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者如斯
夜已经很深了，潇潇的秋雨轻轻拍打着院里的那棵芭蕉，使得这浓郁的黑夜多了一份静谧的温馨……
一栋八十年代的砖瓦房里，一盏油灯在飘着摇曳的灯光。灯光前面，棕红色的写字台前，端坐着一位头发有些斑白的长者，清矍瘦削的面孔难掩他浓郁的书卷气质。他就是文学院中文系赫赫有名的韩教授。只见他时而蹙眉深思，时而奋笔疾书，稿纸上落下他那遒劲的字体。
“吱，”门突然被推开了，外面的秋风将灯光吹的摇摇曳曳。一个身材单薄，面目清秀的男生提着满满一大桶水走了进来，虽然已是深秋，但是脸颊上还是布满了细密的汗珠。
“明皓，你怎么又来了，我不是告诉你以后别再往这提水了，让他们看见对你不好。”老人站起身，转身看到自己最疼爱的学生，瘦削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也带着些埋怨。
“韩教授，我不怕，我就是让他们看见，给自己最敬爱的老师提桶水，又怎么了！”明皓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
这片小院已经停水停电一个星期了，这是当年省领导学习居住过的地方，曾被文物部门列为三级文物保护单位。现在学校突然让大家搬迁，说是这里要建现代化的高层教职工宿舍楼。韩教授联合了几名正直善良的教授，给学校恳切地写了封信，想保留下这片领导住过的温馨而宁静的地方。但是被校方严词拒绝了，理由是和学校的整体规划相违背。于是限期他们搬出，但是由于韩教授在学术界的地位和名气，他们也没敢把他怎么样。却停了他的课，说是他年事已高，身体也不太好，暂时在家休养一段时间。当初和他一起联名写信的教授一个一个都逐渐搬走了，他理解他们，他们都是正直善良的教授，学者。他们还要靠那微薄的薪水来养活自己的家人。他们面对权势的淫威，不得不低下高贵的头颅。这片小区只剩下他孤身一人，形影相吊。(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妻子早被他赶回女儿家小住了，他不想让自己同舟共济几十年的妻子再陪着自己备受煎熬，文革期间，由于自己的家庭成分，妻子陪自己吃了那么多的苦，受了那么多的罪，晚年只希望她能过得安心，幸福些。
房地产商早已入住高校，建筑公司的机械也开进施工现场，但是由于韩教授的坚持，却迟迟不能动工，于是校方停了这片小院的水和电。晚上不时有七八个身强力壮的小混混在这片小院游荡。
明皓因为上次给韩教授提水，被那群小混混暴打了一顿，直到现在身上的上还没痊愈。明皓对韩教授的家很熟悉了，他径直走到书架旁边的茶几上，给韩教授冲了酽酽一壶龙井。小屋里顿时飘满了浓郁的茶香。
“教授，打扰你写作了吧？”明皓觉得有些歉意。
“没有，没有，你搬个凳子过来坐。”韩教授朝明皓慈祥的笑了笑，他是真的喜欢这个年轻的学子。
“今天，我们讲魏晋文化史。”一要讲课，韩教授身上仿佛有了一种神圣的气质。明皓匆忙拿出随身的笔记，仔细聆听。
“那是一个真正的乱世，出现过一批批名副其实的英雄，播撒过一片片烈烈扬扬的生命意志。那时的文人有一种孤傲的风格，很多名士不趋炎附势，为封建权势所御用，结果都惨遭杀害。”
说道这里，韩教授脸上笼罩着一股浓郁的悲伤。其实，这本身也是他自己人格的一种写照，不与世人同流合污，不向权势淫威低头，出淤泥而不染，就像一座陡峭的山峰，孤傲的挺立在那里。孤独而凄凉，然而却有一种生命的意志在轰轰烈烈的张扬。
“魏晋的名士大都有着自己独立完整的人格形象，他们早已是真正的名人。姓氏、事迹、品格、声誉，都随着他们的鲜血渗入中华大地，渗入文明史册。
何晏，玄学的创始人、哲学家、诗人、谋士，被杀；
张华，政治家、诗人、《博物志》的作者被杀；
潘岳，与陆机齐名的诗人，中国最著名的美男子，被杀；
谢灵运，中国古代山水诗人的鼻祖，直到今天还有很多名句活在人们的口边，被杀；
范晔，写成了煌煌史学巨著《后汉书》的杰出历史学家，被杀
……
真正无法平静的是活在血泊边上的那些侥幸存活的名士。吓坏了一批，吓得庸俗了，胆怯了，圆滑了，变节了，噤口了……
毕竟还有一些人从惊吓中回过神来，重新思考哲学，历史，以及生命的存在方式，于是飘飘然出现了阮籍和嵇康，他们的行为在后代人眼里越来越显得陌生和乖戾，陌生的像非人，乖戾的像神怪，但是他们都有一种独特的超越世俗孤傲的人格风范。”
夜已经很深了，但是韩教授却讲的兴高采烈，神采飞扬。明皓仔细聆听，认真笔记，心里也为自己最敬爱的老师默默悲哀，这么一个爱传播知识给自己研究生的教授，这么一个正直善良的老人，却被无情的权贵剥夺了讲课的权利，这是他自己人格的悲哀还是这个社会的悲哀……
不知道过了多久，明皓觉得有些倦意，但是他不想放弃，他觉得自己就像一块海绵，拼命地汲取知识的水分。
“咚咚！”突然响起敲门的声音，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候，显得特别的响。明皓警觉地走到门后，有些担心韩教授的安全，他猛地拉开了门。一个靓丽的身影，出现在他面前。
“秋姐，这么晚了，你怎么来了！”原来是韩教授的大女儿清秋。
“你这小鬼头，你可以来看自己的老师，难道就不让我来看自己的父亲吗？”清秋假装嗔怒的说道。
“岂敢岂敢，小生这厢向姐姐赔礼了，”明皓扮了个鬼脸，“秋姐，外面风大。快进屋吧。姐夫怎么没开车送你？”
“他把我送到校门口就回去了，他知道爸不想见他。”清秋有些伤感的说道。
清秋是韩教授的大女儿，在上学时，也是个品学兼优的好学生，是父母的宠儿，老师的爱徒。可是，就是因为当时父亲的一句话，彻底改变了她的一生。
那一年她上初二，因为那时她的户口已是非农业户口，她父亲也许是鼓励并安慰她的话，可是天真的她竟然会错了意。她父亲说：“你们必须好好学习，将来考上大学，找份好的工作，否则的话，那就只能当工人了。”当时的她天真地认为，那有什么呀，当工人也不错的，既然这样，为什么还要费那么大劲考大学呢？
从此以后，她的整个人都变了，变得不如以前那么努力了，直到高中，也没有多大的进步。她父亲一看这样，就瞒着给她报名上了纺织学校。她是十分不情愿的，可是自己成绩也不是很好，就只能听从家人的安排。
毕业后上班了，认识了现在的老公。老公以前和自己是一个工厂的工人，辞职下海和朋友做起了建材生意，已经是那片地区小有名气的建材商。老公十分疼她，觉得不能再让她受苦，于是让她辞职专门在家，带带孩子，做做家务，宅在家里，享享清福。
可是老公给她的那种幸福并不是她需要的那种，所以她觉得并不幸福。她是个心高气傲的女子，也有许多自己的理想和抱负。所以她觉得很委屈，没事时总耍些小性子，老公总是宽容的呵护着她。
她觉得找不到属于自己的人生方向，痛苦着，并且无法释怀。她有时候也埋怨父亲，父亲也总感叹，自己堂堂南开大学的毕业生，儿女竟然没有一个考上大学的。父亲对她的婚事也不是很满意，觉得自己的女儿应该走进高校，毕业后嫁给个品学兼优的读书人，他是一个正直、善良、清贫的老人，骨子里有种对商人本能的排斥感，即使他的女婿也是一位正直善良的商人。
“秋，这么晚了，怎么不在家陪你母亲。”老人突然板起脸来，有些生气的对女儿说道。
“我妈，担心你，才让我过来看看你。”清秋觉得有些委屈，自己虽然深爱着父亲，父亲也深爱着自己，但是父女间有些矛盾还是一时间无法释怀。
“现在你看到了，我没事，你可以回去了。”韩教授依然面无表情地对女儿说道。
清秋转身推门而去，再也掩饰不住自己情绪，泪水夺眶而出……
“唉……”韩教授一声长叹！
“明皓，去送送你清秋姐吧，她自己一人我不放心，辛苦你了，孩子！”
“没事，教授，你也保重身体，早点休息吧！”明皓起身又为自己的老师沏了杯浓浓的热茶，起身推门而去。
夜已经有浓浓的秋意，秋雨过后，格外的沁凉，唉，“秋风秋雨愁煞人”，明皓快追了几步赶上了清秋。
“秋姐，你别生教授的气，他最近心情和身体都不好，你也知道，为了保护这所学校的文物，教授一人承担了很大的压力，得罪了很多权贵。他们都想在自己大权在握的时候住进自己豪华的公寓楼，怎么会去在乎教授微弱的呐喊呢？他刚才还担心你的安全，让我陪你走出校门。”明皓急切地向清秋解释道。
“唉，其实，我未尝不了解自己的父亲，我们都是那种心气很高孤傲的那种人，一旦有了些细微的矛盾，谁也不肯认错。一见面就又争吵，而我最让父亲感到失望的是没给自己的弟弟妹妹带个好头，考上个知名的高校。”清秋的脸上划过浅浅的泪痕，使她俏丽的面庞在秋夜里显得更加楚楚动人。
学校门口，昏黄的灯光下，一辆黑色的帕萨特停在那里，一位中年男子来回踱着脚步，那就是清秋的丈夫，看到自己的妻子平安出来，才长长舒了一口气。
“姐夫，我把姐平安送到你身边了，我回学校宿舍了。”明皓朝那位中年男子调皮地笑道。
“明皓，这么晚了，我们一起出去吃个宵夜吧，谢谢你这段时间对父亲的照顾，我们最近比较忙，也很少有时间照顾他老人家。”清秋对明皓说道。
“是啊，是啊，你是爸最得意的门生，他老人家在我们面前经常夸你，你帮我们照顾他，请你吃个饭是应该的，请你千万不要推辞。”姐夫也在一边邀请道。
“太晚了，你们还是早点回去吧，明天你们都还有事要做。”明皓觉得不好意思，照顾自己最尊敬的师长，他觉得那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何况他还从老师那里汲取了那么多的知识，那将是他一生中最大的宝贵财富。尤其是老师与众不同的人格，是自己一生中永恒的明灯。
最终明皓还是拗不过清秋夫妇俩，帕萨特在秋夜里疾驰……
已经是凌晨两点多钟了，大多数的餐馆都已经打烊了，只有广场北面的集集小镇还闪着七彩的霓虹，他们是二十四小时营业的。
简单点了几样食品，其实大家都没心情吃饭，只是坐在一起说说知心话而已。
“爸是一个正直、善良、有时候甚至是个孤傲的人，他的性格脾气与世俗格格不入。经历过文革那场劫难，已经在他心灵深处烙下深深伤痛的疤痕。平反了，改革了，开放了，知识分子的春天也来了。那时也许是爸一生中最激动，最幸福的时刻。可是好景不长，经济发展了，有些腐败的官员掌握的权力失去了有效的监督，于是腐化和堕落就像病菌一样慢慢滋生并蔓延。有权的人利用手中的权来攫取更大的权力和更多的金钱。有钱的人通过手中的金钱去攫取更多的金钱和一定的权力。于是社会上就出现了‘权力出租’这个名词。老人一生是孤独的，除了汪叔没有一个人能真正走进他的内心世界，他自己就是一片天地。”姐夫毕竟是社会阅历丰富的人，对世事洞察深刻。
“你啊，别给明皓灌输那些思想，他还年轻，没接触过这个社会，趁他还在校园，让他享受属于他的那片宁静的天空好吗？”秋姐白了自己的老公一眼，他就不在说了。
“其实，我也理解自己的老师。他不趋炎附势与权贵，有次举行一个‘文艺座谈会’，院长点名要他去，因为他是知名学者教授，当时因为还有分管文教工作的副省长参加，所以特需要老师去为他们脸上贴金。但是老师了解到所谓的文艺座谈会从不谈什么文艺，只是从领导到来宾，在台上发表一些空洞的讲话，之后，大家便开始吃喝玩乐，最后拿着个沉甸甸的红包走人，老师就委婉的拒绝了，听说院长为此大动肝火。还有有的校领导，院领导的亲戚在读老师的研究生，希望在他教授的古代文学史上给开盏绿灯，也同样被老师拒绝了，他们就顿生怨恨，挟私报复。”明皓的脸上也写满了伤感的惆怅。
“文学院教学楼前，每到周末，总停着宝马，奔驰，保时捷，法拉利，宾利等豪华名车。那是那些所谓的企业家，大款，暴发户来接他们的周末情人的。那些打扮花枝招展青春靓丽的才女们，便鱼贯而出，纷纷奔向来接自己的豪华名车。老师最看不惯这些现象，曾对自己带的一个女研究生说过，让她把精力好好放在学习上，别辜负父母和老师的期望。结果那女生说老师老土，都什么年代了，如果不用青春和知识去换取金钱，得到自己所需要的生活，那么读这个研究生又有什么意义。还威胁老师说，如果再干涉她的私生活就告他性骚扰。老师当时气得差点晕了过去，没人的时候常暗自感叹，没想到自己教授的知识还是去弯腰低眉事权贵，自己的学生还是要出卖自己的肉体和灵魂去换取那充满血腥与铜臭味的钞票，从此老师变得更加沉默寡言。”
“唉，这个社会做人难，做个好人更难，做个像父亲一样正直善良的好人难上加难，父亲是个刚直不阿的人，他看不惯这世道，不愿与人同流合污，看不惯阿谀奉承的小人，在这样一个环境里，他压抑，不满和忧郁，注定将孤独一生。”秋姐的脸上又泛起了泪花，姐夫拿起面巾纸轻轻为她拭去。
三人就这样说着聊着，不觉天色已微明，姐夫开车将明皓送到大学校园门口，自己去忙自己的生意去了。
长时间的孤独压抑，加上自己经常熬夜写书，到2007年的7月，韩教授终于病倒了，在市人民医院查出了患有重疾，这段期间，家人积极地给他治疗，可是他有自己的想法，就是不接受手术治疗，一直采取保守治疗。这段时间汪教授一直陪在他身边，他是和老师一样正直善良的老人，一样看不惯这个不公平的社会。他们就像高山流水故事里的伯牙和钟子期一样，有许多时候两人之间根本不需要什么言语来表达，一个眼神，一个细微的动作他们便能体会到对方的内心世界。老师用生命最后的时刻，回忆自己简短而坎坷的一生，写了一本诗集，那是他自己的为人处世，做人的原则。汪教授为他写了序言，明皓有空就往病房跑，他最后听到的已不是具体的文史知识而是老师生命最后的时刻对生命的感悟。
“人生最重要的是学会如何施爱与别人，并去接受爱。
爱是唯一的理性行为。
相爱或者死亡。
没有了爱，我们便成了折断翅膀的小鸟。
在这个社会，人与人之间产生一种爱的关系是十分重要的，因为我们文化中很大一部分没有给予你这种东西。
要有同情心，要有责任感。只要我们学会了这两点，这个世界就会美好的多。
给予他们你应该给予的东西。
把自己奉献给爱，把自己奉献给社会，把自己奉献给能给予你目标和意义的创造。
与生活讲和，如果早知道面对死亡可以这样平静，我们就可应付人生最困难的事情。”
老师一生中受过那么多不公平不公正的对待，可是在他生命最后的时刻，告诫人们的不是去恨，而是学会去爱。
老师不知道的是，在他住院的第二天，他用生命誓死捍卫的那片三级文物保护单位已经变成了一片瓦砾，老师家里其实什么也没有，只有那满满十几箱子自己喜爱的书。
该拥有的已经拥有了，该得到的也已经得到了，该忘记的也要永远忘记了，老师他累了，需要好好休息了……
带着深深的遗憾，怀着无限的眷恋，伴着凄凉的哀乐，老师走进另外一个世界。“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只有自己的亲人，挚友，学子才会记住那个令人悲痛的日子，公元2009年农历12月8日。
其实老师也不会有什么遗憾，他用自己的铮亮的人格竖起一座巍峨的丰碑，永远指引着他那桃李满天下的学子们，毕竟因为他的存在，这个世界上还有片纯净的天空，那里没有丝毫的污染。
每一句叮咛都包含无限的温暖，每一滴泪水都包含无限的辛酸，正如每一具生命都曾珍藏着一个悠悠的往事。
老师，你安心的走吧，我们不哭。我们会牢记你的心愿，在这不公平的社会里做个正直善良的好人，我们也许管不了别人，但是我们可以管了我们自己，我们可以教育自己的子女。那种生命力的意志是千秋万代的传承……
老师，你安心的走吧，我们不哭。也许你的子女没考上大学你觉得有些遗憾，但是看看以后，你的孙女，孙子，外孙，外孙女们必将登上最高的学府之巅，在那里，他们会为你绽开人生最灿烂的笑颜……
老师，你安心走吧，我们不哭。我们知道你将化身为茫茫星空中最亮的那颗星，当我们遇到困难，孤独无助的时候，抬头仰望你，和你进行心灵的沟通。有你的陪伴，我们不会觉得孤单。有你的指引，我们将更加奋勇向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