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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青春的岁月

2015-08-12 17:13 作者:韩绍敏  | 10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会忘记的总会忘记,纵然写在纸上,刻在石上,也不会留在心上,不会忘记的终究不会忘记,即使从不提起,从不念及,也依然深深地留在记忆之中。漫步在记忆的林中,拾掇起每一片落叶,都散发着岁月的幽香。哦,一起走过那段时光的朋友——

别让岁月改变了你

留一份真诚给友谊

留一份纯洁给爱情

留一份刚强给命运

留一份执着给追求(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别都让岁月带走

——题记

第一部 永远的舜帝庙

要说的故事应该是从公元1989年开始的。

这是运城市西北三十余里一个古代叫鸣条冈的地方,相传舜曾在此生活,所以史书虽云:“舜南巡,死于苍梧”,但这里却有一个偌大的舜帝陵,墓碑“有虞帝舜陵”是明朝万历年间一个叫邢其任的人书写,并建有规模巨大的舜帝庙,加上闻名遐迩的母子柏和六千年前龙头古文化遗址,曾使此地极为繁华,生存衍息了周围四个村庄——东曲马、西曲马、西张贺、杨包的百姓。20世纪初,西曲马出身的辛亥革命陆军少将李歧山欲在此建一所“歧山中学”,但未果便被阎锡山所害。如今,李将军和他的弟弟马军统领李九皋就静静地躺在村旁大路边的麦地里,坟茔上早已杂草丛生,坟墙也倒塌凌乱,只有省政府立的那块黑色的碑在默默地守护着烈士的英灵。他的儿子李健吾先生弥补了父亲的遗憾。1982年,李先生病危弥留之际,将稿费2000元捐给了家乡中学的图书馆。这所中学,由舜帝庙改建而成,就叫“舜帝庙中学”,与舜帝庙一样,它也曾辉煌过,但很快就衰落了,成了人们心目中运城市最末流的高中之一。我们的主人公,从各地而来,就在这样一所高中相遇并且相识了。

1

农历二月二,是舜帝庙的古会。古会总是很热闹的,早在前几天,学校旁边的戏台上便开始搭台唱戏,各种小贩便云集而至,使沉寂的舜帝庙一下子喧闹起来。特别是古会这一天,小小的舜帝庙前场地上人山人海,乱声杂音,男女老少,八方汇聚,自然就有许多人进庙里游玩。这样的日子,师生自然是无法静心上课的,学校便照例放假一上午,学生们如获大赦,个个欢天喜地,纷纷出动,融入校门前熙熙攘攘的人流。我们的主人公便开始出场了。

四个女孩顺着墙边小心地前进着,打头的留着短短的黑发,敞开着衣衫,穿着红双杠的白色运动鞋,有好些红衣少女安然的气质,这便是H(我不知道她们是否愿意让我写出她们的名字,所以仅以她们名字中的某个字的第一个字母代替,以后同),后面是一个瘦削精干的女孩,Y,她是一个素质不错的运动员,第三个女孩,E,胖胖的,最爱笑,让人觉得她总是属于欢乐,不过却也是,学业的顺利,使她对未来充满了自信,在她的字典里是找不出“困难”二字的。最后面的女孩眼睛亮亮的,淡淡的眉间却似乎永锁着淡淡的愁,娴静,柔和,是一个很典型的女孩子,她就是J。

这四个女孩,家距学校都不远,初中时便同在一个学校,高中又偏巧分在了一个班——67班。高一67班是全校人数最多,也是人们话题最多的一个班,有说好的,有说坏的,众口千辞。因为它的班主任是位有些书生酸气却思想颇为解放,不拘小节的半老头儿,它的班长也是个外表随随便便的人物。

此刻,这个全校最惹人注目的班的班长,M,正跟在同班的两个同学后面,混挤在人群中。这是一个外表和内心很不相称的男孩子,他感情细腻,心地善良,但不善言辞,远不如他的两个朋友灵活。瞧,走在他左前方的G,无论何时,眉际间总洋溢着一股精明之气,下巴微翘,眼睛稍眯,一丝成熟的笑意常挂在唇角。右前方的F,是一个极英俊的棒小伙,全身上下充满着青春的活力,在他逝去的路上,他是象百米冲刺一样畅顺迅捷。在舜中的校运史上,男子百米的最好成绩是1979年一个叫杨照齐的学生所创造的11秒7,是当时全运城县(1981年运城改县设市)中学的最好成绩,以后校衰,遂成绝顶,而F的成绩则徘徊在12秒左右。不过李初看不象个运动员,刚开学时还请了几天病假,来校后一个人坐在教室最后面的角落里,蔫蔫的,独自抽烟,只是后来开校运会时一下子锋芒乍现。

F的家在运城、万荣、临猗交界地带,而G和M则是在中条山下,盐湖池畔长大。两人初中曾同学一年,不期又会在此相遇,他们那儿在此上学的就他两个,自然就成了朋友。

这七个人混在拥挤噪杂的人群中,毫不起眼。他们也彼此看见过数次,但都没有给予太多的注意,因为当时所有的故事就如当时的春天一样,一切才刚刚萌发出绿意,遥看近却无。

暮色才合,刚吃过晚饭,学校旁边的戏场里便“嗵嗵咣咣”的锣鼓喧天,灯光映得校园西南角如同白昼。老师不要求,学生也不想上自习,都出了校门,去戏场游逛看热闹。

农村里的戏场都是露天的。戏台座西面东,就在麦地旁边,场子东面是大门和几间房子,现在已被各种卖吃食的挤占,北面是学校,南面没墙,一望无际的平野,显得空旷而热闹。农历二月的夜虽然还有些寒意,但卖饭的炉火,小摊的灯光,拥挤的人群,喧闹的杂声,把人刺激的浑身冒热,M就出了汗。

G和F在电灯泡下专心致志地戳着台球,赌胜负。M对这玩意不感兴趣,反正不管谁赢,胜利品都有他一份。他便也懒得观战,转身四处转悠。戏台上唱的戏名现在已记不清,不过应当是不错的,因为看戏的人很多。剧团是临汾大宁县的蒲剧团,“箱”(方言,指服饰、道具类)还算可以。一个黑胡子老生正扯着嗓子在唱,不时赢得阵阵喝彩。M往人群里凑了凑,还没看清台上还有没有其他人,一个头影一晃,堵住了他的视线。

这是女孩E,她踮着脚,正看的入神。M有些惊奇,现在的学生,还对唱戏感兴趣、爱看戏的实在是少之又少。他把跟前一块砖头用脚移到E的脚后跟下,E回头发现了他,感激地一笑,说:“也来看戏?”M胡乱点了下头,说:“这地方不好,跟我来。”E跟着他,七绕八转,东挤西钻,终于在戏台前侧找了个位置,能毫不费劲地看清全台。M说:“我对戏不感兴趣,我走啦。”低头挤出了人群没走多远,G和F挤过来,扯住了他,问:“你跑哪儿去了?”M说:“咋哩?你俩谁赢了?”G一笑:“他耍赖哩,没法!”F笑着争道:“去逑,你才耍赖。”扭头对M说:“算了,不说这。你刚才到底去哪儿了?让我俩好找。”M把事情说了一下,F笑着说:“你小子好大胆,敢领着姑娘乱跑。你知道刚才发生什么事了吗?”M问:“怎么啦?”G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说:“刚才我俩在柏树那儿逛,看见咱班‘四姐妹’中的老大和老四(指前面的女孩H和J。她们按年龄拜为姐妹,从大到小依次为:H、E、Y、J),老大穿着她那件黄绿军装(那一年特别时兴穿这种衣服),头发又那么短,她搂着老四的肩,从学校门坡走下来,别人乍一看,以为是一对男女在谈恋爱,当即便有几个痞痞围了过去。”M不禁心一提:“她俩……”G摇摇头:“倒没啥事。等他们围过去,才看清老大原来也是女的,便一哄而散。不过也把她俩吓的够呛,没敢再逛就回学校了。”

M松下心来,叹了一口气,说:“他妈的,这儿痞痞也太狂了。”当时,舜中的治安确实是相当差的。四个村子的年轻后生,有空就往学校里窜。舜中比较空阔,几乎一多半都是树林和田地,围墙也破损不堪,形同虚设,特别是西面墙边,地势下陷,校墙在地平线以下,称为“西沟”。那儿丛树杂草,庄稼林木,郁郁葱葱,人入不见。1993年8月1日,F携其女友及M重来此,那女孩说这真是个谈恋爱的好地方。多有诗情的浪漫呀,她那知道这儿曾有过几多险事。

男生宿舍是最西边的四排房子,再西就是树林田地,东面和教室隔一个篮球场。虽然其中也有几个教师宿舍,但学生仍不安全,因为作乱者,除了四村痞痞,还有高年级学生。中学里,总是一届学生欺一届学生。新生,特别是家在远处的新生,自然是最受欺负的一层,M、F、G都在这一层,M、G尤甚,他们那儿几乎没人在舜中上学。

M清楚地记得,刚入学的第一天晚上,正准备入睡,几块砖头突然从窗外砸入(窗上没玻璃,因为天热也没糊纸),有些已砸到别人的被上。他自己幸免,但一夜没能睡好。更有一次,天气应当是已经寒冷,宿舍一个姓杨的同学从家新拿了一件军大衣,盖在身上。大伙正准备吹灯睡觉,四五个高年级学生破门而入(其实这个“破”字用得有些过分,因为门根本就扣不住,只能虚掩而已),为首的一个走到杨同学跟前,提起大衣,硬说是他的。杨同学连连申辩,死活抓住大衣不放手。大宿舍里几十个新生没有一个人敢吭声,只能以同情的目光默默地看着杨。M那时还没当班长,他也没胆量管这事。但高年级学生凶巴巴的模样和舍友苦苦哀求的神情深深地印在了他的心里。宿舍不安全,教室也同样。有一次,厄运竟同时降临在G、F、M三人的头上。那是中秋节刚过,一个月亮很亮的晚上,夜已经很深了,教室里只剩下他们三人还在学习。终于他们做完功课,收拾好了东西准备回宿舍。F端着一截摇曳的短蜡在前带路,G、M随后。门外似乎有人说话,不过三人都没在意。快到门口的时候,一个人推门而入,背朝他们,喝道:“把蜡吹了。”三人全愣住了,蜡不知怎的也就给灭了。四下一片沉寂,G反应最快,已做了一点手脚,M往后退了几步。黑暗中那人说道:“快点,把身上的钱掏出来,要不你妈的老子就要动手啦。快点,不要找死。”M身上没有多少钱,只是饭票还稍有些。他在裤兜里悄悄地摸索,想藏个地方。就在这时,门外有人吹了一声口哨,那人骂道:“妈的,便宜你们了。”拉开门窜了出去。

重点亮蜡,G从身旁课桌抽屉的一本书里取出钱物,F也没损失什么。M坐在原地一声不吭,G问:“怎么啦?没少啥吧?”M摇摇头说:“妈的,一个人都敢来抢咱三个。真他妈的窝囊!”F说:“可不是,要是当时咱仨一起上,还弄不了他?”G叹了口气。

自然,这都是在放马后炮。可是,请现在的我们能够原谅他们,人活一辈子,谁没干过几件随后就后悔的事呢?只要能后悔出一点东西,也就不枉那一场后悔,因为,以后的路还很长,今天的后悔就是为了明天的不后悔。

2

我们的三个男主人公就在这样的环境中捱过了他们高中的第一个学期。过了年后,天气渐渐地暖起来。农村的学校卫生条件都很差。舜中是一个班男生全部在一个大宿舍。67班的宿舍是四排宿舍中从南数第二排的最东头那间,挨着班主任的宿舍。四个大窗用砖堵死了两个,剩下的两个没玻璃也没纸,象两个吃人的大黑洞。最没法的是两边的大土炕,由于人多混杂,被单上经常被弄的满是尘土。当时有句顺口溜说道:舜中的跳蚤龙中的虱,解中的蚊子漫天飞。龙中是所初中,G曾就读过,问他这句话时,G苦笑:“不堪回首,瞧我现在瘦成啥样。”M后来移学解中,曾评过解中的蚊子:“说它遮天蔽日虽然有些过分,但晚上上自习遮个日光灯还是没问题的。”所以我们就可以想象出排在句首的舜中跳蚤了。

三人中M最先建议搬宿舍,对面第一排中有许多小宿舍在空闲着。G、F立即响应。三人扭开西头第二个小宿舍门上的铁丝,先把里面打扫了一下,然后分工,各自行动。晚饭后三人都没上自习,半个小时后,会聚在小宿舍,各表战功。G从旧仓库里拖出一张有点破损的大芦席,F用钳子在废弃的房檐下寻觅了好些电线,M从操场后面养鸡场那儿扛了好几根杨木棍,又从家里拿来准备缴给学校食堂的面中舀了些打成糨糊,用报纸裱了墙。三人把芦席剪成两半,齐整的那片准备往身下铺,稍烂的放在架起的杨木棍上,糊上报纸,做成顶棚。以后几天三人又悄悄地从教室多余的课桌中搬了三张过来,放在炕前。拣集的玻璃条块经过擦洗后,在三人的拼凑下,安装在窗格上,也挺亮堂的,很象回事儿。又在外面加了层窗纱。G用墨水把灯泡涂成红色,F在线路上安了两个开关,一个门口,一个炕前,进门、睡觉都方便。又用砖头和泥垒了条一尺高的炕台,把整个大炕三七分开。三分是三人的“寝床”,用换洗的床单系在顶棚的杨木棍上,垂到炕台边,墙上贴上帮老师清扫宿舍时从废物中拣出来的山水人物画,便构成了三人简洁而温馨的小世界,剩余七分地方则用来放自行车和其它东西。

三人都来自农村,都不是富裕人家的孩子,布置宿舍的东西全是三人拣、集、凑来的。他们用农村孩子特有的勤劳和灵巧努力地改善自己的生活环境。我不知道现在的高中男孩子们是怎样的集体生活,反正当时67班二、三十个男生,没有一个人有脸盆和暖壶。冬天的早上,他们就在凉水龙头前用带冰渣的水抹上一把脸,有时龙头冻住了,便一天都不洗脸。有一次,M的两个初中朋友从四、五十里外的家骑车来校看他。望着尘汗满面的朋友,M竟连一杯热水都端不出,就是洗一把脸也得让他们亲自去水龙头处。M当时恨不得一头撞在地上。当朋友把带来的水果放给他时,他死活不要。多亏朋友理解他的处境,劝慰着让他留下这份心意。M满怀抱歉地看着朋友归去,那份内疚,那份感动,化为热泪深深地渗在他的心里。

亲爱的读者们,并不是那时的孩子们穷得连一个脸盆、一个暖壶都买不起。在当时那样的环境中,不可能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脸盆、暖壶,如果只有几个人有,那它们的寿命就可想而知了。都想吃大锅饭,都不想出本钱。人性本私,何况他们大都不是富家子弟。

原谅他们吧,不,应当说理解他们吧!

而现在,终于有了自己的“家”,有了自己的脸盆和暖壶。虽然是三人共有,但三人意气相投,情同手足,已不分彼此。F的母亲经常说:“你们仨真象亲亲的三兄弟。”每当这时,M就想起那两位初中的朋友。他曾无数次盼望过他们能再次造访,他定好好地招待他们。但为了前途,那两位朋友已先后踏入社会,整日忙碌,没有再来过舜中,那杯热水直到写这篇文章之时还欠在M的心中,飘荡着岁月的气香。

小小的宿舍在三人的布置下,显得素朴而雅致。窗明桌净,被褥整洁,白天宽敞明亮,晚上柔和温馨,怡人神情,爽人心肺。为了防止校方的干涉和外人的侵扰,他们用砖头在外面把窗堵了一半,仔细伪装了一番,但还是被大眼睛、精精干干的女孩Y看了出来。

四个女孩中,M最先认识Y。那是新入学的第一天,下午就开始上课。班主任语文老师讲第一篇古文《廉颇蔺相如列传》,先让同学们阅读,然后叫学生解释课文后的加点字。当时M坐在第三排,Y留着齐肩发,穿着白衬衣坐在他的前面。当班主任开始叫她前面的同学回答问题时,Y突然扭过头问M:“‘君子引而不发,跃如也’中的‘引’是什么意思?”M一点也没思想准备,慌忙中想了一个答案又怕不对,便摇了摇头。结果Y没答出,这个题便轮到他的头上,M只好站起说:“拉开弓箭的意思吧。”竟然给碰对了。M眼角余光瞥见Y狠狠地瞪了他一下,心中歉意顿生,不是自己不愿给她说,人家女孩子问你,你一点把握都没有,怎能胡说?若错了,岂不叫人家大丢脸。

不过我们这位Y小姐倒是不记前嫌。此刻,她看见M在搬砖头,便笑吟吟地走过来,说:“班长,你三个在忙啥哩?”M笑笑,没吭声,Y便径直走了进去。“哇!”她立即大叫起来,“好漂亮哟!你们可真行,弄这么漂亮的宿舍。”G朝她眨了一下眼睛,说:“怎么样,没见过吧?这是舜中第一宿舍!”

“这是舜中第一宿舍”,的确是一点也不夸张的,包括女生宿舍在内。其整洁的程度,可以说是某些老师宿舍都比不上,只不过摆设用具不如老师罢了。

现在看来,M作为班长,不应该脱离大集体,成立小团伙,但在中学里,尤其是普通的乡镇中学,班长几乎虚设,有名无实,何况M这个人一向散漫,不是当官的料,对“政治”“上进”之类毫不感兴趣,这一点给他后来带来很大的缺憾,使他在大三年级时开始后悔不已。不过,那个年龄的少年,只要用心尽力的做了一件事,无论成败,无论对错都会深深的记在心里,就如初恋一样,无论痛苦还是甜蜜,都是一段温馨的思忆。

所以,女孩Y的赞语至今还时时在耳边响起,三人干完活擦着汗水互相看着其他二人满身泥点、满脸灰土的狼狈样而哈哈大笑的情景至今也还常常在眼前出现。那间小屋永远静立在他们的记忆之中。尽管,从那一天起,许许多多的麻烦随着这个“小家”的产生而产生了。

3

从男生的宿舍往北走,便是操场。舜中地广人稀,其它地方虽不如人意,但操场和篮球场倒还是蛮合格的。操场西接田地树林,东靠女生宿舍院——离乐城,这离乐城,据说是舜禅让帝位后为享受天伦之乐而为自己修建的,如今却是一群小女生在其中嘻嘻哈哈。北边是一个停薪留职的老师办的鸡场。每天早上,同学们都是“闻鸡起舞”,操场上便活跃起来。不过热闹的还是数开春季校运会时。

当时舜中的学生三个年级总共有三百多人。春运会三天全停课,高三年级要高考,可以在自习、观看两种选择,高一高二则必须全部出动,拿凳子,坐在操场边以助声威。M是班长,G是体育委员。学校规定,每班必须要参加若干个项目,班主任让M往下分派,F够义气,一下承揽了百米,二百米,4×100米接力、标枪、跳远五个项目,G自己报了跳高、跳远、800米三项。F、G两人座位在女孩H和E的后面,平时和她们说笑,比较熟,便极力鼓动她们。结果E报了铁饼、铅球两项,J报了百米、二百两项,Y的父亲是学校体育老师,也是春运会的总负责者,她自己又是运动员,项目自然不会少,就这样一下子解决了M的难题。M在七人中最是五大三粗,却在体育方面无一特长,便和H一道负责朋友们的后勤,同时组织班里的宣传工作。

运动会最精彩的项目应该是男子百米,对吧?更何况自己的朋友正在其中欲问鼎中原,M的心自然是提在嗓门上,不仅为朋友,更为自己的班级,毕竟他是一班之长呀。F穿着背心短裤,正在活动着关节。他朝M摆摆手,笑了笑,眉宇间洋溢着轻松潇洒。

枪声乍响,F已如离弦之箭,疾射出去,等M回过神来,他已进入最后的冲刺阶段。预赛结果,F轻松取得小组第一,M的广播稿如雪片般飘向主席台。

半小时后,百米决赛开始。F被分在第三跑道。这次真正是群英荟萃,谁都不敢掉以轻心。预备——枪响,糟糕,F起跑有点迟,左右两边的已在他前面。快追!F两旁的运动员都是高年级学生,他们大幅度摆动肘臂,故意阻挡F,夹封住他的前路。眼看只有20米就冲线了,M心急如焚。突然,霹雳乍响,全场皆惊,F一声大吼,双臂摆动,冲破两人的封锁,脱颖而出。11秒9!掌声雷动,全场顿时沸腾了,G和M冲下主席台,紧紧抱住了F。

后来M移学解州中学,语文王老师曾出作文题《琐忆》,M回首往事,追忆此刻情景,心潮澎湃,不禁挥笔写道“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就是时至今日,M想起那激动人心的场面,仍感宛然如昨,记忆犹新。

白天不上课,晚上还是要求上自习的。不过老师却不来教室巡看,便也没多少人学习。校门前大柏树下又放着电影,许多人便出去看电影了。

J也想看电影,却找不下个伴儿。H、E、Y和G、F正在课桌上打扑克,只有M斜靠着墙坐着,散漫地翻着英语书,眼光却透过课本,落在一个不可知的地方。H便说:“班长,劳你大驾,陪我们老四看电影去。”F也说:“去吧,看什么书呢?电影好看了回来叫我们。”

M合了课本,和J一起出了教室。夜,清润润的凉,风,软细细的柔。那时节,正是一年春好处。校园里远远近近的房间里透射着灯光,穿过高高低低的树木灌丛,给甬道上洒下影影绰绰的斑点。

两人慢慢地走。J忽然问:“班长,你是不是在写小说?”M当时确实在编一个名叫《朦胧时节最朦胧》的故事。他笑了一下,问:“你听谁说的?”“你每天晚饭后总一个人神秘兮兮地坐在舜帝陵前发呆,我们女生都在议论你呢。”M一笑:“是不是说我是个神经病?”J摇摇头,过了好一会儿,她看着脚下,慢慢地说道:“班长,我也给你讲一个故事,你愿意听吗?”M心跳了一下,看着她说道:“好呀!”

两人走到大柏树下时,正在放映电影《大浪淘沙》。讲的也是几个好朋友之间的故事,是个老片子,演员的表情都很做作,不自然得很。J说:“没意思,咱们转转吧?”两人往西穿过戏场,在戏台旁边的麦垄上坐了下来。

四野里一片寂静,远处村庄的灯火就如天幕上的星星一样在眨巴着睡眼,绿绿的麦苗散发着幽幽的芳香。夜光勾勒出J柔柔的轮廓,虫儿也屏住呼吸,在聆听她娓娓的讲述。

熟悉的人都知道,我们的M不是一个很会说话的人,但他却是一个很会听话的人。他静静地望着J,默默地听着她的讲述,深深地感动在故事里。

风带着夜的脚步从他们身边悄悄地走过,不知过了多长的时间,J才醒悟过来,看了一下四周,说:“不早了,咱们回去吧?”两人站起身往回走。快到戏场大门时,迎面来了五、六个人,可能是邻村来看电影的年轻人,好几支烟头在黑暗中闪着红光。J拉了一下M,说:“咱们到空房子里面避一下吧?”M跟她走进北边的房里。那几个人看到前面人影一晃,不见了,便用手电四处乱照,发现了房子里的他俩。两人一言不发,拔脚就走。回到柏树下,电影还在放,是《侠女十三妹》,十三妹正在刺杀纪献堂。M刚看了两眼,身旁J扯了扯他的衣服,低声说:“那些人跟上来了。”M心一沉,说道:“不看了,回!”拉起她就往学校走。后面脚步乱响,那些人追了过来。M说:“你先走吧,我一个男的没事,也好挡住他们。”J说:“他们五、六个人呢,你一个人那行呢?咱们去找G、F他们吧?”两人小跑到教室,教室一团漆黑,早已无人,到了女生宿舍,也是锁着门。M一时无法可想,便说:“跟我来。”拉着J跑到了自己的小宿舍。小宿舍门板厚实,又有两道插销,比较牢靠。M插上门,点亮蜡,让J坐下,任凭那些人在外面乱敲。那伙人见弄不开门,便拔出刀子在窗上糊报纸的地方划了个大口子。M咬牙骂了一句,从炕边褥下抽出一条一米来长的枣木棍,准备出去和他们拼上一番。这条枣木棍,是去年冬天他在校外西北角的枣树林里弄的。这儿的治安太差,非得有个东西防身不可。有一次,一个高二的男生打热水时,溅到了M的手上。M没说什么,只是看了他一下。这下就了不得了。当天晚上,那个男生纠结了同班的几个男的,来到M的教室门口,指名道姓让他滚出来。M忍无可忍,从抽屉里抽出枣木棍冲了出去,全班同学也跟着涌了出来,那些人顿时作鸟兽散。由此M很感激全班的同学。后来,班里有几个男生常和他作对,M都默默容忍了过去。说到这儿,顺便提一下,这块地方的枣树特多。很久以前其所产的“相枣”就已是朝廷贡品,李健吾先生曾有散文述此。运城日报的“枣花”副刊即得名于此,报社还出过一本文集叫《幽幽枣花香》,G就买过一本。

J见状忙劝阻他。正在这时,F回来了。他家那儿在此上学的人较多,找了个高年级的熟人暂稳住那些人,挤身进宿舍,把M拉到一边,悄声说:“你怎么把她引到这儿来了?”M简述了一下经过,说:“我实在没法,总不能撇下她一个人不管。找老师吧,我俩在一起,这事情就难说清了。”“现在别管这,只能找校方解决了,要不他们不会放过你俩的。你在宿舍死守着,不论他们咋折腾,你都别出去。我去找校领导。”F说完挤身出去,顺手锁住了门。

很长时间不见F回来。当时估计已过了12点,J跑了半天,又受点惊吓,伏在桌上竟睡着了。春夜仍寒,M叫醒她,让她上铺盖上被子睡,自己则坐到门口,听外面的动静。那伙人见弄不开门,也不再折腾了。M守在门口,时间一长也有点瞌睡。正迷糊间,听见F叫他,忙睁开眼,蜡竟不知何时给熄了。M忙另取蜡点着,叫醒J,这才去开门。F领着教导员、G和三姐妹进来的时候,J正坐在铺边穿鞋。

本来这一切都是很正常的。夜已过半,难免瞌睡,插门锁门是防止侵扰,但偏巧蜡不知何时竟给燃完。J怕弄脏了铺,把鞋给脱了。可想而知这样的巧合会给别人造成怎样的想象。大学里这也许是司空见惯,可对那样偏僻的一个高中来说,这可是个不得了的事。M真担心这一失误要给人家女孩造成不良的影响。幸亏G、F及时遮挡,教导员也没甚注意,只是看了看窗上的口子,说:“没事了,他们早走了。你们也睡觉吧。”

三姐妹拥着J走了,M还愣愣地站在那儿。G拍了他一下,说:“别发呆了,睡觉吧。明天学校问起,我们俩给你作证。”

第二天上午M正在主席台上写广播稿,班里的女孩C来找他。这个女孩,是位恬然温柔的乖女孩。M在舜中最先熟悉的女孩就是她。那是开学的第一天,晚上篮球场上放电影,大伙都拿着凳子去看。一个同学有事,起身对M说:“把我的杌mao一mao。”虽然同在运城市的辖域内,但这儿的话与M的家所在地稍有不同。M楞是不知道啥意思。那时C坐在他旁边,见状就对他说:“是让你照看一下他的凳子。”M明白过来,很感激她。

C是个热心的女孩。舜中的校园很空阔,有大片的树林和田地。耕地向外承包了一部分,还剩下校园东南角的一个园子让各班分了做自留地。开过年后,班主任打算在本班的自留地上种点东西来挣点班费。她毛遂自荐她家的烟叶,并领着班上几个女同学(似乎就有H和J)骑上自行车奔波五十余里从她家取来了烟叶苗。种烟叶那天,全班忙碌了一下午。C是技术员,又是刨坑,又是培苗,奔东跑西,忙得不亦乐乎。后来松土锄草,也是她去得最勤。烟苗也不负众望,长的碧绿可人。后来放了暑假,大伙都回了家,没人管理了。开学来校后,班主任让M告诉班里同学,烟叶经过一暑假疯长,错过了采摘期,贱得都不如草了。M心里很是可惜,想想同学们一番辛苦,想想C的一腔热情,竟连烟叶的本钱都换不回来。

M的脑子不好,每晚自习总得在教室加班回得最迟。C坐在靠门口第一排,负责锁教室门。每晚下自习后,其他人都走了,包括G、F,那时还在大宿舍住。M还要复习一下白天讲的数学。M的数学特别不好,从小学四年级开始,因为厌见数学老师(其原因较复杂,不说罢了),从而厌学数学,导致小考失败,没能考上当时很有名气的龙居中学,此后无论大小考试数学都无一次及格过。此记录一直到1993年他考入大学时才被打破。每当这个时候,C就静静地看自己的书,从没有一次催过他走。日复一日,那样的日子重复了高一第一学期的无数个夜晚。C还是个很勤快的女孩。现在想起来,她应当是生活委员,每天锁门,开门,冬天还负责保管教室的火炉。记得一个星期天下午来校生炉子,找不下干柴,M跑到校外东曲马村的野地里,从一个墓穴中扛了一片腐朽的棺木回来给C,把她吓得不轻。每天晚上离开教时,C总是披着大衣,端着蜡烛,默默地看着M一下一下帮她把炉封好,然后两人走出教室,然后锁上门,然后各向东西。过年来后的一个晚上,两人又分手时,C塞给M一个书包,里面是柿饼,那是M最爱吃的。M到宿舍和G、F分了。F和C的家相距不远,在同一个乡镇。他一边吃着柿饼,一边对M说:“怎么样,好吃吧?人家是独生女儿,做上门女婿吧,保证柿饼让你吃够。”M没有吭声,他知道那是不可能的。那时他没有什么东西来回报她,只能把那包柿饼深深藏在心里,用一生的时光来回味那醇醇的甜香。1998年,M工作尘埃落定,分在了C的乡镇。再次见到她时,也许是巧合,C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一大洋瓷碗又白又软的柿饼放在M的跟前。M睹物思旧,几欲潸然。

自从二月二庙会他们三个与四姐妹交往多起来后,C便有些疏远了M,一个人独来独往,比以前更不爱说话了。有一个星期六下午,M没回家,一个人在校外的田野里转。当他踩上李歧山的坟墙时,不经意的扫视间,发现C独自站在大路边一堵矮墙下,和他遥遥相对。那红条绒带黑点的上衣是很显眼的。M弄不清她在干什么,便站在原地看她,许久许久,两人都一动不动。M终于对自己感觉出的那些东西有些自信了,他便朝她走了过去,快走近的时候,C突然转身,消逝在通往学校的小巷。M满怀歉意地目送她走远,沉沉地叹了口气。

而现在,C主动来找他,M很感意外,也很高兴。C咬着唇,低低说道:“班主任找你。”M问:“干啥?”C看着运动场说:“刚才叫××(J的名字)了,可能是昨晚的事。”M吸了一口气,起身去班主任房了,果不其然。M便半真半假地讲了一遍经过,说是下去看电影(因为学校在岗上,出校门一般叫“下去”,回校叫“上来”),碰巧见了J,不知怎的就招惹了那伙人,以后就是实情实说。班主任就是附近村子的人,知道这儿村里的年轻人坏,便没再多说什么,只说:“以后多注意点就行了。咱班在学校最显眼,你身为班长,应该起好的作用,不要惹些风言风语。这次运动会第一天咱班的成绩还不错,争取再接再厉,还有宣传工作,更要好上加好,精益求精。就这,你快忙去吧,没事了!”

三天运动会结束了,67班轻松地夺得班级第一。F一鸣惊人,所报五项拿了四个冠军,一个亚军,七人中参赛的其他四个人也都成绩不菲,老大H的后勤服务,M的广播稿也屡受表彰,这一切都令班主任欢欣异常。这次运动会产生了两个结果:一是从高一年级中发现了两个运动员,一个是F,一个是个姓古的女孩,此后很快成为高年级男生追逐的对象。二是G、F、M、H、E、Y、J七人一下子名声大振,这与运动会中七人的表现和那一夜的事情都有关,一时间朝野皆闻,并被冠之以“三龙四凤七姐妹”的称号,以后据说还被“考证”为舜中校史上最后一个“学生团伙”,名气之大,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舜中之内,有人不知道校长是谁,但没人不知道他们七人,外传范围则不得而知。

时至今天,回忆起这也许还能感到一丝“荣耀”,但对当时的他们来说,如此“盛名”,无疑是一种灾难。从此,校内外的一切歪邪势力的矛头一齐对准了他们。

其实,我们主人公的所作所为就是今天看来也没有一点是出格的,他们也象其他同学一样平平凡凡地生活着,忙碌着,只不过是他们在课余的时间交往稍密切了些,但这不该有什么错吧?那个年龄的我们,谁没有满腹的心事,需要有一个朋友能倾心相述呢?

4

又是一个星期六下午,学校只上一节课就放了,学生们都匆匆忙忙急着回家。G、F、M推着自行车混在人群中,出了校门。F独自向北,G和M向南。时间尚早,两人闲聊着,慢慢地骑,路上铺着沙子,软软的。这条路很长,若是一个人骑相当乏味,所以无论回家还是来校,两人总是相随。骑得热了,渴了,累了,便寻一处浇地的停下来,在水泵前爽洗上一番,畅饮上一顿,然后在地边的树荫下歇上一会儿,看几眼地里庄稼,评几句路上行人,就这样漫长的路途不觉间便行到了头。两人的车子都很破旧,M的车子经常跑气。每遇到这种情况,M总是推扶着自己的车子,坐在G车子的后架上,让G载着。G骑车不慌不忙,非常稳实。他瘦瘦的身材,个头比M稍低,虽然年龄他只比M大十天,却显得成熟的多。他在生活上、学习上常常帮助M这个唯一是从他那边来的兄弟。今天那条长长的沙子路虽然早已变成了一条宽阔平坦、绿荫满途的旅游路,但它还应该记得,有两个男孩曾在此共浴了三年风雨,田里的草岁岁枯黄,地边的树年年落叶,不老常青的是两人留在路上那深厚的、永恒的友谊。

那一天是清明前后,断魂雨洋洋洒洒过不久,气温不热不凉,爽人得很。两人说笑着,不觉得就骑过了一大半路程,登上了最后的阶段——运(城)卿(头)公路。刚骑不久,忽听背后有人大声叫喊他俩,两人停下来回头一看,原来是初中时的一个同学,现在在城里的一所中专就读。此刻,他骑着一辆崭新的自行车向他们奔来,登时把两人的欢乐心情冲得一干二净。并不是说这位同学不好,只是他刚一见面话没过三句便开始大谈自己学校怎么怎么好,城里面怎么怎么好玩,问了问两人的情况,和自己做着比较,结果自然不必说。也许是无意,但那种优越感却表现得极为明显。G和M实在不知说些什么好,便只有缄默其口,问一句答一句,有一句没一句。那位同学也渐感乏味,眼光搜索着路上的行人,终于看见个当前的同学,向两人抛下一句:“我先走了,拜拜!”便疾驰而去。留下两人许久不发一言,只是默默地往前骑,那块阴影沉沉地压在两人心头。

和G分手后,M又骑了二里多路,便到了自己村。刚进村里,迎面碰上了一个朋友。M和他是小学同学。想当年,五个不经事的男孩曾插香为盟,书纸为据,拜为兄弟。M是老三,他排第五。而今,岁月流逝,常来往的只有他们两个了,M又常年求学在外,朋友在家务农,难得一见。可是即便见了面每每总是谈不上几句两人便都无言了。M总努力回忆一些过去的人和事,努力说一些和朋友目前情况相符的话,总希望能用昔日的温情融化岁月的隔膜,可往往总感到难尽如意。

作别朋友后,M又想起刚才那个上中专的同学,禁不住感慨万分:在前者看来,自己是个读书人,两人缺少共同语言;在后者的眼里人家是市民自己是农民,也谈不到一起。环境真是个残酷的东西,它用时间把原先共有的一切都蚀磨殆尽。

刚进家门,M就感到了气氛的压抑。春天还没有染绿冬日残留的灰黄,暮色中的小院更显得阴暗。看着离家将近一月的儿子回来,父亲苦然地笑了笑,闷闷地接过他的车子推进屋里撑好,捡起刚才放下的笤帚弯下腰又一下一下地扫起来。M赶忙过去替父亲扫,父亲叹了口气,慢慢地把他推开,低低地说:“你歇会吧,喝点水。”随后又是一声深深的叹息。那叹息象强电流一样击遍了他的全身,他在心的颤悚中终于肯定家中发生不幸的事了,父亲在用那一声声的叹息和一下下的扫地来减磨心中的痛苦。可是是什么事呢?他却不敢问,他怕这一问会更增加父亲的痛苦。

M转过身,默默地走到正在烧饭的母亲身旁,蹲下身,帮母亲把棉花柴折断,塞进灶里。母亲看着他做着这些事,也低低地叹了口气,说道:“盼盼没了。”M脑袋登时“轰”的一下,尽管他知道是件不幸的事,但断然没有想到会是这。盼盼没了,这怎么可能呢?盼盼是姐姐的女儿。家中至M以后十多年没有过小孩,盼盼的出生,给平日缺少生气的家里带来了许许多多的欢乐。每逢姐姐住娘家,奶奶、父亲、母亲那欢欣的劲儿,是M从小到大十多年没见过的喜悦。盼盼是个长的非常好看的女孩,她总是瞪着明亮的大眼睛看M。那时侯,M才知道,小孩子的眼白原来是天蓝色的。M是家中老小,没抱过孩子,却总爱抱盼盼。可能是姿势不对,盼盼不舒服,先是用力推他,随后便咧开小嘴哭。这时,M便拿出笛子,叽哩乌拉地乱吹上一段曲子。盼盼便不哭了,两只晶晶莹莹的眼珠便直直地盯着他的嘴,似乎奇怪那儿为什么会传出这种声音。为了逗盼盼高兴,他一有空就学吹笛子,每次回家都带着笛子,准备随时给盼盼吹一支好听好听的歌。

可是,现在盼盼竟不在了。母亲说她得了脑膜炎,医治无效。最后见她时,是她被医生可怜地倒吊在架子上。她才五个月大呀!她来到世间,连秋天和夏天都没见过,就这么快得告别她尚未明白的人世,告别了爱她疼她如命的亲人。苍天,你真不公。你可以让许多人长命百岁,为什么却对一个孩子吝啬如此呢?难道她就不是一个生命吗?

那一夜,村边的坡上,那支笛子被M呜呜咽咽地吹了许久许久,很长很长,却始终没有能成一个调子。末了,M把那支笛子慢慢地折成了两段,又掰成碎片,朝着姐姐家的方向把那些竹片一根根地点燃了。

一年多以后,哥哥的女儿出生了,M叫她潇潇,这是从H所起的一大堆名字中选的。这也是一个和盼盼一样伶俐可爱的女孩。每次回家见到她,M总禁不住的想起盼盼。要是盼盼还在,现在应该是十八岁的大姑娘了,可是,可是她却永远只能是五个月的年龄,永远都不会再长大!许多次潇潇偎在他的身边,睁着那双同样晶晶莹莹的大眼睛,望着他流满泪水的脸,不解他为什么要哭。她不会知道她曾有一个让叔叔亲疼如命、伤痛欲绝的小表姐。

第二天吃过午饭,M早早就动了身,带上母亲给他切的咸菜,载上父亲给他装的粮食,第一次没有约G,独自一人踏上了返校路。他不想在家里呆,他怕看见没有了盼盼的哭声和笑声的家,更怕因为自己的悲伤会加深父母内心的痛苦。他把泪水洒在漫长的行路上,让以后的自己能时时重顾。

到了学校,校园里空荡荡的,还没有几个人返校。M独自坐在教室里,摊开一张纸,盼盼可爱的小脸便在纸上浮现了。思绪如潮,泪水如泉,登时又淹没了他。

四姐妹唧唧喳喳着随同其他同学一起进入教室的时候,M写完了给盼盼的祭文,正在呆呆地坐着。J坐在他的前排,见他神色不对,便回过头轻声问:“你怎么啦?”M摇了摇头,没有吭声。J沉默了一会,提笔在M的本皮上写在七个字“男儿有泪不轻弹” M把祭文推到了她的面前。许久,J长长地叹了口气,红着眼睛把文章还给他,轻声说:“对不起,我不知道这。不过,已成这样,你也不要太伤心了。人生不如意的事太多了,令人伤痛的事也太多太多了,我们可以为它大哭一场,却不能总让它压在心头,否则,我们就无法生活下去。你说是吗?”

后来,J把那篇文章重新誊写了一遍,认真地收藏起来,而原稿却在一个夜晚随同M的许多课本一齐失踪了。今天回忆起,M忽然很想再看一遍那篇祭文,却不知J现在是否还保存着它。是呀,又是一个清明节快到了,M清楚地记得他写完那篇文章时后面的日期是1989年4月19日。

也就是从那一天开始,M才发现J,这个外表柔柔的女孩,竟然有一颗能如此承受重压的心。他的内心从此产生了一种要了解她的欲望。

5

那天晚上M实在没有心情学习,加上前一天晚上没睡好,便有点瞌睡。他收拾好课本,一个人回了宿舍。黑暗中快走到宿舍跟前,猛地发现宿舍门大开。他大吃一惊,冲进去赶忙拉亮了灯。细细一看,其它东西不见有什么缺损,唯独那袋刚载来的粮食不见了。那是一个多月的口粮呀!M一下吓愣了,急忙拉上门,跑回教室把G、F叫了过来。三人快速把被撬的铁链整好,拿起宿舍的手电,又向女孩Y借了一支,一人提了一条棍,急急火火地把男生宿舍四周,西沟的树林田地搜索了个底朝天,但一无所获。“怎么办?”三人面面相顾,说:“给班主任说吧。”G摇了摇头:“没有什么用,班主任又不是福尔摩斯。弄不好他还不让咱们住这个小宿舍呢。现在偷粮食都是往下面的村子卖。八点多我回宿舍时还好好的,撬的时间没有多长。我估计,粮食现在还在学校里,明天肯定就要往外送。明早咱们别上早读了,留心这一片和校门口。”G的分析是有道理的,第二天早上上朗读的时候,在操场边记英语,帮着留心的H和J匆匆过来告诉M,说她俩看见几个男生抬着一个口袋进操场边的高三男生宿舍了,口袋的颜色和形状与M的极为相似。她俩望着M,着急地说:“快点想办法,要不就迟了。”M说:“咱们是没法搜查人家的宿舍,我给班主任说一声。”找见了班主任,班主任说:“没事,你去看一看,一声都别吭。他们宿舍肯定有人,你找见了好说,找不见扭头走就行了。”M便快速去了那个宿舍。宿舍门大开着,有几个人还在蒙头大睡。房间不大,M迅速地扫视了一遍,什么也没有,知道为时已晚,便转身出去,找见G、F,简要讲述了一下,说:“算了,没希望了,你俩也上朗读去吧。”他一个人回到宿舍,想着该如何办。十几岁的人了,村里象他这样大的孩子,早已能为家里挣钱排忧解难了,而自己却还要靠父母养活,且还要给他们增添麻烦。没有象村里同班的那几个孩子一样考上中专,而上了这最末流的高中,他总觉得愧对父母。每次回到家,总是一声不吭地帮着干活。离家时,父母每问他还需不需钱,他总是摇摇头。家里的窘状他是清楚的,他也就从来没有乱花钱的习惯。每次离家两三个星期,他身上只装一两块钱,从来没有超过两块钱。在那三年里以及此后在解州复读的时候,全是如此,除非是缴学杂费和缴粮食或面时。1989年秋,高二的期中考试,M不知怎么还考了个第一,得了10块钱的奖学金,他们三个还卖了一些现在已忘了是什么的东西,一人分了10块钱,M一分钱也没舍得花,放星期时回家缴给了父亲,因为那时哥哥快结婚了。当时哥哥在村里的砖窑上干活,辛苦一天才能挣十一、二块钱。就是这一两块钱还是菜金,因为从家里带的菜只够吃三、四天,至于象生病之类的意外事则全靠硬抗而过。好在M是农村孩子,劳动长大,身体素质还算可以,现在想起来,那几年似乎从没有感冒过,只是唯有一种病,让M痛苦不堪。M一出生就严重贫血,听母亲说,婴孩时的他瘦瘦小小,脸色腊黄,而且皮肤极嫩,稍不留神便会碰破流血不止,每天不哭也不动,整天象个布娃娃一样总是静静地睡觉,不会吃饭,一吃奶就吐。当时好多人都不知他得的是什么病,甚至担心他能不能活下来。后来经过多方询问,连打了好几盒B12,情况才有所好转。两岁多的时候,他终于会走路了。本来可以根治,只是当时家中的经济情况不允许。M家的成分不好,M出生时,全家七口刚被从祖居的家中赶出来两年多,新居于此。上有曾祖父、奶奶,下有他们姐弟三个,老老少少,一贫如洗。把M的病治到这个程度,已让父母尽了全力了。以后每逢M旧病复发时,母亲总是心疼地说:“你生在咱这样的贫寒家,老天注定你从小就要受苦。”其实M的病倒不是什么疑难杂症,只是营养不良而已。好多医生都说,吃食好了,这病自然而然就好了。M后来参加工作以后,这病基本上就没再复发过。但对M当时的家庭来讲,那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就算可以,他又怎能忍心让父母为他付出那么多呢?父母能把他从死神的手里夺回来,把他抚养长大,已让他永生难忘了。虽然长大后他知道这是父母的义务,但十多年来父母对他倾注的爱,决不仅仅是一个“义务”就能概括得了的,而他却连一个小小的回报都做不到,连考上中专,让父母不再在那些孩子有出息的家长面前抬不起头的回报都做不到,他又怎么能再向家人索取呢?但这种病发作时却是相当的苦痛,舌头肿胀溃烂,口腔内生满片片白色的疮,从喉咙到前胸,一咽东西,即使是一口白开水、一口气,都会出现憋痛。话自然不能说,连饭都无法吃,舌头一动就钻心的疼,不动吧时间长了舌头和口腔粘在一起要分开更疼。严重时眼睛也会红肿。在学校里,不可能每天一句话都不说,何况M当时身为班长,事也较多,也不可能总不吃饭。M只好能不说话便不说话,背东西时便默记,吃饭时,便不吃菜(因为菜汁会刺疼舌头和口腔的),而把馒头掰成小块,用手直接送到喉口,用力咽下去,只是这会使前胸更加憋痛。吃一顿饭几乎要花费一个小时,而且要出一身汗。有时候让M痛苦得真想到医生那儿打上几针,这病用青霉素,B2,B12,地塞米松四种药混合注射,见效很快。M清楚得很,只是药费颇贵,总舍不得,走到校医门口还是转了回来。这病平均一年发作一次,多在春夏之交。有时抗一抗就能过去,但大多次是越抗越严重。最严重的一次是96年M大三时,“五一”他从太原回家转了一趟,时间紧,去的地方多,奔波劳累,又把旧病引发,他照例硬抗,这一抗不要紧,一下子持续了两个月,而且愈来愈严重,眼睛也红肿起来,眼看学期末要考试了,M无法可施,只好去了武警医院,放假到家,又打了六天的针,病才减退。

扯的远了,只要我们能明白M当时的心情就行了,那不是抗一抗就能过去的事,那是三个人多半个月的饭呀。他心里乱糟糟的,不知道将该怎么对家人说这事。突然,宿舍门被一脚踹开,几个高三男生冲了进来,前面上来捣了M一拳,骂道:“小子你找死,敢跑到老子宿舍乱搜。你亲眼看见老子从你这儿抬走啦?老子就是拿了你的,你要咋的?老子在这儿混了三年,就不信整不下你。”那几个人围上来还要动手,M后退一步,从炕边褥子抽出了一把三棱匕首,当时心想:“要是他们一齐上来,就一人赏他一刀。”不过那几个男生倒也不是亡命之徒,他们只是借着年级高、人多到这儿威吓M一番,见M拿出了刀子,也都发愣了。这时候下朗读了,G、F回宿舍来。F是运动员,常和高年级学生打交道,与那几个人也稍熟些,说了几句好话,把那些人劝走了,为首的那个走到门口,回过头,指着M说道:“你小子等着,少给我狂。”等那几个人走远,G拿下M手上的匕首,说:“忍下去吧,谁让咱们离家这么远,无依无靠。那些人整天没事,你哪有时间和他们纠缠?不要一有事就拿出刀子,吃点亏就吃点吧,人家的地盘你还能占了便宜?以后办事想的周全一些,尽量别惹那些人。咱们这么大了,莫叫家人为咱们操心!”M点点头,一声不吭,从G手上拿过匕首,走到墙前,一下一下地在墙上刻了几个字:虎落平阳日,龙困于浅沟。身在矮檐下,如何不低头?他年若得志,片甲不让留。

墙上的土屑纷纷落下,M长长地吐了几口粗气,把匕首用布仔细地擦干净,包了起来。那是他从城里借一位朋友的(前面提到的曾看望他的两位朋友之一),朋友在农行工作,三棱匕首是他们的保安器材。M不久就把匕首还了朋友,只是他并没有低下头去,也是现实逼得他无法一味忍受下去,高二时他终于爆发了一次,后果相当严重,以后将会细述。但现在想起,他并不觉得后悔,只是感到当时考虑得有些欠全。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M,他也是昂藏七尺的热血男儿呀!就是G,他又何尝一味地忍受下去了呢?

班上有个姓王的男生,以前和M处得很好。有一阶段,两人每天早起,一起去西沟“练功”。所谓“练功”,不过是活动活动胳膊腿罢了,有时也蹲蹲马步,端端石头。自从M三人住了小宿舍,与四姐妹多来往后,王渐渐被班上那一伙专门和三人作对的男生拉了过去。他们有高年级学生和周围四村的痞痞撑腰,气粗得很。王从此见到M便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M倒没介意,友谊是无法勉强的,不理就不理吧,谁离不了谁?有一次,王使用G的自行车,把轮胎给弄爆了,G自然要他赔,王却不肯。如此拖了一星期,G连家都没法回,便又和M一道找王,王仗着有人撑腰,晃着脑袋,大放厥词。M至今还清楚得记着他的话:“老子大风大浪都见过,还怕你个小风小浪?我就是不赔,你爱咋地就咋地!”G终于也忍不住了,他冷笑一声,说:“我就是不要我的自行车,也要把你揍扁!”G说到做到,当天下午去了运城农校,找同学联系了几个据说是“狼帮”(当时运城有名的团伙组织)里的人,第二天中午奔波三十余里赶到舜中。当时正是午休,M在教室里看书,王横躺在课桌上睡觉。那些人进了教室,拉起糊里糊涂的王,问:“你是叫王×吗?”王尚未完全清醒,便点了点头,接着一阵拳风脚雨便淹没了他。M坐在位子上,观看了整个过程,看到王鼻青脸肿的惨相,想想以往,又想想昨天,他禁不住叹了口气。

但事后王把他和G一同恨上了,扬言要找人收拾他俩。现实把G和M死死拴在了一起,两人只有同舟共济,再加上F,三人时时刻刻在一起,以防有什么意外。但不知什么原因,王后来并没有什么举动,而转学到解州中学去了。

也许有人要说,何必为这些小事大动干戈呢,太不值得了吧?其实中学里也就不会有什么太大的矛盾,象大学里面那些为了前途、为了工作而相互勾心斗角、拉帮结派的现象在中学里是不存在的,至少舜中不存在。舜中的学生,是学生阶层中最底的一层,是平凡人中的平凡人,他们的生活中注定不会有什么大事,所以他们难免要为一些小事而高兴、而悲伤、而结伙、而动武,来装饰那平淡如水的日子,让记忆的长河溅几朵小小的浪花。在浪花腾跃的一瞬间,你只要留心,便能看清许许多多的人。M正是这样一下下地认识G的。

6

M最初认识G,是1986年,当时在龙居上初中(这所学校不是前面提过的龙居中学)。两人还有M在农行工作的朋友,三个人同在一个班——11班。那时M和G不熟。M对他最深的印象就是G常戴着一只手套和一个姓孔的同学在教室后面“比掌“。当时武侠风刮得正热,M也在编一个名叫《天涯欲断魂》、《人生几多愁》、《何处觅芳踪》的连续武侠故事。这个故事后来完成了两部,初到舜中时的某一个晚上,M给G、F二人讲过起这个故事。可能是M的讲述水平低,也可能是那个故事本身编得不怎么好,M讲得正起劲时,两人竟给睡着了。又扯远了,G的脑子好,那时全班六十多个人,他每次考试总在前十名,而M则远在后面。后来两人各奔东西,山不转水转,不期又会在舜帝庙中学相逢。他报到的时间比M迟,M当时很诧异,怎么象他如此优秀的学生也到了这样的学校?

G稍长于M,他刚出生时,母亲便去世了。可能由于这,他对家的依赖性远没F、M那么强烈。他有很强的独立意识和能力,注定了他是个独身闯世界的人,以后的岁月也确实证实了这一点。G是个很重义气的人,这是做朋友最重要的一点,G又爱好文学写作,这与M志同道合。现在想起,两人结交成友,实在是缘分所至。

G比较活跃,不象M那样沉默寡言。他办事比较周全,不象M那样容易得罪人。尽管如此,许多麻烦事还是找上了他。

前面已经说过,舜中的跳蚤是相当有名的。天气才稍热,它们便四处活跃起来,大白天也敢在铺上跳来蹦去,晚上更是扰得人睡不着觉,唯一的办法就是到室外露天去睡。三人的小宿舍虽然干净一些,但毕竟还是土炕、土墙、土地,有土便有跳蚤。所以三人虽然比其他同学在宿舍里多坚持了二十多天,但最终还是被跳蚤赶出了宿舍。

男生宿舍处在篮球场和树林之间。一大片热血男儿齐刷刷地睡在宿舍门前,幕天席地,甚是壮观。看月隐云中,星耀苍穹;听鸟语呢喃,虫声吟唱,可以纵情欢笑,恣意阔论(下了晚自习,老师一般就不管了),从校园里的某某女生最漂亮一直能扯到战火弥漫的中东。总之当时的晚上不到凌晨一、二点聊天是难以停息的。有一天晚上大约十二点左右了,说话声仍然此伏彼起。突然从旁边高三宿舍里传出一声大骂:“日你妈的蛋,吵逑得吵!”(有人“皮厚”,不怕跳蚤,竟然还睡在宿舍里),有人回骂了几句,但渐渐都不吭声了,慢慢地大伙都睡着了。

也不知过去了多长时间,高三宿舍里传出声响,出来了一个人,走向熟睡中的人群。G平时比较机警,睡觉轻,听见声响蓦地抬起头来。那人正走到他跟前,见他起身,并不说话,却突然手一扬,一棍抡在G的头上,向东就跑。G大叫一声,抽出压在枕边的铁棍,拔腿就追,M闻声而起,也追了过去。两人追过篮球场,眼看那人跑向舜帝陵,就要追上的时候,G忽然“啊”的一声抱着头蹲了下来,M赶忙扶住他,没有再追下去。到了校医室,郭校医赶紧给G包扎伤口,M看见一层层的血珠子从G的头发间向外涌出,心登时碎了。

在外面睡觉倒是舒爽,但就是不安全。F、G、M三人敌对面太多,尤其是M。晚上睡觉总要在枕边铺下压一条铁棍(就是冬天捅火炉的那种),以防不测。G最是心细,时刻保持警惕,却不料因此而受伤。后来查知,那人是一个姓原的高三男生。三人思来想去,找不出与这个人有什么过节,是不是误打了呢?三个人计划非要问个明白不可,但那原姓男生当时已是高三,并不在学校常呆,后来再没见过。

第二天,女孩Y知道了这件事(因为她住在父亲的房里,离男生宿舍很近),和其他三人买了一大包好吃的来看G。G让大家分着吃了,M有过而受禄,很是惭愧。

那时侯,女孩Y对于G,用“情有独钟”来讲,应当是不过分的。G为人灵活,脑子又好,爱打篮球,还擅长文学,是运城一个好象叫“星星”的校园文学社的成员,与高二文科班(66班)一个小有文名的女同学(曾有一篇描写舜中老师的文章发表在中国教育报上,且在1988年秋舜中和运城报社联办的“纪念李健吾先生逝世六周年”大会上作过代表发言)时常进行交流。那位李姓学姐曾有一首名叫《孤独》的小诗,有几句让M印象很深:这是嫁接红豆的季节 ∕ 我倚窗伫立 ∕ 看钢筋水泥的丛林 ∕ 如何演绎柳永的长短句 ∕。

G不仅极禀天赋,而且宽厚侠义,用当时名头很响的“荷兰三剑客”相较,M私下认为,F似古力特,而G属于巴斯滕类的。G、F、M三人经常和四姐妹在Y父亲的房里打扑克“升级”,尤其是星期六的晚上。G通常和Y,F和E,H和J打对家,M牌技不行,常做看客,或是拿一本闲书漫翻,偶尔也做做“替补”。通常是H先“罢战”,困了或是想看小说,所以M若上阵多是和J打对家。G和Y配合默契,升得最快。这时候,G便活跃了,手舞足蹈起来,大谈阔论,口若悬河,把Y也逗得合不拢嘴。E便开始笑着责怪F,F则大声说肯定有问题,并要求每个人都正襟危坐,不可左顾右盼。这时J则默不作声,静静地思考,M知道自己水平有限,拖累了别人,只能一声不吭,更加小心。

洁白的荧光灯就这样亮了一个通宵又一个通宵,扑克牌在众人的手里转了一圈又一圈,感情的种子在不知不觉中就发了芽,当M还懵懂于G和Y的关系时,一件麻烦就降临到G的头上。

一个星期天下午,M因为有事一个人早早地来到学校,办完事后,正在打扫宿舍,进来了两个人。前面的个头低低的,有点胖,一进门就问:“某某某(G的名字)在吗?” M一看那样子,知道凶多吉少,便说:“他生病回家去了,估计短期内都来不了。” 小个子骂了一句,说:“你转告他,叫他在这儿收敛些,少给我狂!” 说罢扬长而去。G来了以后,M把经过给他说了一遍,G也莫名其妙,不知何时惹下这些人。后来打听了一下,那小个子姓杨,附近村的,在初中时追求过Y,目前在运城中学上学。G笑了笑,说:“运中?那可是咱的地盘!” 时隔不久,听人说那小个子某一天晚上在校门口被人好揍了一顿,连胳膊都打折了。

“那是一个弱肉强食的年代!” 每每回想起那段日子,M总是禁不住连连喟叹。他并不觉得G的回敬手段过分。他们三人没招谁惹谁,凭什么这些人都要跟他们过不去,难道就是因为他们和四姐妹交往?就是因为这儿距他们家远,缺少亲人和朋友吗?

7

没有这些烦恼事情的舜中校园,其实是很美丽的。空阔的校园里,除去那些古老的柏树外,还有许多棵粗粗壮壮、高高大大的洋槐树。每年到了四、五月,细细的春雨一撒,一夜里枝叶间便开满了雪白晶莹的洋槐花,粉嫩粉嫩的,摘几瓣,吃一口,清润凉甜,爽到了脚底板。67班的教室在舜帝陵西侧,学生们经常攀上舜帝陵,去摘吃那伸在脸前耳畔的诱人的洋槐花。

一个雨后的星期天早晨,由于G、F都回了家,M一个人也没心情睡懒觉,便起来独自在静寂的校园里闲逛。那时太阳已升起了好高,灿烂的阳光照射在翠绿的洋槐树上,玉石般的花串儿上露珠晶莹,闪烁着五彩的光波,娇艳欲滴。

宿舍西北角的操场边,传来女孩们的笑语声。M走了过去,四姐妹正在那儿折洋槐花。J攀在高高的树上,折下花串往下扔,其余三人在拾,并将槐花瓣儿捋在洋瓷盆里。洋槐树身仍然很湿,雨渍还没干,肯定滑。M不禁惊奇这貌似柔弱的J如何能攀上那高高的树杈。H看见了他,叫道:“班长,快过来帮我们的忙!”

洋槐花连枝带叶被J扔下了一大片,估计差不多够了,J便歇了手,开始下树。树很高,距地面三、四米处就没有分杈了,一点把握的地方都没有。M顿时紧张起来,只怕她……。H在一旁喊道:“你在那儿干看啥?快接我们老四下来呀!”M上前几步,犹犹豫豫迟迟伸不出手。终于J平安地踩住了地面,M长长地舒了口气,“有贼心没贼胆!”事后,M数次自嘲过,J在他的心目中是个圣洁的女孩,他总怕会亵渎了她。

J当时身穿黄绿色上衣,里面是月白衬衫,下身是天蓝色的裤子,她当时留着短短的头发,象个活泼的男孩子。她们四人把洋槐花弄到旁边Y父亲的房里,淘洗干净,做了一顿香喷喷、甜丝丝的拌面菜。M跟着也沾了一次光。

吃过饭后,四姐妹各回各家了,剩下M一个人孤零零地又在校园里闲荡,不经意间又来到了那棵洋槐树下。M看看地面,望望树上,早晨那一幕幕便如同放电影一样徐徐而过,连同这棵洋槐树还有那拌面菜的香甜渗透在他的内心深处,给他留下了回味一生的记忆。数年后的1995年,又是一个洋槐花开的季节,飘来的却是J订婚的消息。那时的M身在太原的大学,校园里也有洋槐树,却是小小的,花儿也无精打采,好象M蔫蔫的心情。5月2日,整整一天,M把那浓浓的记忆终于伤怀成一篇小小的短文———《洋槐花开的季节》。后来M把此文寄往东北的一家刊物。责编宫贺也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她也被那醇醇的洋槐花记忆所感动,将文题稍作变动,改为“一个飘香的记忆 一段难舍的情缘 都是因为——洋槐花开”发表在1997年1月的《青年之友》上,而那个月的30日,又正好是J的大喜之日。

岁月无情,年少的我们有谁能把握住自己的命运?苍天有意,不该辜负的岂只是M和J?还应有G与Y及另一个女孩D,F与E、H之间的情感。他们的故事在同一时间发生着,交织着,嬗变着。

8

洋槐花败落以后,蝉声便渐渐开满了树梢,正午太阳高度角一天比一天大起来,农村里又到了麦收的季节。晋南的农村学校,每年的暑假和寒假时间比城里短,但却多两个假——麦假和秋假(一般各放两星期)。那时的农村,机械化程度远远谈不上,收割小麦主要靠人力,俗语说“五月麦黄,秀女下床”,尤其割麦和碾麦是最耗工的活。

星期六中午打饭时,M碰见H,H说:“班长,下午放了帮我家割麦去,行吗?”M说:“好啊,还有谁?”H说:“就咱七个。你给他俩说一声,下了课我们四个在校门口等你们。”下午只上一节课,三点多就放了。七个人四辆车,G载着Y,F载着E,H载着J,M一个人在后面压阵,浩浩荡荡,开赴H的村子。三、四里路,一会就到。H让家人只管做饭,七个人各提一把镰刀,开向地里。H家的麦地每块都不是很大,七人分好工,M、F“攻洞”,G、Y、H、J分别为左右翼,E在后面捆。七个人都是农家子弟,这些活每年都干,轻车熟路,再加上配合默契,进展极是顺利。北相一带土质好,肥力足,小麦长势极好,人弯下腰几乎看不见。六人镰刀齐挥,整片麦地如同大河般波涛汹涌,向前奔流,但霎时就风平浪静,齐刷刷地铺成一排,引得两边地里的人们都在驻足观看。

地头长着枝繁叶茂的大桐树,其间有浇地的水渠,远远就听见了水声,应当是浇旁边地里的棉花。割完最后一镰,F、M、G振臂高呼,冲到水渠前,用手鞠起水猛喝,最后一捧扑在脸上,不必擦,自然风干,舒爽得很。姑娘们则顾着形象,只从茶壶里倒点开水,慢慢地吹着喝。汗水淌过她们白皙的面庞,生出粉色的红晕,透出健康的美!

天擦黑的时候,七人收工。晚风凉丝丝地,吹散着身上的汗水和疲惫,一路慢慢地走着。快到村子的时候,从后面过来一个骑自行车的人,在四姐妹跟前停下来,跟她们说话。M以为是H村子的人,便没有在意,和G、F继续往前走。过了一会儿,J竟坐在那人的车后面,跟着那人走了。三人都很奇怪,一问,才知道那是J的父亲。她家的麦子也开始收了。对于J的父亲,M听过一些传闻。在M的印象中,他应该是个严厉的人,似乎不近人情。他们其实也很愿意帮J家收麦,但都知道她父亲的严厉,不知该如何开口。

H家的麦子割得差不多完后,G、F、M一道北上,去帮F家割麦子。路过J村子的时候,明明知道见到她的希望几乎为零,但M还是忍不住地向里面探望,说不定她正好要去地里。她家的麦子也不知收割得咋样了?

F家里的麦地很多,但F找的同学也很多。十几个人,风扫惨云般,一过去就撂倒一大片。有一片麦子由于稍有些欠青,得太阳猛晒一下下午才好收割,那一天上午大伙便没了事,于是在F家院子里打起了扑克。M忽然想起了女孩C,因为这儿距C的村子很近。她们村由于地形原因,和附近另一个村子一样,比其它村子的麦子要早熟一个星期左右。C是独生子女,她前几天就请假回去收麦了。M决定去她家看一看。两个村子直线距离不长,但要上坡下沟,东钻西拐,好不容易打听到了C家,门却锁着。M只好托邻居去找C,见到M,C很高兴,顾不得取下头上的凉帽,忙着给M倒水,一边问他学校的情况。当她得知M的来意时,却微笑着摇摇头,表示不需要帮忙,谢绝了M当时唯一能回报她的方式。M不知是她客气还是真的不需要,但又不好意思再勉强,又见她忙不便再停留,怅怅地离开了她的村子。C送他到村口,怕他迷路,又给他说了一下路线,然后站在那儿,静静地看着他走远。

给F家里的麦子割完后,M和G骑车南下,回到学校,学校已彻底放了(因为运城南北跨度较长,各地麦熟时间不一,刚开始学校先放松课程,默许学生请假,等到大多数地方麦子都熟了才彻底放假),两人便马不停蹄,一路直奔家里。M到家的时候,已近中午,父母刚从地里回来,见了他,问:“放假了?”看着一身疲惫,满面汗水的父母,M一阵心酸,他胡乱地点了点头。吃过午饭,父母稍微歇息一会,M一个人早早地去了地里,等家人来到地里的时候,他已割倒并捆好了好大一片。

整个麦收过程,除去割麦之外,最麻烦便是脱麦了。那时的晋南农村,脱麦基本上有两种办法。一种用拖拉机碾,一种用脱粒机脱。前者耗时很长,常常是提前在晚上就把场地扫干净,然后就睡在麦堆旁,以便在凌晨起来早早把麦子摊开,等到中午最热的太阳晒过,用拖拉机一碾,然后挑秸杆,扬麦衣,弄清杂质,最后是装运粮食。若逢上场地紧,一天要如此重复两到三次,很是累人的。脱麦也不轻松,因为机器要不停运转,得许多人合作才行。一般是两家联合,脱完这家的麦子然后脱那家,根本没有歇息的时间。

家里正好趁M开学的前一天晚上把麦子脱了,等到把麦子全拉到家里放好,已是上午十点多,洗一洗,吃了饭,日头就开始偏西了。M顾不上歇息,收拾好东西,骑上自行车开赴学校。赶到学校,同学们陆陆续续也都到了,只是不见G、F和四姐妹。班上的女孩D对M说见他们都来了,好象是给J家碾麦去了。

上课铃响的时候,这六个人陆陆续续走了进来。大伙都晒黑了不少。H告诉M,下午上完课帮J家碾麦子。

还是七个人四辆车,还是那样载人,还是M在后压阵。几天不见,话也攒了不少,一路上大家谈笑风生。F不愧是运动员,干了一麦假还不见得累,双脚疾蹬,把车子骑得飞欢,一会儿故意落在后面,瞬间却又窜到了前头,吓得女孩E大声惊笑,不断地捶打他。F打扑克时经常和E是对家,两人自然是亲密得很。E是家中老小,上面有两个哥哥。她的脑子很好,平时一说话先笑,嘻嘻哈哈地,学习也不是很刻苦,课下没见加过班,但年终时候的期末考试,E的成绩之好,一下子震惊了全班,后来她一路顺利,成了四姐妹中唯一的学士。那时候,E和F的关系就如同那时侯的天气一样,一天天地在升着温,而G和Y却有些扑朔迷离,就在这时,一个女孩趁势而来,她笑靥如花,将丘比特之箭羞涩而大胆地射向了G。

D,一个名副其实的“邻家小妹”,她家就在学校南边的村子里,四、五百米的路。上面有三个哥哥,也许是因为这,她总给人一种天真烂漫的感觉。G自己也说过,总习惯把她作为妹妹。M对她的印象挺好,是因为D曾帮他找回过匕首(就是前面提过的从农行朋友处借的那把)。那天下午M从运城回学校,半路上碰上了猛雨,M一路狂奔,不知何时把匕首连包一齐颠簸掉了。因为那段路是D村子的范围,M便委托她打听一下,结果D第二天就把匕首找了回来,成全了M的信誉,不然真无法向朋友交代。M由是很感激她,以至于有一天D倚在门口,楚楚可怜地求G时,M竟有些不忍。

那段日子,F、G、M三人经常去校园东南角一个姓陈的老师房里,而D因为给G送好吃的也常常来此。有一次似乎是晚自习三都下了,反正外面是非常得黑。D提了一小包东西来找G,东扯西拉地聊了一会,D起身说要走,到了门口,却转过身来,说外面太黑了,让G送她一下。忘记了G当时在忙什么,脱不开身。D便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G,M、F当时都在房内,却又不知该如何是好。时间一分一分地过去了,G实在没法了,拍着M的肩膀说:“兄弟,替哥们走一趟。记着,一定要保护好咱们D小姐的安全。若有闪失,小心你的脑袋!”又转身对D说了许多好话,终于哄得D嘟着嘴点了点头。

夜黑漆漆的,路上几乎没有了行人。一男一女两个学生走在当时的舜帝庙大街上,绝对不是一件安全的事情,甚至比单独一个女生更危险。M有过前车之鉴,自然不敢大意,前瞻后望,左顾右盼,终于保得一路平安。远看着女孩D进了家门,M长舒了一口气,摇了摇头,谁知道做的是对还是错,也许D在心里还怨他呢。管逑它,M甩了一下头发,转身狂奔回校。

麦假结束后,白天一天比一天更长了,但时间却一天比一天更紧了,因为期末考试快到了。大家多多少少都感到了些压力。

考完最后一门课,已是下午三、四点。天公不解人意,噼里啪啦地下起雨来,挡住了学生们急切回家的脚步,到了傍晚还没有停歇的意思。吃过晚饭,F和G在小宿舍里“踢小五”(一种扑克游戏),M一个人来到教室,所有的课桌都已经垒起来,堆放在教室后面。M高高地坐在上面,目光穿过玻璃,洒向窗外的天地,雨依然很大,蒙蒙的一片,灰沉而又寂寥。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教室门“吱”地响了一下,进来了一个人,是J。她轻轻地闭上门,看着M,低低地说:“怎么一个人在这里?”M说:“他俩在宿舍里打扑克,她们仨呢?”“在老三房里玩。”“你怎么也想起来这儿呢?”J笑了一下:“你坐得那么高,老远就能看见。”M连忙跳了下来,把一张课桌放倒,顺便也让J坐了下来。J以手托腮,好半天都沉默不语,似乎在思考着什么(以后的事情证明了那晚她的确是心事重重)。M低声问:“想家了吗?”J点了点头:“爸妈这两天肯定正忙着给棉花打药,奶奶的病也不知好了没有?唉,放假了……”

那一晚,在古老的舜帝陵旁,空阔的67班教室里,两个人聊了好久好久。夜已经很深很深了,连窗外的雨点也有些困了,滴滴哒哒地打起瞌睡来。睡醒一觉还不见J的H迷迷糊糊地从离乐城女生宿舍一路找寻而来,M跟J分了手,回到了自己的小宿舍,看了一下表,已是凌晨三点多钟。

如果说看电影的那晚揭开了M和J故事的序幕,那么今晚的长谈则标记着两人进入了正剧。只是当时的我们谁都无法预料,这一场情感将收获的究竟是喜剧还是悲剧?

9

暑假对于城市的学生来说,是真正意义上的“舒”假。压抑了一学期的心情,从此可以张扬;酸累了一学期的骨架,从此可以放松,可以舒展,让所有的一切都纵情奔放,海阔天空(因为那时从学校到社会还没有刮起“补课”这股热风)。但农村的学生就有所不同。他们从室内走到了户外,由脑力劳动转向了体力劳动,迈出了一个小课堂,迈进了一个大课堂,融入到真正的大自然中。运城地区古称河东,为华夏文明发祥之地。黄河在这儿转了个弯,滚滚向东流去,沉积出肥沃厚实的土壤,是我国著名的商品棉基地。棉花基本上是当地农民的主要经济来源。当人们赞叹于棉花的雪白软绵时,有多少人知道它是生长在灰黄污浊的汗水里和粗糙黝黑的手掌上? 烈日越是高照,天气越是炎热,棉花就越是需要喷药(当地俗称“打药”),一是缓解旱情(因为地多井少,根本不可能及时灌溉),更主要的是防治因干旱而疯狂增生的红蜘蛛等害虫。农民们披星戴月,早出晚归,整日忙碌在田间地头,作为他们的子弟,自然也难以幸免(除去上学时间)。M曾数次听J说过作为家中老大的她,经常帮父母给棉花喷药。这种活M也干过,饶是他男儿刚强,年轻力壮,一晌午下来背上也是红肿两条深印儿。他无法想象柔弱的J是如何背着那沉重的药桶,在密密的棉花地里转了一来回又一来回。

所以整个暑假M都是在忐忑不安的焦虑和企盼中捱过的。开学那天,M早早就收拾好东西,一吃过午饭,就出了门约上G直奔学校。雨热同期的温带季风气候使古老而空阔的舜帝庙中学在一个暑假之后变成了一片丰盛的草原。男生宿舍间的空地上长满了高可没膝的绿草,灰旧的房屋静静地伫立其中,仿佛已作别了好几个世纪。不久F也来了,三个人借来铁锨,经过近一个小时的斩草除根,终于使那片黄土地重见天日。F掏出钥匙,打开小宿舍门,准备进去歇息一下。刚迈进一只脚,突然“哎呀”一下,纵身跳了出来。G、M两人闻声一看,F的黑鞋白袜蓝裤腿上,密密麻麻地趴了一层小东西。“跳蚤!”登时惊叫起来,鸡皮顿起,赶忙过去帮F拍打掉。

三人退到马路上,回想方才情景,不寒而栗。“怎么办呢?”三人面面相觑。终于G拍了一下手,说道:“有了,咱们来它个火烧连营!”三人从篮球场边抱来麦秸,先在宿舍门前铺了一层,F掏出打火机点燃了,然后用一片硬纸板向里扇风,G和M则顺着火势往里面一层层地铺麦秸,寸寸逼前,步步为营,在一片炒豆子似的“噼里啪啦”声中一股焦味升起,“安居乐业”了一个月的跳蚤们猝不及防,任凭它“轻功”再好,在这铺天盖地的火攻之下,霎时间便灰飞烟灭。三人又趁势洒了一遍敌敌畏溶液,量它跳蚤生命力如何旺盛,短期内也难以卷土重来。

三人收拾好宿舍,来到教室,已是快上晚自习的时候了。同学们基本上都到齐了,H、E、Y都在收拾自己的座位,惟独不见J。M心中奇怪:她从来都是来得很早的呀!

H看见了三人,互相打了个招呼,然后朝M使了个眼色,便向教室门口走去。H和J关系最好,肯定跟J有关的。M便跟随H走到教室外面。H拿出一个信封,递给M,说道:“老四回初中复读了。这是她要对你说的。”M脑袋“嗡”地一下,愣在了那里,好半天才木木地接过信封。H叹了一口气,转身回了教室。

南侧是高一教室,新生还没有开学,M便翻窗跳了进去,坐在课桌上,启开信封,里面有两封信,厚的上面写着M收,薄的是给他们三人共同的。M头脑一片空白,手指颤抖着打开那封厚厚的信,J娟秀的字迹便展现在面前——

班长:

提笔写下这两个字,泪水已是模糊了双眼。短短的半年交往,却要留下永恒一生的记忆。

一个月的暑假,是多么得漫长,又是多么得短暂。我渴望开学,企盼早日见到你,却又害怕开学,怕这离别的消息刺痛了你。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坐在距你五里之遥的初三教室里,正默默地念你。

……

J在信里说,她在舜帝庙一年没能好好学习,觉得对不起父母。此番回初中复读,希望能考上中专或师范(因为那时这两类学校都很吃香,前途都挺好),即使不行,她也要考上运城中学(运城市一流的高中,某些年度名气甚至超过了康杰中学),再继续自己的大学梦。她在信中对自己充满了信心,并且劝勉六个朋友,不要再象高一那样贪玩了,应该抓紧时间,毕竟进入高二了,离高考也就两年了,好好地拼上一番,用事实击碎那些从世俗眼光中衍生出来的流言蜚语,为自己也为所有爱他们的人挣上一口气……

M把信看了一遍又一遍,泪珠已不知在何时滚落,打湿了厚厚的信纸。都是农村长大的孩子,谁不理解父母的辛苦呢?高一时确实荒废了许多时间,再也不能这样了。后来M把J在信里的意思给G和F说了,两人都重重地点了点头。两年之后,高考揭榜,舜中以四、五十名应届生考上三名本科、一名专科的成绩(这个比例完全比得上康中和运中),走出了多年高考应届生达线几乎为零的低谷。文、理科第一名分别是G和E,Y则考取了体育专科。除H辍学外,后来M、J、F经过努力也都考上了学校。尽管都不是名牌学府,但对他们可怜的母校来说,已是挣足了面子。 M跳出窗户的时候,看见F、G站在教室门口张望,看见了他,两人走了过来,一句话也没有说,默默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三人一同进了教室。

第二天,高二新生分科。E、Y、C、D四个女孩都进了理科,G、F、M和H则选择了文科。从此不必再上令M头疼的物理、化学了,M长舒了一口气,对前路也信心大增了。

没有了J身影的舜中校园,在M的眼里是空洞而寥落的。尽管此时树绿草碧,花香鸟飞,正是一年风景最好时。但M却还是走不出那份淡淡的惆怅(也许他本就是一个容易怀旧的人)。高二年级只有两个班,文科67班,理科68班,分科就是把这两个班的部分学生调换了一下,总人数和高一时没有太大的变化(当然有个别的学生退学或转学),只是有一个消息让M等人心中震动了一下:班上一名家住安邑姓史的同学在暑假里遭遇了车祸。这是M长这么大以来第一次见到自己身边的同龄人突成永别。好长一段时间,那位同学的音容笑貌还时常在M的面前闪现,久久挥之不去,就是许多年后的今天,M依然记忆深深。原来,人的内心深处,竟是如此得能包罗万象,给萍水相逢的每一个人都会留有一方小小的空间,即使他(她)只是你生命中一名匆匆的过客!

吃过午饭,师生们都午休了。M一个人来到空荡荡的教室,把前后窗打开,让对流风吹进来,凉爽得很。M靠墙坐了下来,打开一本书,J的面容便从书页中的字里行间浮现出来。

一阵脚步声渐行渐近,H从后门走了进来,看见M发呆的样子,问道:“班长,在想啥呢?”M笑了一下,摇了摇头,“随便看书呢!”H神秘地笑了一下,说:“我知道你在想啥。班长,你闭上眼睛,我马上给出你答案!”M疑疑惑惑地闭上眼睛,听到H喊道:“一、二、三,睁开!”他才慢慢地睁开眼睛,一下子呆住了,H不见了踪影,J却笑意盈盈地站在他面前。

两人聊了会话,H从外面进来说:“班长,你去宿舍把他俩叫来,咱们七个人到下面照张像去。老四要赶回去,下午还有课呢!”

下了学校门坡,过了大柏树,七人来到村南头。那儿有一个照相馆,在一户农民的家里。一届届舜帝庙的学生加上闻名遐迩的母子双柏,把这家小小照相馆的生意照顾得还算可以。F曾在此照过一张黑白的军装照,星目剑眉,英俊之极,被业主引以为自豪,特放大了一张压在桌子的玻璃板下,广告宣传。

学生们多喜欢在母子双柏那儿留影。母子双柏及其西侧一棵由于倾斜被用砖柱支撑的粗大柏树因为历史久远而被赋予了许多优美神奇的传说,当地人视之为神灵,常常瞪大眼睛,煞有介事地给你讲述一些与之有关的佚闻野史,并系红绸带于柏枝上以求庇佑,一年四季,青枝翠叶间时常有红影随风而舞,引得好多外人慕名前来。高二时候,一位留着长发的孟姓画家来此写生,曾坐在老柏树前精描细画,正碰上67班上体育课,M当时深受农行那个朋友的影响,正对绘画感着兴趣,便专门给那人从教室取了个凳子,最后换了张大柏树的速写。那大柏树的根最为奇特,如虬龙横世,突兀嶙峋,盘结交错,占地十余平米,最高处离地足有六尺,好多人攀居其上,进行群体合影,但那天七个人的心情都不怎么好。虽然J的到来使大家高兴了一阵,但她无奈的复读沉沉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七人就在照相馆的花丛边合了一张影,每张脸上都满是凝重,只有H露出了点笑容,给那张珍贵的照片增添了一丝快乐。后来,M曾数次想过,一定要重新照张合影,就在学校门前母子柏的巨根上。七人可倚可坐,或高或低,但一定要是欢欣的,愉悦的,用相机记下他们故事的发源之根,让千年古柏为他们的友谊做证。一晃将近二十年过去了,七个人现在几乎是天各一方,难得相聚,即使偶尔会面,也是匆匆太匆匆。就如G大学时代的一首名为《小树》的小诗所写:一丛相依为命的小树∕曾经共沐风霜雨露∕”,但现在它们“彼此都肩负着一间瓦屋∕头顶∕不再是蓝天抑或白云∕”。古老的舜帝庙也由学校改变成一个新兴的旅游区,老柏树都被用不锈钢栏杆围了起来。M的那个梦想也许永远都不可能实现了。

10

暑期的舜帝庙中学,跳蚤依然猖獗,大白天都敢恣意横行。午休在宿舍里是睡不安宁的。除了在教室睡觉。F、G、M三人还经常提着被单,去西沟歇息。

舜中的树木覆盖率是相当高的,使得其校园气温比外面起码低2——3℃,而西沟则更是树林成片,遮天蔽日。从男生宿舍向南走上几步,便有一条砖铺的小路直通西沟,路两旁是枝叶浓密的桐树,走在其间,凉沁沁的。尽头是学校的马厩,里面养着一头高大的健骡,旁边的大门洞里,停放着一辆沉重的胶轮大车,用于学校拉运东西,学生们也用它拉厩粪送往各自班的自留地。钉着四排大铁钉的木门高大厚实,但陈旧破败,看来已有不少年头了,上有一行黑墨大字“二王贼不死,武斗不止!”,大约是“文革”的遗迹。马厩东侧,是一棵高大的绒花树,枝桠纵横,开满了花朵,毛绒绒的,轻盈盈的,象朵朵彩霞,又似点点灯笼,在万绿丛中姹紫嫣红。

三人在马厩前的空地上扫净一片,铺上床单,看看书或聊聊天,不觉间就睡着了。M还爬上绒花树,在两根树枝间用绳编织了一张“绳床”,躺在上面,轻悠慢颤,闻着花香,听着鸟语,绿叶在侧,清风过耳,也别是一番滋味!

西沟除去树茂林密,杂草丛生外,地势上也跌宕起伏,坑洼遍地。某个晚上,G、F、E、H及D等人从此越墙去东张贺村看电影,一不小心,女孩D竟掉进了杂草坑,把大家都吓得不轻,幸亏并无大碍。在这样幽深僻静的地方,如果能静下心来学习,绝对事半功倍。常常有高三的学生来这里自学。黄昏的时候,夕阳如画柳如烟,落日余晖中的西沟更加五彩斑斓,让人禁不住浮想联翩,思绪万千。就如F的女友所说,这的确是个谈恋爱的好地方。不时可以看到一些少男少女出入其间。这一切,都给西沟蒙上一层神秘的色彩,当然,这色彩里还包含一些惊心动魄的成分。

清晨和黄昏时的西沟是美丽的,但到了深夜,这儿就有点让人心惊胆颤了。模模糊糊的树林,低压压的灌木丛,黑黝黝的起伏地形,仿佛隐藏着无数怪兽。有时是出奇得静,却突然有一只禾鼠在地头跑过,拨得树叶和石土块簌簌滚落,或是一只鸟儿忽得振翅高飞,嘶鸣着冲进夜幕,让人不禁打个冷战,心头猛跳。总之,晚上轻易没人敢独自去西沟的。有一次刚下了晚自习三,大约十点多,M因为想找一根木棍(原来的那根枣木棍在高一快结束时莫名其妙给不见了。当时M遇见了一件麻烦事,他认为只能通过木棍解决,此事稍后详述),便拿着手电一个人来到西沟。M的胆子其实也并不大。上初三的时候,他的村子距学校从村北走只有二里多路,但要穿过一片庄稼地。M不住校,每晚下了自习都要回。有一段日子大约是农历下半月,前半夜没月亮,偏巧那几天M正好患有夜盲,走在庄稼地里,漆黑黑地啥也看不见。风吹着庄稼叶子“哗哗”地响,M只能仰头看天,凭借那一点点夜光辨别方向,摸索着前进。总感觉背后有脚步声响(许多人在此种情况下都有此幻觉),又不敢回头看,急里慌张乱走,不防一脚踏空,跌入一个大坑。M费了好大劲,才浑身是土地爬了出来。第二天白天又从那儿过时,M才发现那是一个塌陷的墓穴,把他吓得晚上硬多绕几里路从村南公路上走,也不敢再从那儿过。

西沟一片寂静,站在高处可以望见远处隐约的灯火。M小心翼翼地搜索着,仔细寻找合适的树干。一声“嘣”的轻响突地从不远处传来,虽然细微,但在这万籁俱寂的深夜,就如平静无波的水面猛然被溅出一朵浪花,还是把M吓了一跳。他连忙熄了手电,屏住气听了听,有低低的说话声。“谈恋爱的么?”M心中嘀咕,不听见有女的声音呀?而且似乎好几个人。M想着,好奇心大起,索性蹑手蹑脚摸了过去。声音来自一处低树杂生的洼地,M悄悄地向那儿挪动,黑暗中不小心踩着了一块碎石,“哗啦”一声差点把他滑倒,手电也脱手而出,摔在地上,竟然亮了,光芒直射过去。只听得那边一片慌乱,M看见数条人影跃出洼地,飞也似地消失在树林间,立马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两个木箱子,大开着,象张咧的嘴巴,不知是在哭泣,还是在控诉。旁边的衣服、书本、咸菜瓶乱扔了一地。不知是哪个宿舍又遭到了洗劫。

舜中的治安太差了!

校园面积很大,却多是树林和田地,四周围墙破破烂烂,尤其西侧,隐没沟内,比校园地面还低。周围四村痞痞出入其中,如履平地,何况还有高年级学生作祟。女生宿舍位于离乐城中,相对安全些,男生宿舍则处在西侧树林边,盗窃现象时有发生。学校倒是有一名保安,姓王,也年青,据说还是退伍军人,却是腿有残疾。真不知道面对这些迅若脱兔的飞贼,王保安是怎样去保卫学校的安全?

舜中的学生几乎全来自农村,没有太多的钱物。学校每个星期都放(除高三外。那时还是单休日),大多数男生只带几件换洗衣服,平时折叠起来放在枕套里,既免用枕心,又可存衣服,方便得很。只有个别的同学带个箱子,以便更好地管理自己那些稍微值钱的东西。但那把小小的“只防君子不防小人”的可怜锁,在门同虚设的宿舍里,无疑不是在向外人昭示——“此地无银三百两”

除去钱财,,稍微新一些的衣服也是被偷的对象。M有一件蓝格格衬衫,星期六下午第一次洗了晾在小宿舍里,被人推开门上的小窗用棍挑了去,F的一条裤子,G的一件黄绿军装,都先后遭此厄运。更有甚者,盗贼们的“魔爪”竟伸向了女生宿舍。高二冬天的一个早上,上朗读的时候,H说她们宿舍昨晚来了几个贼,拿走了两件大衣,一件防寒服,甚至还有一个女生比较新的红毛衣。当时虽然有几个女生被惊醒了,但没人敢吭气,眼睁睁看着那些人得手后扬长而去。此后很长一段时间,女生们睡觉都提心吊胆地,更不敢在星期六留下来晚上看护宿舍了。

学生们是如此的不安全,老师们的光景也不好过。最典型的是校园东南角的那排房里,有一位姓关的老师,在房后面,也就是在各班自留地所在的园子里养了几只鸡,还用木棍筑了栅栏,企望收几颗鸡蛋调剂生活。不期一天早上起来,发现只剩下一地鸡粪,连鸡毛也没留下几根,气得这位为师半生的老先生竟也忍不住破口大骂,斯文全无。以至于许多老师在回家时不得不让一些学生给自己看护房,象女孩C就曾给校书记相老师、D曾给陈校长看护过房,G、F、M也长期在语文陈老师的房里住过,F和同村的一个学长尚还给一位姓赵的语文老师看护过房,等等,还有好多。1991年,学校迫于压力,与北相镇政府,周围四村签定了一份联防协议,才使治安状况有所好转。但那时,三人已是高三,离校之日已为时不多了。

这些为非作歹的盗贼里,既有周围四村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小青年,也有校内一些高年级的学生。后者厌倦于枯燥的课本,便想给乏味的生活增添一些刺激。大多数人的目的都简单而明确,只是想一饱口福而已。且不论这些人由此而导致的行动是如何得可恨,在M的记忆中,当时的舜中伙食的确是非常得糟糕,尽管他是个很能吃苦的人。

11

印象最深的就是那四季如一,永远不变的熬白菜。一个偌大的铁锅里,新菜压旧菜,鲜汤混陈汤,似乎从没有彻底洗净完全重做过。上面漂的油点,永远寥若晨星少得让人心疼,这倒还在其次,关键是卫生方面让人无法忍受。记得高一冬季一次放星期,因为刚下过雪路滑三个人都没回家。下午三人去了F在附近棉科所实验地上班的同学那儿玩到天黑才回来,那时还在班级大宿舍里面住,晚上空荡荡的宿舍就只剩下他们仨,寒气逼人。三人把所有的被子都集中起来,先在炕上铺了十来条被子,厚厚的一层,又在上面盖上十来条,简直成了一座被山。三人钻入其中,头脚全没。外面天寒地冻,被里却温暖如春,三人舒舒服服地睡了一大觉,睁开眼时,天已是大亮,窗台上的半碗水已冻成了冰坨。外面太冷了,三人赖在被窝里都不想起来。但饭要吃呀,不然就要饿到中午了。于是三人剪刀、石头、布,M输了。又磨蹭了半天,M终于起来,去灶房打饭。赶到那儿,已零星没几个人了。熬白菜剩下少半锅,不过幸好还有点温气。大师傅一招“海底捞月”,菜勺划过优美的曲线,给M舀了满满一洋瓷碗。M正窃喜沾了光,目光扫处却发现黄绿菜帮下隐约浮现着两、三颗黑黑的仿佛黄豆的东西,还每等M反应出那是何等事物,大师傅已敲着菜锅叫道:“看啥看,没见过?锅里面多着哩!两毛钱菜票,快点!”M那敢细看,放下两毛钱菜票,赶紧逃之夭夭。而馍呢,说实话,在差不多的时候也的确能蒸得差不多,但常常是“玲珑”得很,以至于连老师们都意见纷纷。一位后来还当了校领导的老师午饭时买了一个馍,出于所授学科的职业习惯,对那四两的分量甚是怀疑,于是便邀一位化学老师为证,用做实验的天平来“验明正身”。当然,“四两”是指干面而言,用熟馍自然无法计算,但这件事却成为笑谈,很快传遍全校。

相对于灶房而言,空阔的校园里则有许多好吃的东西,除去前面说过的春天的洋槐花,还有夏天嫩嫩的玉米棒,秋天黄黄的毛豆,清水煮着吃,也是一种美味(后者要放点盐的),没有锅,就用茶壶煮。尤其是在深夜下了晚自习肚子饿得咕咕叫的时候。即使冬天,树林间的地里也会有小小的、青青的菠菜,晚上偷偷揪上几把,用开水一焯,撒点盐,调点酱油,再就炉火烤上几片馍,薄薄的,黄黄的,脆脆的,那滋味,啧啧,没得说!慢慢地嚼着,全身的困乏也就烟消云散了。那才算是一天的“正餐”呀!今天的我们想起,也不由得感慨,那时我们的欲望原来是那么得简单,轻易就能够满足。

当然,这只是指大多数学生,还有些个别的学生,他们多具有较“高”的智商,因而他们的欲望就不是仅仅那样简单了。

操场北面靠近校墙的那一排房子,有几间是学校的磨房。平时学生从家里载来的粮食就缴在这儿(学校灶房不直接收面粉的。据说是因为质地不一且不宜久放),每100斤小麦折成面粉除缴一定的加工费外,还得扣掉25——30斤麸,这比一般在村子里磨房扣除的要多,许多学生心有不甘,却无可奈何。

一个星期天下午,M从家里载了粮食来,在校门口碰见了一个高三学生,和他是一个乡镇的。他们那儿在舜中上学的不多,所以两人还算熟悉。这位老乡热情地帮他把粮食抬进宿舍,放在炕上,洗了把手,坐下来和M聊了起来。他说,杨包村有个收粮食的,价格挺好,不乱亏人。他从家里载的粮食从不给学校缴,直接卖给收粮食的,再用钱买馍票,省得被学校乱扣。他已卖过好几次了,和收粮人熟得很,甚至过秤时连杂质都不用扣除的。于是建议M把粮食也那样卖了。M想着他肯定想在中间捞点好处,但只要算下来自己不吃亏就行,毕竟这样省事多了,于是就点头答应了。老乡找来一辆自行车,把粮食放在上面,问了一下M来时在家里称的粮食分量,便骑上车载上粮食出校了。第二天,老乡就送来了馍票,竟是按粮食分量计算的,比起学校按面粉分量计算要多出二十多斤,并且不要加工费。M不禁惊奇于老乡的手段,这中间的利润到底有多大?高中时代的男生们,正是饥狼饿虎的年龄,饭量都是大大的好。G、F、M三人的饭票是合在一起的。打饭时,三人各有分工,F买馍,G买菜,M打开水。每次F都是抱着五个四两馍回来。记得有一次,打饭去迟了,没有了菜,F、G乏了胃口,便各吃了一袋方便面了事,M却无所谓,就着白开水,竟把五个馍全填进了肚,仍意犹未尽,晚饭又吃了两个。以后每每聊起此事,总是惊疑于当时的饭量。所以,当时的M手握一厚迭饭票,想着这将会使三人多吃近一星期时,心中的欣喜便压倒了刚刚萌发出的几丝疑虑。

问题出现是在二十多天后,那时饭票已只剩下二十多斤。中午F去打饭,好半天却空空手返了回来。他把所有的馍票都掏出来,扔到桌子上,说:“这是假的!”

舜中用的不是印刷厂印制的硬纸或塑料做的那种现成的饭票,而是在一张16开的黄纸上印制许多“舜帝庙中学四两”字样的小块块,然后盖上财务处的椭圆红章。假饭票事件曝光后,学校进行追查,于是便慢慢知道了是高三的几个学生,在运城的某个小印刷厂照葫芦画瓢印成饭票的样子,又买来大橡皮,用小刀刻成学校财务处章的形状,就制造出这仿真程度极高的假饭票。只要掏钱,找个小印刷厂倒不是件难事,但要刻出几能乱真的橡皮章,那就要有点“真”水平了。这些学生如果能将心思花费在学习上,那么舜中在人们的心目中早应该改变了形象。

M当时虽然知道其中必有猫腻,但出于贪小便宜的心理,加之他根本就想不到这一方面,因为这假饭票印制的几乎于真的没什么区别。他只是想老乡那样做肯定是利己的,却不料这利己是建立在损害熟人的基础上。

M不禁愤怒了,他原本来是一片好心。当初他只是碍于老乡情面,想着那样做老乡能得到些好处,自己只要不吃亏就行,权当帮老乡一个忙,毕竟是来自同一个乡镇的嘛。后来多得了饭票,实在出乎他的意料,由此还对老乡充满了感激。不想一片真诚却遭受如此愚弄。

M二话没说,夺门而出,径直来到高三宿舍找这个老乡。由于假饭票事件的败露,与之有关的人都躲了起来,老乡也不见了踪影。M便委托同宿舍的人转告他,赶快出面解决这件事,否则将联合几个人去他村里,找他家人,在他家里面守侯。

两天后的晚上,老乡悄默默地出现在三人的小宿舍旁,一见到M,便大倒苦水,说什么自己也不清楚,也被骗得很惨,希望他们别去找他的家人。M说可以,但前提是把这件事处理好。老乡又说这两天是怎样苦于逃窜,如何惶惶不可终日,潦倒得很。磨蹭了半天,最后答应把剩下的饭票全部换成真的。M本来一肚子气,但看到他那狼狈的样子,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说,行,现在当场换清,就权当没这回事。

了结完此事,打发走老乡,M心头一阵烦乱。虽然到头来,自己并没有亏损什么,但他仍然甚是不安,首先是愧对学校灶房,即便是小小的馒头和稀稀的熬菜。但后来学校对这件事都不了了之了,他对那些人也就无可奈何了。再者就是连累了朋友,害得F与大师傅赌天咒地,好吵了一场。M不禁为自己的轻信而深深内疚!“老乡”这个字眼的分量从此在他心中失落了许多,以至于后来在大学里组织运城同乡会时他一直提不起精神,每每看到舍友的老乡过来串门,亲亲热热地用家乡话聊天时,M的心中总不自觉地掠过一丝丝隐隐的痛!

12

又是一个春天降临在舜帝庙的校园里。花开了,草绿了,树荫了,鸟欢了,日头一天天高了,天气一天天热了。高三一部分学生因为知道了时间紧张变的忙碌了,而高一的些许学生却因为熟悉了环境变得油皮起来。

长江后浪推前浪,学校老生欺新生。这个规律已演绎了无数年,颠扑不破。F、G、M升入高二后,找他们麻烦的就少多了,那些高年级学生和四村小青年把寻找刺激的目光转向了刚入学的高一新生们,新高二的一部分学生也趁势加入了这个队伍。三人早厌倦了这类事情,本没有招惹是非的心情,也没有招惹是非的资本。他们安居在自己的小宿舍里,以作壁上观、隔岸观火的姿态来阅览那一幕幕悲喜剧,他们没有能力去禁演这些,他们只能努力使自己不去导演。

但有时候好人并不见得就能一生平安,当三人正想平平安安地过自己的小日子时,一件事情又找上了门,而且还是高一的学生。

原因其实很简单:升入高二后,原来的班主任作了新高一的班主任。他的房间和学生宿舍在一块,便成了新、旧两个班学生都常去的地方。由于学校锅炉房的水经常是只有温度没有热度,学生们便常常用老师房里的茶壶烧开水。在使用茶壶的问题上,高一几个男生与三人产生了矛盾。

这实在是一件很不足道的事情。但那些男生仗着有人撑腰,便来找M麻烦(因为M是三人中负责打开水的,经常用茶壶),一个姓邵的男生在高三学生的支持下,竟到三人小宿舍上门挑衅。“他妈的,成逑啦!是个东西都敢来这儿找麻烦,都以为老子是好欺负的。”记得很清这是当时M说的原话,他再也无法忍受,“收拾他!”

下了晚自习,M在西沟找了一根腕口粗的杨木棍,三人在小宿舍里静静地守侯到零点左右,才悄悄出了门。万籁俱寂,整个校园都睡着了。三人轻轻地走到高一宿舍前,按照商定好的方案,F先把宿舍门在外面拧死,然后望风。G慢慢推开窗扇,M一跃而入,直奔事先探好的位置——大炕间的两排桌子。上面的人睡得正香,M劈手一棍,G飞起一脚,那人惨叫一声滚下桌去。两人从声音中辨出打错了人,打开手电忙寻找目标,那家伙已惊醒,从刚才那人旁边爬起,仓皇欲逃。M一看见他,想起他白天张狂的样子,就不禁怒火中烧,手落处,一片棍雨便包围了他。我们无法猜度当时M心中有多少愤恨,反正不到一分钟,手腕粗的木棍在他手上寸断成数节。事后听人说,那个男生的右臂及半个身子全是红肿,一天多麻木得没有知觉,而第一个男生更是倒霉,那一棍正打在他的“人中”穴上,整个嘴巴带鼻子肿得老高。M后来也不禁为自己的行为后悔:黑暗中瞎劈乱打,当时若稍有偏差,棍落在男孩的眼睛上,那麻烦可就大了。长大后的我们也许理解不了他们的意气用事,但如果当时他们能想得那么深远,那也就不会有“莽撞少年”一词了。

虽然三人很快就退回到了自己的小宿舍,但校方最终还是调查到他们的头上。三人分别被带到三个地方接受审问。F在体育组,G在校长房,M在政教处。三人都一致缄默,概不承认。但当时事情已很明显,躲不过去的,于是便被罚站,直至交代过程。后来G说,当时他还被罚打扫卫生:凌晨两三点的时候,在校长的房里消灭苍蝇。由于他眼明手快,胆大心细,遂使战果卓然,本来已赢得了校长的一些好感,有望减轻“罪责”时,却因为瞌睡袭来,一个疏忽,竟将一只死苍蝇掉在旁边的水桶里,顿时前功尽弃,还吭哧吭哧地另满满提了一桶水,把他累得够戗。 那时的学生,打架似乎也算司空见惯,学校便也没给予什么大的追究,只是令双方各自善后。双方的主角其实都没什么,那个家伙是皮外伤,隔几天也就好了,惨的是那个被冤打的学生,嘴巴连同鼻子肿得象个馒头,好几天不能正常吃饭。M懊悔得很,自责不已,赶紧想法联系诊所为他打针消炎去肿(输液虽然效果更好些,但当时乡村医院还没有兴起这种疗法),尽力弥补自己的过失。

打针是在东曲马村的村部诊所里,一天早晚去两次。下午活动的时候,M、G和那个学生及其几个亲朋又去东曲马打针。由于病人较多,耽误了不少时间,返校的时候天色已黑。经过以前M为生火而捡拾腐朽棺木的地方时,突然从南侧地里跳出四、五个人,各提一根木棍,截住众人,喝令他们蹲下,并问谁是M。M登时明白这是那个姓邵的学生找的人,他猛地窜起,冲开阻拦,撒腿就跑,撕打中觉得腰间一凉,却不及多想,一路狂奔,到了校门坡前回头看看那些人并没有追上来,才停下脚步,摸了一下后腰,竟是满手的鲜血!这时才感觉到丝丝麻麻的疼,他却顾不得去校医室,先跑到教室门口,喊F出来,让他告知学校政教处,因为G还被困在那儿,形势对他也不利。M从宿舍里找了一根铁棍,准备也和他们同去,却被校方拦下了,并让人带他去校医室。

其时春夜仍寒,穿得也算厚,所以刀伤不深,但距肾很近,仍是危险。为了一个小小的茶壶,竟惹出如此的风波,究竟是值也不值?至今在M的心中难有结论。当时M只是为了争一口气,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爆发的,双方的结果他都不愿意看到,但如果他不那样做的话,以后的日子会更难。事实证实了他这个想法,那夜“木棍寸断”的事儿传出去之后,一直到高三毕业,再没有人来找过三个人的麻烦。当然,除去今晚的报复,而那个姓邵的学生很快就退学了。 同时,他们三人也无心在这方面费精神了,因为高考已慢慢地逼近。而G,当时还雄心勃勃地计划参加当年的高考。

13

当岁月悄悄地滑入1990年9月的时候,按照惯例,67班教室移到了舜帝陵的东侧,那是高三的特区,一共三排房,最南的一排是实验室,最北的一排是闲置着(因为这几年的学生越来越少了),67和68两个高三班占据了中间一排,68班紧靠舜帝陵,67班靠东。相对西边喧嚣的操场和生活区来讲,这里安静了很多,而且东南角还有一个很大的园子(就是各班的自留地和菜园),树茂草丰,藤萝缠绕,叶落花开,雀跃虫吟,仿佛鲁迅的百草园。

但出入其中的身影早已不是鲁迅笔下的顽童。历届的高三学生常常在园中静学,或树下,或地头,数块砖头,一张报纸,零零散散地点缀其间。

当M等在园中徜徉的时候,J已坐在了运城中学高一的教室里。在中考极其宝贵的几天里,家里的一些事情影响了她,她没有上成她所希望的师范或中专,命运又给了她一次上大学的机会,也不枉她当时信里的誓言。

日子一天天地消逝,时间一天天得紧了,紧得以至于现在都记不起当时除了学习还都发生过些什么。

当然,学校食堂改革的事还是有印象的,因为那是大多数人所关心的。迫于广大师生的压力,学校食堂终于宣布进行饭菜质量改革,推出所谓的“一票制”(主要是针对学生):就是每个学生每月缴纳一定的钱粮后,可领到集馍、菜、汤为一体的就餐券,上面具体标明某天某顿,到期若不用,至多下顿能领一个馒头,其余则作废。这样做,使食堂有了保障,他们不再愁多做或少做了,但学生就不方便了,如果有事不在校,不能吃饭就要吃亏,而且星期天若不回家,就要自己想办法弄饭吃(因为星期天基本上都放,就餐券上不印星期天的),所以改革的结果尽管饭菜的质量提高了一些(价格也随之提高了),但仍然怨声不断。G、M等这些距家远经常不回的人更是叫苦连连。某一个晚上,M利用自习三,将肺腑之言,狂书9页,名为《就学校食堂改革告校领导书》,连夜用绳子绑在操场边土台的一根柱子上(因为做早操时校领导习惯站在那儿)

第二天一大早,M混在跑操队伍里,夜色朦胧中看见那一迭纸还在柱子上,做完操,天色大亮,柱子上已空空如也。M肯定是校领导取走了。果不其然,刚下操,M就得到“宣召”,虽然他没在上面署名,但由于他的一篇名为《为了忘却的纪念》作文和G的同题材作文被贴在教室前侧,领导们曾经阅览,“漂亮姑娘烂衣裳”的评论使他们对M的“狗爬叉”字印象颇深,故一下便知柱上书信是M所为。校领导召M进办公室,先轻言细语慰抚一下M心中的慷慨激昂,然后表示召集各班班干部进行讨论。G、M、F当时都已不再是班干部,讨论经过自然是无法知晓,只是后来校方宣布:经学生代表讨论,改革方案深得人心,照旧实行,些许不妥,再所难免,希望个别人能以大局为重。呜呼!

不满归不满,但饭还是要吃的,小胳膊拗不过大腿,没法!星期天下午F从家里载来粮食,到操场边的磨房缴了,由于办理饭票的人太多,他便把缴粮收据让H代为保管(因为H当时和另一个女生住在她本村的一个英语老师房里,相对安全些)。

下了自习三,G、F、M三人在教室里多学了会,正在收拾书本准备回宿舍,H突然急里慌张地跑了过来,说就在她和舍友去厕所的几分钟里,放在桌子抽屉里的缴粮收据和几十元现金被人盗走了。三人闻讯大惊,赶忙去查看。

那个老师房在离乐城里,紧靠女生宿舍,周围灯光迷离,树影婆娑,东侧的配楼和后面的享殿都高大林立,躲藏个人确实也容易。大伙借来手电,分别寻找可疑人影。M甚至攀上城外的舜帝陵。那上面约二分大,除东南角长有一棵粗大的柏树外,其余处灌木丛生,芳草萋萋,人入不见。周边以砖墙围成方形,高三米许,东西两侧矗立着高大的洋槐,枝盛叶茂。故虽夹在教室之间,却极为隐秘,可谓“闹市幽境”。有人在此谈恋爱,有人在此大小便,也有人在此窝赃。M高一刚入学两三个月时,有一天晚上全部书本连同书包不翼而飞,最后就是在此发现些许“残骸”。

仔细搜索一遍,无所收获,M跳下去和其他人会合,均是无功而返。这就怪了,只有几分钟,而且是人来人往的洗漱时间,难道好好蒸发了?众人面面相觑,苦思良策,最后将目标锁定在内部人身上,尤其一个学生值得怀疑。那个学生独自给一个老师看房,就住在附近。大伙便在H的房子里,轮流对其进行监视,那个房间灯熄得很迟很迟,凌晨又突然亮了一会,距打起床铃还很早的时候,灯又亮了,还有低低的响声,大家愈觉得可疑了,屏住呼吸认真听,却发现那是在读英语,不禁一下全泄了气。现在想起,当时的确有“疑邻盗斧”的感觉,真真可笑。所幸黎明时分,H偶尔出去,拾回了满是露水的缴粮单(想来是窃贼认为那没法用,随手丢弃的),损失才算小了些,也算是对大伙一宿未眠的回报吧,天可怜见!

也许是同历了磨难,这件事后,F和H的关系进一步好了,从学习到生活,而G,和女孩D的关系却似乎更疏远了些,虽然偶尔还见两人在舜帝陵前说话,但G在教室里刻苦的时间明显多了起来,M时不时也加点班,他的数学和英语不好,尤其是数学,前面提到过,总是不及格,便在那上面多费点功夫。理科班转来了几个复习生,多多少少也给班里增添了些紧张气氛。

总之,大家很快就把那件事抛在了脑后,重新投入到高三的忙碌中。直到有一天,H突然告诉M说:“三毛死了,你知道么?”,M看了看报纸,才发现已进入了1991年。

三毛是1991年1月4日在台北自杀的。中国青年报只在右下角给她留了一块小小的位置,但这消息却占据了M心中偌大的一块地方,让他久久回不过神来。在M的学生时代,瞎看的书也不少,印象最深的有四个作家,先是梁羽生,再是金庸,接着是琼瑶,最后就是三毛了。来自港台的武侠和言情驰骋在当时的大陆文坛上,所向披靡,极大地影响了M朦胧的文学梦,以至于他能大段大段地背诵他(她)们的作品,尤其是其中的诗词。比如三毛,她的作品里有许多欢乐的童趣和淡淡的忧伤,那首《梦里花落知多少》最是难忘:

记得当时年纪小

你爱谈天我爱笑

有一回并肩坐在桃树下

风在林梢鸟儿在叫

我们不知怎样睡着了

梦里花落知多少

但现在她竟然走了。论年龄,三毛在四位中应该是最小的一个,究其因,M也不甚知晓,他只能凭自己的猜测来遥祭三毛:

每个人/在世上

都是一个独特的形象

你走了/便没人

再会理解孤伤

生命之所以有时候感觉遥遥无期,是因为我们无法知道哪一天才是自己的末日,如果一件事情被确定下日期以后你就会感觉时间过得非常得快,不觉间日子就逼在眼前了。人生中有许多这样的事情,对于当时的他们来说,最明显的就是高考了。

那时的高考还是在七月,7、8、9日,三天时间,考点全部设在城区的学校。6日上午,舜中全部高三学生都住进了运城市宾馆第二招待所(俗称“二招”),下午去各考点认了考场。晚上J专门从运中过来,和大家聊了会天,松松心,鼓鼓劲。

对于大多数农村孩子来说,知识改变命运,高考决定未来。所以虽然是第一次参加高考,但每个人都清楚它对于人生前途的分量,十年寒窗为得就是这一博,自然都不敢大意的。但在M的记忆中,女孩C似乎没有参加当年的高考。自从分科以后,两人碰面的次数就更少了,今年三、四月份的时候,C回家停了好长一段时间,快毕业的时候才来,穿了一件新媳妇似的那种花缎子衣服,给人一种怪怪的感觉。听人说,由于她是独生子女,父母不想让她远离,只求她高中毕业就行,前一晌好象是回去订婚了。C返校后,多呆在教室或宿舍里,更不多说话了。M由于好长时间都没和她说过话,也不敢(或是不便)当面问她的情况。他只是隐隐地感到,C已是走得越来越远了。

14

高考后的等待,是焦急而漫长的。想知道却怕敢知道的心情让每个考生都无法静下心来在家中默默等待。G家里没多少农活,他便来找M,于是两人骑着自行车,后面带了几个西瓜,冒着酷暑,一路北上了。先来到舜帝庙,学校已放假了,没有几个人。两人在水龙头前大洗了一番,取出西瓜在水里冰了会,用拳砸开,狼吞虎咽消灭完,又冲洗了一把脸,然后继续出发,直奔峨嵋台地上的F家。

F家里有好多果树,其中五、六亩是李子,G、M曾经和F一道给树上喷过药。现在正是李子成熟的季节,红黄光亮,软软甜甜的李子煞是诱人。两人先美餐了一顿(那东西不能多吃,否则会坏肚子的),末了,G和M商量说,反正这一晌也没事,还不如从F家弄些李子,载回他们那儿去卖,挣不挣钱都无所谓,最起码能锻炼一下自己。两人说干就干,找来两个大纸箱,装了五、六十斤七、八成熟的李子(太熟了不能运输,也不便久放),一人载一个箱子,奔波七十余里,回到G父亲所在的单位,在那儿找了一个瓮,清洗干净,又买了一瓶催熟剂,把李子放进瓮里,喷上催熟剂,然后密封起来。两人在急不可奈中捱过了三天,当一股香甜气味散发出来的时候,G启开了密封,青不溜秋的李子全成了紫红色,亮晶晶的,成色先不错,尝了尝,味道也不赖,只是不如自然成熟的能核肉分离。G从父亲那儿借了一杆小秤,两人兴冲冲地先来到集会上试卖。开门还算红,就是遇上个小麻烦:工商所的人要收费,还差点要拿走秤。幸亏G认识其中一个人,才算没事。于是两人便骑着自行车,载上李子到附近学校、盐化二厂去卖。卖了那么几天,F从家里来,和女孩H、E一起来找G和M玩。两人便把李子让大家吃了个够,大致算了一下,除去李子本钱和各种花销,能挣二十块钱。两人哈哈大笑,把剩下的李子扔在M家里,和F、H、E一道五人骑着三辆自行车去解州玩了。由于M的姐姐家在席张,五人便在那儿的中条山上玩了两天,才悠悠地踏上了归途。

黄昏的时候,到达运城。E通过在邮电部门工作的姑妈得知高考成绩已到了各个学校。于是大家心惊胆颤忧急如焚地驰向舜帝庙。那时运城通往舜帝庙的路还不怎么好,女孩E载着五大三粗的M,却是一路飞奔,M甚至听见了她急切的心跳,不禁惊诧于她那爆发的力量。E是一个很自信的女孩,她急于想证实自己的判断。结果证明她是对的,她的成绩480分,舜中唯一一个达到本科线的理科生,而G考了445分,比文科本科线还高出2分。除女孩Y因为体育特长,达到了专科线外,其余的人分数都差得较多。

那天晚上,在H的家里,几个人都沉默着,有喜悦不能表达,有痛苦无法诉说。G、E想劝慰一下失意的朋友,却觉得语言在现实面前是那样得苍白无力,其他的人也想为他俩祝贺,却怎么也排不去心中那份沉重的失落。

夜,黑漆漆地,但再漆黑的夜都有黎明到来的时候。世界不会凝固,时间不会静止。不论是痛苦还是喜悦,我们都还要继续往前走。

接下来的日子,便是各忙各的事情了。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终于到了分离的时候。期间,M接到J的一封信,满是劝慰、鼓励的话语。“说成败,人生豪迈,至多是从头再来!”

“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10月5日,M来到解州中学,开始了复读。

数天后,家人转来G的一封信,G告诉M,9月中旬,他到了山西师大,E去了太原重机学院,稍后,Y去了首都体育师专。还有就是,F现在康杰中学补习,而H和另外几个同学则去了位于老百货大楼附近一所叫“民盟”的补习学校。最后,G劝勉他,不要灰心,好好努力,争取明年的七月,在舜中的大柏树下咱们相拥共庆,无怨无悔!

晚秋的西风,凉意浓浓。M站在解中操场南侧的石阶上,读完了G的信。他怔怔地站在那儿,久久回不过神来。别了,那破破烂烂却装满喜怒哀乐的舜帝庙中学;别了,那吵吵闹闹却彼此牵肠挂肚的同学少年。一切,都已成为了过去,一切,又都已重新开始!

凝眸北望舜帝庙的方向,天野寂寂,暮霭沉沉。深秋的黄昏,苍山如海,残阳如血!

第一部完

后记:

在上个世纪80年代末的乡村,空阔美丽的校园,恶劣恐怖的环境。友情、爱情在这里苦苦地挣扎,艰难地生长。我们在跋涉,我们在追求,我们在默默地走着与那个时代那个年龄的大多数人似乎没有什么不同的路,但我们却有各自不同的收获和感受。

再大的树上都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叶子,这就是我们的中学时代。

当提笔回首这段日子时,时光已转换了近20个春秋。不是所有的地方都会让人留恋,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能记得久远。既然岁月都无法淡去它们的背影,那就足以值得我用笔墨来为它们做留存了。

如果是小说,我肯定努力把它写得精彩些,但这是旧事,我只能更详实,更原味地叙述。也许其时还有许多更有意义的事情,但可惜我只记住了这些。所以尽管它们并不都是最吸人的,但却都是最真实的。

小说,是主观的,由人去想去写的,它可以峰回路转,柳暗花明,迭宕起伏,扣人心弦,但现实是客观的,是平淡的,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真正的生活就象一条缓缓流淌的大河,既使偶尔迂回曲折,溅起几朵小小的浪花,但多数的路程都还是在默默地奔流前行。它表面是平静的,但最沉重的东西往往都积淀在最深处。所以它可能吸引不了那些匆匆过客的目光,只有亲历它的人才会被那份真实所感动。

岁月无声,往事无价!

2007年6月22日16: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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