就好了。吓得外婆手一抖,哐当一声,剪刀就掉落在了地上。

那天以后姨妈再也不让姨夫进门了,除了办离婚手续见过一面,连待嫁的三红也不让进,只让外婆传出一句话来,让他尽快准备结婚。

必须从这样一个角度来阐述姨夫失恋后的表现,他没有因为痛苦的情绪导致心里的失衡,拿着把刀或别的什么凶器,在月黑风高之夜来我家敲门,也没有因无法排遣的烦恼而性格失常,拿着把刀或别的什么凶器,在光天化日之下,去三红家敲门。他甚至都没借酒消愁,把自己搞得烂醉如泥而躺在大街上一睡不起。因为姨夫从心底里讨厌喝酒,正因为那天喝多了,才发生了这样的事。他只是默默地站在远处,望着姨妈。他当然是痛苦的,不痛苦怎会半夜三更坐在我家门前独自流泪,不痛苦怎么会如此地害怕孤独,宁可整夜整夜地在街头闲逛,也不愿回家,好几次差点被当成破坏分子,给逮了进去。只有外婆每天做好饭让爸爸给他送去,只有妈妈让爸爸把他的脏衣服拿回来洗干净了再给他送过去,只有爸爸每天都去看他,回来时脸色难看,对谁都没个好声气,连姨妈的婚礼也借口没有参加,外婆妈妈也没怪他。

婚礼仪式一结束,三红的不幸生活就开始了,姨妈除了日常生活中必须的对话外,几乎不和他多说一句话,也没和他单独出过一次门,连走亲戚也不列外,每次回来都是一个人。

从结婚那天开始,姨妈死活不和他同床,每晚都不脱衣服,在墙角边打地铺,还在垫被下塞了把锋利的水果刀。一旦对方不安分,想靠近,就拔出来抵着自己的喉咙,有两次甚至刺出血来,直到他退回到床上,唉声叹气地坐在那里扯自己的头发,想大声狂叫,想把眼前的一切都打碎了。

他总觉得她是气还没消,只要自己用尽了甜言蜜语,温柔体贴,下跪、祈求、央告,她的心就会柔软起来,温暖起来,而原谅了自己。因为他是爱她的,他相信,只要付出了足够的爱,任何东西都将被融化。可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碰到的居然是一块石头,一块冰凉的,坚硬而顽固的石头。

姨夫终于没能忍住,还是去找了姨妈。他唯一能断定的是姨妈那天离开后,一定发生了什么。他只猜到了一些端倪,隐隐约约地觉得这件事可能与三红有关。为了保护姨妈,他宁肯自己受罪,也不愿去逼问她,而让她为难。因为他知道无论如何她都是爱他的,她之所以这么做,一定是不得已,一定有什么难以诉说的苦衷。可人再能忍,遇到这样的事也有个忍不住的时候,何况还是个喝了酒的,痛苦万分的人。

说起来这事也要怪爸爸,是爸爸星期天中午把姨夫拉出去喝的酒。爸爸说喝吧,喝了就没那么痛苦了,来,喝几口吧。面对爸爸一直伸在那里的手,姨夫犹豫了,他终于明白过来,该痛恨的不是酒,而是自己。所以他要作践自己,抓起爸爸手中的酒杯,仰起脖子就是一大杯。

喝过酒的姨夫脸涨得通红。先开始笑,说看见姨妈了,然后又趴在桌上哭,哭着哭着一抹眼泪站起来就往店门外走。爸爸想追,可又心痛桌上这几乎没动过筷子的酒菜,就问了句,姨夫说自己没醉,让爸爸放心,他只想一个人静静,走一走。

姨夫进了棉纺厂的传达室,借口是爸爸,说家里有事,让姨妈赶快出来一下。传达室大爷看着姨夫,将信将疑地拿起话筒,往姨妈的车间里打了个电话。等姨妈远远地从厂子里头跨进传达室,姨夫才站起身来。

姨妈见是姨夫转身就想往外走,可看到他那双忧戚的眼睛,她的心揪紧了,打定了的主意,又犹豫了。

姨夫不想一上来就哭诉,表现得可怜兮兮的,他的内心里头只有一个愿望,想知道答案。他不知道可怜也有可怜的好处,一旦可怜开了,就会变得自怨自艾。所以一上来什么话也不说,死死地抓着姨妈的两只手,望着她,豆大的泪珠就接二连三地往下掉,吓得周围的人,都停下来朝这边看。

姨妈见他这样,整颗心都碎了,只想现在就去死。可她还不能这样做,她有重要的事还没完成。她当然不会再在乎周围人的眼光,她要和这个世上的所有人都较劲,她已对外界闩上了大门,不想再打开哪怕是一条细缝。所以她的泪也掉下来了,掉得那样不管不顾,那样委屈,那样坚决。

就在两个人相对而泣的时候,有好事者已经把三红拉了过来,站在人群里,表情复杂地向里观望。姨夫和姨妈竟拉扯了起来。姨夫要姨妈跟自己走,可姨妈却死活不肯,站在那里只一味地摇头,默默地流泪。姨夫发急了,双手抱头蹲在地上,猛地站起来,借着酒劲伸出手,把传达室桌上的东西一股脑儿地往桌下扫,这下可闯了大祸,竟然把一尊陶瓷的毛主席塑像也扫下了桌子,掉在地上,打得粉碎。所有人立时一片惊呼,大家呆呆地望着地上的碎片,包括姨夫姨妈,谁也不敢出声,静得仿佛连时间都凝滞了。

这可不是小问题,有人当即就去了保卫科,过来几个干事模样的人,进来不由分说,一左一右先把姨夫控制住。领头的人说先送保卫科,等通知了派出所再说。

姨夫虽然喝了酒,可他是清醒的,他刚才根本就没想过逃跑,他知道逃也没用,那样反而会连累了姨妈。而姨妈却早已慌了手脚,一会儿央告这个别带走姨夫,一会儿又哭着去求那个。

正当他们反剪着姨夫的双臂往传达室门外走,三红突然从人丛里站了出来,挡住了去路。

三红说算了,酒多了难免有个失手。

领头的用不相信的眼神看着他,说这是个严肃的政治问题,谁帮他说话,谁就是他的同谋。

三红说,同谋不同谋的还不都是一句话。

领头的来了气,说这事你少参与,知道你老婆也有份吗?别犯浑,还是先管好自己的老婆去。

三红一听这话顿时也气往上冲,挡在门口就是不让走。眼看着两边要动起手来,三红的父亲来了。

父亲先是呵止住三红,然后堆下笑对领头的人说,年轻人难免毛手毛脚,如果现在送派出所,他这一辈子可就毁了。虽然情节是严重了点,念他也是无意的,还是该批评教育,不要一棍子打死了。我看不如这样吧,让他在毛主席他老人家像前跪两小时,再写份深刻的检查,你看怎样?说完,拿出烟,给在场的人都递上一支。

大家都说算了吧,年轻人还是以教育为主。

领头的想,毕竟是厂里的劳模,又是几十年的老同事,平时关系也不错,更可况还有那么多人求情,到时候自己也有个说法。想了想,就挥手让所有人都散去,派一个人看着姨夫跪在毛主席像前,跪满两小时后,才放他离去。后来爸爸知道这事一直都非常内疚,说要不是自己那穷酸样,要不是喝了酒大意了,姨夫也不会吃那样的苦。

经历过这件事后,姨夫很长时间没来我们家了。外婆和妈妈还是一如既往地让爸爸去照顾他,只是每次都要叮嘱,千万别再让姨夫喝酒了。

几个月下来,姨妈依然没变,三红觉得自己的生活即将崩溃,他也来找过外婆,外婆头也不抬,冷冷地回了句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她现在是你的人了,我们管不了。外公没说话,坐在桌子上,一口接一口地喝着碗里的酱油汤,喝得很响。

三红越来越悔恨自己了,他知道所有的鄙视、侮辱、折磨,都是自找的。经过漫长时间和姨妈不屈不挠的斗争,他认输了。他终于明白过来,这是一场永无完结的战争。他想离开这个家,想离开身边所有的一切,可他实在是放不下,他真的爱这个女人。一个男人一旦彻底迷恋上一个女人,那么这个女人就是他的空气,是他的阳光,也是他能快快乐乐活在这世上唯一的理由。他必须要做点什么,否则自己会被逼疯。这段时间以来,他的手两次差点报销,因为他是厂里的机修工。由于整天心神不宁,心不在焉,工作时老是出错,领导找他谈话也不止一次两次了。

转眼,革命形势又有了新的变化,为了“誓死捍卫毛泽东思想”,同一个造反派阵营却捍出了两派。一派是“联合造反总指挥部”,简称“联总”;另一派为“红色暴动联盟”,简称“红暴”。前者以市区为主,后者的大本营设在城郊,大多是周边工厂的工人和郊县的农民。两派在各自的地盘内又各有各的支持者,却都可笑地指责对方为“保皇派”。虽然红暴比联总形成得稍晚,可不能小觑,大有“农村包围城市”之势。

为了打击红暴派的嚣张气焰,联总决定组织一次深入红暴总部的,近万人的示威游行。组织工作在紧锣密鼓地进行着,各单位的造反派头头都在联络着各自的支持者,棉纺厂也不例外,召开了几次动员大会。三红虽然是个性情冲动,爱打架的人,对政治却一向不感兴趣,他只想管好自己的事,过好自己的小日子,这种事都避得远远的。这次却不一样,他已对生活产生了厌倦,对今后的日子不再抱有幻想。他只想尽快脱离目前的现实,找一个逃避的方式。可以说,他的内心甚至是渴望发生些什么的,不管什么事。所以他积极参加,做好了准备,真心的希望这一天早点到来。

队伍终于进发了,浩浩荡荡的,打头的是一辆徐徐行驶的卡车,上面一色藤帽铁棍的壮汉,紧跟着的是“飞虎队”、“敢死队”、“风暴队”等各种身穿军装,臂缠红布条的示威者,三红也在中间。他们手持棍棒,挥动着毛主席语录,口中高呼着“打倒红暴派”、“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胜利万岁”、“誓死捍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等口号,绵延数里,一路向城外挺进。

晨雾散去,阳光洒下来,稻田、河港、茭白塘,都交织在一片雾蒙蒙的光影中,走近了才看得真切。队伍突然听到了响动,密密匝匝的,是脚步声。不一会儿,从四面八方黑压压地冲出来一伙伙的人,也不喊口号,闷头举起武器,见人就打。三红也是个打架不要命的,看到这阵势也不由得胆寒,只好硬着头皮招架住,往后退,队伍一下子被打散了。

由于田间道路狭小,施展不开,上万人的队伍收又收不拢,散又散不开,被几千个熟悉地形的红暴派,一段段分割包围,打了个措手不及。跌进田坂的、踩掉鞋袜的、丢了武器的、吃了闷棍的,一个个哭喊娘,哪里还管领头的在那里狂舞着“红宝书”,让弟兄们顶住。

都去他妈的,老子现在不跑,更待何时?

三红撂倒两个,抬起头,自己这边那么多人,怎么前后左右都是个敌人?三红傻眼了,这时候他哪里还有时间纳闷,趁着手脚还没发软,赶紧跑吧。可跑又往哪里跑,跳进河道?水太深。钻进草丛?草太短。三红豁出去,不再退了,反正老子也不想活,大喝一声,举起铁棍就往前冲。对方也是肉长的,看到个不要命的发疯一样地向自己冲来,想收住脚,却一个趔趄,跟背后的撞在一起,摔倒在地上。三红回头看了一眼,也不理会,晃着手中的铁棍依然向前冲。不知道是受了三红英雄气概的感染,还是终于缓过神来了,联总竟奇迹般地稳住了阵脚。眼看着就要打退敌人,三红已不再自暴自弃,他开始被自己的大无畏精神所感动,正当他陶醉其中,眼前忽然一黑,紧接着外面的世界就红了起来,变成血红一片。三红顿觉自己的整个身子失去了重量,飘飘然的想睡觉,好舒服的感觉。

三红倒下去的时候红暴已聚集起新的力量,毕竟在人家家门口作战。幸好哪个时代都不缺军事奇才,不知是哪一位有战略眼光的头头,从航运公司调来了全部的船只,在水面上一字排开,把伤员和能动的都接上了船,面对着堤岸上密密麻麻的红暴派,从水面攻击已经是不可能了,满船的联总只能唱着歌,喊着敬爱的毛主席,摇摇晃晃地在红暴的隔岸狙击下,悲壮地沿着河道而去。

三红被抬回家已是黄昏时分,这样的时刻不一定非要刮风下雨,可以很负责任地说,天上甚至连一片乌云也没有。晚霞透过窗户,斑斑澜澜地洒向房间,气氛祥和而安静。

望着躺在床上无声无息的三红,姨妈的心里没有一丝快感,有的只是说不出的惆怅。姨妈后悔了,不管怎样,她都不该这样的逼迫他,把他逼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她甚至有些讨厌自己,觉得自己根本就不是个善良的人。她想表现得冷静,表现得无动于衷,可眼泪竟不自觉地掉落下来,把自己也下了一大跳。

姨夫得知三红被打得瘫在床上,是爸爸去看他时说的。姨夫拿着电烙铁的手明显动了一下,差点烫到自己,他正在修理那台老旧了的半导体,这可是他的宝贝,没事的时候他总是在听,到了夜深人静还躲在被窝里听。站在姨夫的身后,爸爸终于听到一声长长的叹息,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三红倒下了,姨夫至少是欣慰的。可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劲,如果三红真的瘫了,姨妈该怎么办?他的欣慰感立马就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忧虑感,觉得不管怎样,自己都有必要去看看她。

那天一大早姨夫就站在姨妈上班的必经之路上,心里已打定了主意,等姨妈出现,就假装自己是偶然间的路过,见面的时候要表现得略带惊讶,要克制、冷静,就像多年不见的老朋友。可事情的发展往往与设想的不太一样,一见到姨妈,姨夫就把之前的设计都抛到了九霄云外,虽然没有直接掉泪,却也泪眼汪汪的。

姨妈的表现却相对的要平静得多,经历过这些事,她已厌倦了,不再把自己置于感情漩涡的中心,她想从这纷纷扰扰之中解脱出来,平平静静地过自己的日子。所以她选择了不再躲避,也不再慌乱,她要把自己的想法明明白白地告诉他,并且求得他的谅解。而对于三红她也已有了新的打算,她这辈子不可能和他在一起,却会照顾他的生活起居,只要他还在家里像现在这样躺着,她就不会有别的选择。

风吹过街市,但不是杨柳风,而是那种吹在身上凉飕飕的,听起来微微有些动静的风。街道两边的店铺已经打开,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的,空气中散发出一股子油烟味和隔了一整夜的清新味。这个世界离得很近,仿佛一伸手就能抓住,你以为自己一直活在这世界中,酸甜苦辣,五味杂陈,你却一直都进不去,像隔着块毛玻璃,模模糊糊,光怪陆离地把你摒斥在它的外面。走在街道上,姨夫开始清醒地意识到姨妈的转变,他的心隐隐作痛着。

三红醒了,醒得恰到好处,我不知道他是真的得了局部失忆症还是别的什么,总之,他已忘掉不想记住的,独独认定了这个女人。虽然一直处在昏迷之中,他还是知道瘫倒在床的这段时间,是这个女人每天端屎端尿,擦身喂饭地照顾着自己,所以她就是最亲近的人,他甚至都忘了这个女人还是他的妻子。

三红醒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姨妈,他的手指微微抖了几下,眼睛就会在眼眶中移动了,等他终于睁开眼,姨妈却不在房内。这样的场景我设想过好多次,为了切题,风是一定要有的,呼呼地吹开了糊在墙上的报纸,三红在它们坚持不懈的怕打声中,挣扎着抬起手,嘴里已开始有了响动,等发出了响亮的一声后,姨妈总算听见了。

三红说水。

姨妈在围裙上擦了擦油腻腻的手,先关好窗子,倒了一杯递过来。

姨妈问,好了?

三红点了点头。接过杯子时无意间握住了姨妈的手,姨妈浑身上下不自在地打了个寒噤,抽出来,捋了捋掉落在额前的头发,说已烧了汤,饿的话可以先喝一碗。天就黑下来了,房间里昏昏沉沉的,能听到隔壁饭桌上的说笑声。

三红醒来后不再试图靠近姨妈,对她保持着一种适当的,可信赖的距离,一种只限于亲情的互动。这样的状况反倒缓解了彼此间的关系,虽然姨妈开始时仍不相信,认为他在装,警惕地留意着他的一举一动。久而久之也就放松了,自然了,习惯了,接受了;直到有一天三红不小心说漏了嘴,姨妈才知道他好了,什么都记起来了。

三红养彻底痊愈后去厂里报到,机修班班长让他再休息两天。三红一把拖过张椅子,把椅背对着班长反坐在椅子上,捶打着自己的胸口说,你看,全好了,再碰到红暴派,老子照样打他个半死。

班长笑着递过支烟来,连声说好,好,我就知道你狗日的没那么容易倒下。班长是部队下来的北方人,一开心就要肏。肏他奶奶的,你小子真倒下了,放着家里那漂亮的婆娘,怎咽的下这口气,班长深吸了口烟说。三红赶紧让班长小点声,好像姨妈就在隔壁似的。班长不开心了,斜睨着他说,屌毛灰,狗日的打架能耐,怎么见到个老婆就怂了,我可听说你那熊样子,老婆喘一声连大气都不敢出,老婆瞪一眼,你小子就要抖三抖。肏他妈,在我们老家啥婆娘不婆娘的,甭管好看难看,敢在男人面前吹胡子瞪眼,见一次就打一次。班长肏完了,三红一下子觉得没了意思,好像很有心事似地说自己还有事,离开机修班就去了姨妈的车间。

一路上不停地有人和他打招呼,好像他是凯旋归来的英雄,只有父亲远远地见到他,没好气地让他早点回家休息,别到处瞎逛。

三红一路走走停停,到了姨妈的车间已是中午时分,三红想自己还是先到食堂,等姨妈下班再去,爱吃的又卖没了。就掉转身往回走,去了食堂。

棉纺厂可是个大厂子,食堂也不止一个,大大小小的,有大锅菜,也有小灶,三年自然灾害以前连面包、蛋糕这样的东西都有,到了文革之后,哪怕是小灶也最多只是青菜里加几片肉,辣椒里放几块鸡蛋,而且价格又贵。既然是打给姨妈吃的,三红可不会犹豫,四处看看没有父亲的踪影,抬脚就进了小灶的食堂。等三红打完饭菜回到姨妈的车间正好下班的铃声打过,车间里走出来不少的女工,把白帽子和白袖套摘了,一路怕打着,嘻嘻闹闹,拿着碗筷,在广播喇叭激情昂扬的乐曲声中,向食堂走去。

姨妈通常是稍晚出来的,姨妈爱干净,总要先洗洗弄弄,把自己身上的线头灰尘收拾干净了再出来。姨妈走出盥洗室,看见三红托着饭盒,兴冲冲地走入了车间的大门,背后的阳光洒了一地。姨妈拍了拍手,在鼻子上闻了一下,好像手上粘着什么东西似地笑了笑,示意三红把饭端进休息室。三红说今天运气好,终于买到了几块带肉的。

姨妈打开饭盒,抬起头说不会是小灶间买的吧?

三红说怎么会,小灶那么贵,我是去大食堂买的。

见姨妈还是不相信自己,三红挠了挠头皮,嘿嘿地笑出声来。说天冷饭菜凉得快,赶紧吃。

姨妈也不回答,坐下来把碗筷分开,一人一盒吃了起来。不知道为什么,这段时间和三红在一起,姨妈已不再感到别扭和难受,她甚至隐隐约约地有了些许的温馨。

可能是放松以后,姨妈反而撑不住病了,晚上回到家总觉得身上冷,躺进被子里就发起烧来,到了半夜,被烧灼得干渴醒来,迷迷糊糊地叫着三红的名字。三红惊醒后,一边问怎么了?一边翻身下床,打开灯,赤着脚来到姨妈的地铺前,见姨妈脸色通红,额头上冒着一层细汗,三红伸手试了试,好烫。先倒了杯水扶着姨妈喝下,然后说必须去医院急诊。姨妈摇了摇头说那么晚了,哪里还有车,睡一觉就好了。三红不由分说,自己穿好衣服后侍弄着姨妈也穿好了,抱起她就往门外走。三红本想骑自行车去的,又怕她支撑不住,摔下来,直接背着她就来到了大街上。

街头空无一人,月光底下的街道隐隐绰绰的。姨妈有些晕眩,才发现许多小说里的描写也不那么真实,那些发着高烧,虚弱到要昏倒的身体,即使想拒绝,也不可能推开一个结实而可靠的脊背,除非真有什么深仇大恨,除此之外,那多半都是主人公的矫揉造作和装腔作势。姨妈被自己的想法惊呆了,她觉得自己一定是烧糊涂了,是脑子烧坏后的梦话。想到这里,她的头颅真的胀大起来,一圈圈,发出了不少的声响,像有一面锣在里面敲着,越敲越远,越敲声音越弱……

虽然姨妈还没有接受三红,对他的敌意却消失了。这是一个既让人失望又让人无奈的现实,是一出出从古至今都在上演的故事。那天吃完饭两人出门散步,顺着街道慢慢往前走,月亮已经出来了,挂上柳梢,洁净净地晕染出一片淡淡的使人伤感的嫩黄。走过几处繁华的地段,路就变窄了,曲曲弯弯地变成了田间的小道,龇着两边参差的野草。转过篱笆墙,前面就是那几块黑黝黝的油菜地。

姨妈害怕了:是她上学时的必经之路,也是和姨夫结婚那天,送完他回家的那条路。

三红早就料到姨妈会站着不动,鼓足了勇气,轻轻拉起她的手,说到了那里自己有话要说。

姨妈踌躇着,沉吟着,眼睛里闪现出怨愤来,她的脸猝然变得难以辨认,猛地抽出手挥了过去。

三红抱着姨妈的腿跪倒在地,肩膀抖动着,把头埋在她的两腿之间。

姨妈惊呆了,她的眼睛里有一种游移,一丝惊慌,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浑身颤粟着,想起了姨夫和之前发生的事,眼泪夺眶而出,随即颓然地倒在了三红的身上……

2015/9/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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