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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塔檐铃

2015-09-11 17:47 作者:绿艾  | 7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一、

一有空闲就去老家看看,路上每每想到:母亲卖菜回来了没?心里问着,母亲摊了一方桌的钱,笑眯眯数钱的情景仿佛就在眼前了。

母亲最幸福的时刻到来了,零零碎碎,一卷一卷的钱沾着她的唾沫,排着队等待着手指的检阅。那些菜长在地里不换成钱,真的是毫无意义,这就凸显出母亲卖菜的重要性来。经她的秤杆吞吐来的才是蜜,是百家姓里实实在在的的老二。母亲常说好日子就是捋着胡子喝香油,我倒觉得对于母亲,每天数着菜钱过日子就是心里抹了蜜的生活,母亲是辛劳的蜜蜂。

钱数完了,我发现她脸上窃窃的得色,临了眼风一转,笑意碧水扬波似的向我荡过来。原来,一个毛手毛脚的小青年付钱的时候,把一张五元的纸币掏掉在三轮车里,母亲不声不响地找了钱,人家扭头就走了。五元钱的意外之财,似乎给母亲带来最大化的幸福了。母亲这种好占小便宜的心理总也改不掉。

我觉的不义之财总是要付出代价的,不在此时,便在彼时。事情不幸被我言中,小青年给的那张百元大钞怎么看怎么不地道。母亲一天的辛苦就不用提了,一车菜也是白送了。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这种境界我们大多数人还是欠些火候,占了便宜没有不自喜的,窃喜中忘了形,放松了警惕。君子财,取之有道,我总觉的母亲那种占便宜的笑贼兮兮的,我不喜欢。

母亲一下子僵在那里,脸上的表情像吞了一个涩涩的苦柿子,再加上一天奔波的劳累,她苍老了许多,简直欲哭无泪了。我们不知要费尽多少口舌才能把她从冰窖里拖出来。什么钱是身外之物,破财免灾,比之革命的身体,健康的本钱,心情是第一位的,总之要把吃的大亏轻描淡写成最小化,最好这种吃亏上当明摆成母亲头上的一只虱子,被我们捉下来掐死在顷刻。母亲也怕我们担心,诅咒完那个坑人的八辈祖宗,也装模作样地淡然了。其实,我知道,母亲心里那头大象要从针鼻里钻过去,还得熬些日子。(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情同此心,我不主张再把假币花出去。我们手把手地教母亲找摸毛主席衣领的感觉,对着太阳地儿照那朵莲花的水印,还有那条半露半藏的金线,只恨那些老头票不能对着这些容易受蒙骗的老人们说话了。但还是挡不住另一张假币又向母亲投怀送抱,母亲捶胸顿足骂自个儿睁眼瞎,说人家瞎子都认得大小钱,自己连瞎子都不如。我们村就有一个老汉收了假钱一时想不开的,突发脑溢血,缠绵于病榻,身体是这些弱者的唯一资本,真是生命不能承受假币之重啊!没办法,我们重新给母亲支招,二十元以上的,拒收。

其实,母亲再收到假钱她也不说了,如果无意中说漏了嘴,她会自圆其说,或者说别人比她受的骗还多呢,显然母亲的免疫力是踩着别人的倒霉来自我解嘲的,这内心逐渐强大起来的抗假币打击能力正是我们所欣慰的。

近来,母亲常说的一句话:我们在城里被城管撵的跟鬼火似的。

干什么的吆喝什么,母亲卖菜回来,屁股一沾沙发就开了腔。在城里的大街上,城管怎么追怎么撵,她和她的战友怎么躲怎么藏,这阵势若乡下的老赶头一回进城卖菜,准会吓傻了眼,不是腿肚子转筋,就会吓破了胆。而那些被追赶的人像一群咯咯叫的母鸡,扑扑楞楞,只恨少生一对翅膀了。幸亏母亲是老游击队员了,早已练就的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脚底下抹油。被推走过三轮车,没收的秤不计其数,也算久经沙场了。可今天城管们又文明执法了,扛着个摄像机,老远就把人录上了,谁跑得过那玩意,电门一开,就像跟手电筒的光赛跑似的。城管见了谁就说给你拍上了,等着上电视吧。弄的卖菜的一头雾水,面面相觑的,顿感这张风吹日晒的老脸的重要性。母亲也怯乎乎地向我做心理咨询:上了电视丢不丢人啊?那种曾经与城管死缠烂打,周旋到底的精气神一下子萎靡不振了。

我又能说什么呢?上有政策,下有对策,难不成菜农们都戴上面具,学一套易容术。生存是第一位的,时间久了,见惯不惊了,追的和跑的都会麻木的。

一些卖菜的小贩和带有田园情绪的菜农,流动如天上的麻雀,想飞哪儿就飞哪儿,各自有自己的根据地。每个城市都觉的这些麻雀有碍城市的观瞻,就总想把他们圈在笼子里,他们不会干的。因为市场需求也是流动的,倒是这些流窜贩节省了人们的时间,不用大公老远地跑到菜市场买一把青菜了。时间在人们的观念里多么重要,即使城管们下了班,谁敢说没顺路顺手地在大街边,胡同口买过他们的水果和菜。就是有过除四害那样彻底的年月,现在麻雀还不是照样满天飞。

那些个拿着大喇叭,整天价喊着彻底整顿和清除的,谁也保不准,偌大的天空,有一粒屎正“啪”的一声,不偏不倚,在他头上砸个稀巴烂呢。

城市需要创建文明,那些卖菜的只关心,明天的城管又会怎么样呢?

二、

世界虽然极广大,人可总像近于一种宿命,限制在一定范围内,经验到他的过去相熟的事情。母亲的话让我记忆起儿时随母亲去的那个菜市,有一座高高的古塔立于旁边,古塔剪影在小城一角的存在,每每让我想起祖母屋子里供奉祖宗的神龛。

虽然去拓印一片美好的记忆,如同采摘一滴清露,痴痴傻傻捧着的,已是一片水渍洇漫的魅影了。

二十多年前的乡村,晚总有着霜晨月的明朗。我们起身时,鸡鸣狗叫还留在里边。凉月满天满地,地上分不清是霜迹还是月痕,没有一盏灯,我和母亲一前一后如走在亮汪汪的光河里。乡路上只有两个拉长的影子,天和地都离我们很近,那种近的感觉直到多年以后,在川端康成的小说里被描述出来:仿佛无数的星子在把我的灵魂吸进天空······

满天的星星睒着眼睛,那种灵性之光索要人一辈子来记忆它,我的心悄悄对着缭乱的星光说:我记住了你们。相信那时,我的眼睛里盛满的全是星光的清新。

古塔近了,赖天空的星月为画出一个带着尖顶的轮廓。占地摊的人都来的早,几人碰头说着昨日的行情,在黎明前的寂静里泛着小小的声色水花,等待着菜市的沸腾。

母亲常跟我提起她第一次随丈夫卖菜,那时还是一个年轻的媳妇。不会称称,不会算账,父亲若去小解,母亲蹲在菜摊后面如坐针毡,低头看着人们的脚步杂沓来去,最怕摊前站下个买菜的,诚惶诚恐地盼着父亲快去快回。母亲不识字,九九口诀一句不会,她和那些乡下的卖菜妇们一样,当车到山前逼将人左右,在实践中尽着性命之理,精通了一切实用的技能。当我第一次看见古塔檐角的铜铃时,母亲已在这铃声里操练成一个熟练的卖菜妇,每次秤杆一撅,菜价就出来了,她的小九九已到化境,别人手里的计算器还在高速的运转呢。

那时,印象很深的是同村的小宝,他比我们来的更早。看看他脚上的泥,裤腿上的露水,村里人都心照不宣地明白了他的早到。母亲说他也是个苦人,一边指给我看他那胳肢窝处开了花的破棉袄。闯关东回来一无所有,除了一身痨病就是嗜酒,有时到各家地里偷偷顺几棵菜,村邻也多不与他计较,算是变相的接济吧。他人也会来事,看到相识的乡邻起晚了没有占到地方,随时他都会腾出一席之地相让。假若他不是如此嗜酒,在这古塔下生存也不成问题的吧。

在一个村庄里,少了这么一个人物,似乎也显得不那么完整了。

印象之所以深刻,是因为从小宝那里我印证了古塔的确切层数,我每次仰着头去数时,数着数着就花了眼。小宝告诉我:叔不仅数过,闯关东之前还爬过呢。一个人可以像一蓬修长的野草那样,站在古塔的窗口,真真切切地看那些檐铃轻摇,奏出如梵的古音,在我眼里这真是他的不凡。

儿时所关心的常常与生计无关,仿佛这世间的哀乐里没有我的一份儿,心心念念着,什么时候也能登上古塔的高处,以那千年的沧桑之眼,俯怜着塔下如蚂蚁的众生。

古塔檐铃在日月升降,寒暑交替中依旧随风轻送,而人世更迭多如天空暮云般诡异,天使幻化成魔鬼的狰狞,雄伟的瞬间委顿的了无痕迹,母亲也由手脚麻利的媳妇变成行动迟缓的苍然老妇了。

三、

有时,在街边看到城管的车开过来的情景,小贩们如惊弓之鸟四处逃散。水果和青菜滚落地下,任人踩踏。他们挤出皮笑肉不笑,比哭还难看的表情讨好着与之争夺称与车辆的城管。被莫名的心痛袭击中想到母亲,最迟缓最惊慌的那个老妇也许就是母亲的一个侧影。她不惊慌,何以推着车子压伤了自己的脚。她不迟缓和卑弱,何以因刮擦了一辆新轿车,在车主的狮吼中大祸临头般扑通跪倒。想起这些,就恨不能立刻跑到母亲面前,命令他们别再种这份受罪的菜了。

城市里的确盖好了宽敞,遮风避的菜市场,从侧面一打听摊位费,基本就是父母那亩把菜园一年的收入了,真的不是这些有着田园情结的菜农所能消费的。价格可够黑的,因为市里无钱支付工程方的款项,就以市场经营做抵押,那些建筑商来收税怎能不变本加厉的。城市在文明的外衣下,它的内幕有着老百姓不能理解的乱相。

新闻报道里,常有冲动的小贩在克制,隐忍,甚至卑躬屈膝都不起作用后,抽出那把私藏的刀,在生存危机,生活的不安全状态下变成魔,寒光一闪,火星四溅,刀刀见血。这只是个例,而大多数人依如我的母亲,她们若丧家之犬仓皇街头时,谁又会看到那份脆弱?谁又俯怜过她们私藏的性命之理和哀乐。有时看到母亲外出卖菜,晚归了常让我心神不宁,在心里默默祈念着母亲毫发无损地归来。

白露那天,母亲刚从菜地里回来,手里还兜回一些芹菜苗,栽剩下的舍不得扔,拿回来凉拌着吃。每次劝说,她就笑着给我许多理由,什么人老了,想活就得动,都是跑跑颠颠,种着菜还有些脚步钱,减轻你们姊妹的负担······最后命根子似的交代我:我们老了这点地你来种吧!我总是推却,还不想继承他们的遗风,这让我那些赞美田园生活的情怀显得多么叶公好龙。田园生活固然是好的,不知为了什么,我还不能逾越拥抱它的那个距离。

那些芹菜苗吃到嘴里有一种鲜嫩的清香苦涩,真的与长大成棵的味道不同,像我未经世事漂洗的童年

走在乡路上,暮归的老牛脖子上总有一只摇铃,叮叮当当摇着光,摇落一天的晚霞。我想起母亲的笑,那笑里也藏着母亲的一副摇铃么,赶走一些生命的寂寞与荒凉。摇铃的意象是我必须小心面对的生活中的诗意,在无人之地,像童年的那一缕星光,固执地镌刻着我的人生

露从今夜白,天有道,地有道,人亦有道,天地万物皆在道中,那白露也是草木之心上,呼之欲出的摇铃吧。

有时绕道于古塔之下,就是想听一听古塔檐铃那一点渺渺茫茫的声息,从过去到未来的穿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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