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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老实

2015-07-07 10:10 作者:银杏树  | 8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法 老 实

小说

钟小牧

遵照习俗,正月初一回湖口给过世的老人门上坟,顺便去湾子里转转。

变化太大,新房子添了好多,路也扩宽了,只是大门口方桌边男将们聚在一起抹牌,还是旧时的风光。

老人们衰是衰了,老模老样还在,稍微多盯几眼不会认错,这不,枫二爷一走过来,我直接喊他,喜得他本来不利索的舌头,打了好几个结:“好、好、好些年、年、年不见、见、见你!”二爷当初是队里的出纳,账在心里,明白,人好。(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我说后生们都长成竹子,没有笋子的模样,认不出来了。他点头,指着这是哪家的,那是哪家的,我还能从眉眼间寻得出他们妈的型和神。

湾子当中一处旧房子明显比旁边矮一截,大门口桌边围着的后生见生人来,诧异地瞄着,几对浓眉愣着,这是谁家的呢?二爷说:“你、你、你不记得?法、法、法老实••••••“

啊哦,对对对,法老实的浓眉,移栽在几对眼睛上方,一点都没有走样,我离开湾子的时候,他们都还小。

我问他们:“你们的妈呢?”

“在屋里。”几个回答,马上扭头继续酣战去了。

我对松二爷说:“进去看看吧!”

松二爷把手一抬,让我进去,他自个站在原地没动。

我一脚迈进堂屋,只见屋角放着一个大枷椅,枷椅,不会走路的小伢坐的,没见过这麽大的,显然是特制的,上面推了一堆衣服,旁边蹲了个头发花白的妇人。

妇人听有人进门,站起来,回身望:“啊!是你,会记媳妇,怎么有功夫回来?”手里捏着汤勺把碗边的饭菜归拢。

这是法老实的堂客,按湾里辈分,我该叫她叔娘:“这••••••”

“这是你叔呀!”这窝在枷椅里的是他?打死我也不相信

妇人把那堆衣服上的帽子往上挪了挪,我才看清,的确,灰蒙蒙的面色,灰蒙蒙的眼珠,全然没有先前的精气神,那对茂密,状如利剑的眉毛,稀疏了散乱了。这,怎么回事?

“病得得不好,有三四年。”她又转过身,弯腰对枷椅说,“她是会记媳妇——湾前的,——敬二爷的孙媳,记不记得?”指我,想帮当家的,想把脑壳里短路的线接起来。

可惜他只能呆呆地瞅着,会不过神来,嘴里用力嚼着。

“一点都记不起来了吗?会记,会记呀!跟你去公社开会的,天天一起••••••”

他痴痴呆呆,一点反应都没有,天啊,他的精明,灵光都到哪里去了?被饿鸡子啄了?啄光了,一丁点都没留?要知道,他出点子的快刷,脱粒机也赶不上。他脸上肉扯动两下,做了个笑的样子,嘴一咧,嚼过的饭菜汤汤流到下巴,流到胸前,流到枷椅上。

“哎呀,你看你!”妇人弯腰抓起系在枷椅上的抹布,给他擦拭,挪过来用背挡住,不让我看。

我告辞,门口桌子边哥几个战得正酣,根本不去理睬他们父母

枫二爷还站在原处,我叹道:“没想到,万万没想到。”

“随便哪、哪、哪个都没、没、没想到。”他瞅我,我瞅他,往事如按在水中的葫芦浮了上来••••••

1966年法老实当生产队会记,他从公社回来,把一个报纸包交给姑:“这是队里的麦子款和单据。”

雪姑刚当上生产队出纳,正和她姆妈在烧火做饭,接过纸包,放进柜子,上了锁。

一顿饭功夫,法老实到雪姑家:“把钱给我,我到公社交化肥款。”雪姑开锁,把纸包交给法老实。

法老实接过纸包,摊开,抓起票子一数,惊讶地说:“咦,怎么不对呢?”一张张捻,捻完,“钱不对头,差46块!”

“你交给我的是这个样子,会记哥!”雪姑惊奇,“我没有打开,不知道呀!”

雪姑妈头直摇:“我们娘两个脚都没有移,也没有人来,那会呢?”

法老实浓眉一竖,理直气壮:“单据上写的清清楚楚,钱是我亲自点的,包的,交给你几大点功夫,就少46块,46块呀,你自个来数数。”

下午,生产队开社员会。会记法老实把丢钱的事向社员们通报。雪姑也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雪姑妈说,真是跳进黄河洗不清,只有指天指地发誓赌咒。

社员们都不吭声。男将一边,老的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年轻的大眼瞪小眼,瞪一阵,困了眼皮一耷,睡着了。女的呢?纳鞋底,补衣服,喂伢吃,整整一个时辰没人吱声。

几天后,老队长宣布,雪姑不愿意做了,出纳交给枫二爷,雪姑欠队里46块。社员们私下都说:“这是瘌痢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雪姑冤枉了呀。”

为么事没有人站出来说直话呢?法老实大权在手,胳膊扭不过大腿,又是大姓,雪姑单门独姓,虽然她哥哥在城里做事,听说还当官,自古以来现官不如现管。要是为她挑穿脓包,流出来的脓呀血呀,接得住么?受的了么?躲都躲不及,谁还伸出脑壳接石头?往后还想不想在湾子里活?

那几年,生产队每个工分值不到三角钱,46块呀,不是个小数目!

就是当年,棉花交公多的一点分给社员,砖头妈到轧花房去轧花,碰到法老实堂客正把轧好的花往被单里装,见到砖头妈一脸不自在。砖头妈问:“会记娘,你,这••••••”

法老实堂客板了脸:“这多话••••••”麻利收拾走了。

棉花又多又白,人也慌忙火急,砖头妈心里像有几只兔子在蹦,问管轧花机的后生。后生哪里肯讲,后来砖头妈叙起家常,知道她是他本家的姑姑,才告诉她四十五斤。

四十五斤!队里水稻为主,棉花不多,交公后一个人头只斤把,我家人口跟他家样多,劳动力还多一个,有鬼!

砖头妈回湾里,天黑跟老队长一五一十说了一遍。

第二天出工,女人们三三两两蛐蛐地咬耳朵。收工时,会记堂客就开始骂嚼舌根,睁眼睛说瞎话,后来点着砖头妈脸上麻子骂。

砖头妈再不出来,就成缩头乌龟,一出来接火两人比手划脚,高腔互骂,且走且骂,来到塘埂子上,几次熊熊地往拢冲,不是众人扯得快,差点打起来,吓得塘里的鸭呀鹅呀,呃呃呃,嘎嘎嘎叫个不停。

于是,法老实常常把话挂在嘴边:“说话要有根据,捉奸捉双,捉贼捉赃,谁看见我偷了?嗯!队里没有账吗,说我占了,有本事,查呀,查呀!鼓我的潮,摇我的桩,哼!

砖头家哥几个惨了,重活脏活没人愿意干的活,不该他们该谁干?哑巴吃黄连——说不出的苦啊。有人说,一笔难写的王姓,差不多算了吧。

法老实说:“哪个跟他一个姓?我姓君王的王,他姓山大王的王。”这种说法哪里有?但是,经他嘴里一过就成了真的了,好像是那么回事。

农村没有户口簿,但人人心里,几多代来龙去脉一清二楚。捂得再深的事田里出三天工,根根底底都刨出来。

,老队长来我家说:“法老实太辛苦了,这么多年,里里外外,该换个人挑挑这副担子。他当队长合适,生产内行。会记谁来当呢?小庆爸算盘傲,可惜成分高了点;成分好的后生一大把,墨水喝少了点,记点工还将就,做账太为难了。新媳妇不错,又是知青。”

队里选举,众口一词,推选法老实当队长,我当会记。老队长呢?土改根子,队长担子不挑,大凡小事,还是要他掌舵。

这一年风调顺,小麦、稻谷、莲藕、芋头水干庄稼收成不错,交公、社员留用之后,拿到市场去卖。去市场都是队长法老实领头,钱由他收,回来账报到我手里,钱交给枫二爷。法老实说事情太多,每天报账蛮麻烦,几天交一次不好吗。同去的男将们向我反映“有漏洞”。

老队长说:“你不要逼得太紧,法老实有能耐,收成好,多亏老天爷,也亏他内行,安排得当。他多占点,不碍大事,你就马虎点。锅里有,他多舀一瓢,随他去••••••逼急了,他要是撂了挑子,更难办。有些事你要揣着明白装糊涂,睁只眼闭只眼••••••”

我是用数学在当会记,老队长的话琢磨了好多天。

队里宰了两头牛,牛肉分一点给社员,其余挑的市场去卖。头天挑生肉450斤,第二天熟肉也是450斤,队长报账第二天比第一天还少,我问他熟的比生的贵,钱反而少。他回答:“熟的有赊账,餐馆没有现钱,过几天去收。”

过了几天我催问,他说:“是要去的,闲一点去。”又过了些天,他提都不提,像没有这回事。我决定正式问问他。

法老实轮起眼珠,竖起浓眉:“买农药不花钱么?牛肉款用了!”

“农药不是现金付的吗?”

“现金哪里够?这不是打酱油的钱包了盐,你怎么转不过弯?”接着他把几笔农药款颠来倒去搅,但,无论他怎么搅没有把我搅昏。他还抓土狗来做证。土狗只知道法老实去过餐馆,收多少钱,钱用到哪里,他不知道。就连这些话土狗都不敢当面讲。唉,桥归桥路归路的事,办起来这么难!

我打算顶真,老队长和枫二爷都说:“按一按,不忙。”

公社开生产队队长会记大会,我和法老实同去。吃过中饭,法老实对我说:“会记媳妇,这是卖谷款,你拿去农资社交化肥钱,我去种子站看新麦种到了没有。”说着就把一个牛皮纸袋递给我。

我一看纸袋,心里“咯噔”一响,极快又轻巧地对他说:“叔,种子站远,我年轻脚有劲,理当我去,农资社近,您自己去吧!”说完,我头也不回,向农资社跑了。

下雪了,生产队能做了事都清出来做了,年也近了,不用出工。我赶着给家里人做棉衣,请小芳姑来帮忙铺面花。

半天过了,队长法老实到我家:“会记媳妇,我今天收了半边户(男人在外工作的人家)的口粮款,还有一半,把账本交给你,明天我再来拿。”

我接过账本。

第二天早饭后,法老实进门就说:“会记媳妇,我今日接昨天的收,把账本和钱给我吧!”

“叔,您昨日只给我账本,没给钱!”我十分肯定回答。

“我明明白白••••••”两道浓眉竖起,脸色大便。

“小芳姑昨日在,您问问她好了。”我把门帘一掀,露出小芳姑来。

“哥,是的,昨日您给了账本,没给钱。”小芳姑是法老实本家妹妹,她站出来说直话,法老实万万没料到。

“哪,哪••••••钱呢?”法老实浑身上下摸着。

我长舒一口气,不是小芳姑在,我就是第二个雪姑了!

我实在不愿看到法老实这个样子,“他有多大年纪?”

松二爷伸出五指:“才、才、才五十毛、毛、毛边。”

我和松二爷连连摇头。-

回望法老实门口,哥几个还酣战不休,告辞松二爷,我迈向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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