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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从针鼻里穿过

2015-06-09 09:59 作者:绿艾  | 17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在乡村有许多消逝的事物,或者说许多事物正处在它们没落的时代。那些事物无疑是落后的,可它们也是美好的,似乎是岁月把我们想要的领悟,定格在这样的一事一物中,打开岁月的褶皱,那些青嫣红的回忆,饱含启示意味的苍翠心事,都附着在那耐人寻味的细心寻找之中。

比如那根远离日常生活的针,在某个被遗忘的角落,正带着从前慢的体温小心翼翼向我的视域接近,在一些具体而细微的事件间游走,使人空茫的一生镌刻的有理可依了。

秋凉了,又该置换被服了。一向疏懒惯了,总推延到迫在眉睫的时候赶制,幸好,秋老虎还在发着余威,拆拆洗洗,尽可以放的从容些。

晚上,做什么事都清净些,因为一日三餐的雷打不动。一些琐事放在晚去做,有那种赚了时光的感觉。叠放在沙发上该套的被服,再也不能小觑作蚂蚁一般,它们高大的挤占了这个夜晚的清净,控诉着一个主妇的失职。

哦,针线,日常的生活把它深深地遮蔽了,想摸起来用时,这小东西竟隐了身似的,遍寻不见,让人感觉那么的疏远。平时,在抽屉的百宝箱翻找东西,似挂过几回子面的。于是,在那些该丢弃的,还舍不得丢弃,或无暇丢弃的杂物里翻寻,边找边想着,找一回不容易啊!除了套被,还得缝缝那个开线的购物包,还有那只破了很久,还张着嘴的袜子。因为这一时的所需,针线变得无比重大起来。

众里寻它千百度,线团终于背着一根光秃秃的针露面了。灰头土脸的,像个土拨鼠似的,说白不白,说黑又有点儿玷污了它白线的身份。殊不知让空气抚摸了多少天,尘埃渗透了多少遍,再晚发掘几天,恐怕也成了鼠牙批判的对象。拔下那根针,就着灯影看,也不怎么亮实,拈起来还有些拉手,敢情七八月的潮气养出了锈。(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我从小耳熏目染来的,那些做针线活的小技艺,该派上用场,来重温一下了。

首先,把针放在地上,踩在脚底下碾上一会儿,磨蹭的脚也酸了,针也热了,那些小锈牙也磨光了。等纫上线时,汗自然也冒出来了。以前竟没发觉,手心里也汗涔涔的,尤其捏着个针时,那汗分明是油。看来,大人们讲的话也不无道理的,握麻雀的手肯出汗,小时候抓过的那些麻雀真来显灵了,滑腻腻的,握不牢个针线。

一针扎进被子里,竟像火车钻进了隧道,总也露不出那个尖尖的脑袋,忙用手去顶,才发觉不得劲,坏了,没戴上顶针。顶针我是不打算戴了,即使屋子里翻个底朝天,连和它类似的戒指也不会找出一个的。只有十指并用,像逮一个跳蚤似的,连掐带捏的,赶着别针,也没白瞎了头上的汗,时不时自抹油似的,在发丛里杠杠针,差不多一只蚂蚁在我家院子里遛了一圈儿的功夫,一根线,终于歪歪扭扭地从被子的这头,引到了那一头。

无奈,巧妇难为无顶针之针线活矣,我像泄了气的皮球,被拯救的已不是被子,而分明是我,今晚,我是不打算与这一床被子较劲了。

夜已深,秋虫带着它们的乡村音乐,巡演着秋意浓,夜未央,声势如潮,深入人心。躺在温暖的被子上,似睡非睡地,想起奶奶的笸箩筐,母亲的针线盒,她们是多么有心,从不像我似的临时抱佛脚。眼前恍惚着一针一线,密密的针脚,篦过她们的青丝白发。分明觉得,就在这样的寂静之中,针线带着不可言说的温暖,向我靠近。

一滴泪的感光中,深印在心灵胶片上浮现出慈母油灯下或温暖或苍凉的剪影了,时光仿佛退回到另一个时代,针线带着言说不尽的日子,在凹凸起伏的感觉里有着笔墨难以表白的精神力量之美,把母传递的悠远而漫长。

针线从每一位村妇心里延伸出一条温暖的路,用一针一线砌出针脚的古朴沉稳,与外面的世界保持着韧长的联系,让落单异乡的游子沿着这条路,寻到那头的母亲。针线是不识字的母亲的笔墨,不偏不倚的针脚打着格式,万千叮咛和做人的道理镌刻在意恐迟迟归的针线寄语里。那寂美的笔墨,缀着母亲枝头最美的笑容花瓣,令远漂他乡的游子,定会站成一尊雕像,对着针线那头的母亲做最虔诚的朝觐。

在一针一线的牵牵扯扯中,一串串的针脚成了女人清洗内心的经文,日复一日带着深情连缀起苦乐人生。那些被针线扫描了一生一世的老人,脸上总有一份气定神闲的慈安。

奶奶笑吟吟地端着笸箩筐走来,老旧的针线筐,被时光浸染,被手掌抚摸的有些油黑发亮。柳条的纹路,严丝合缝,古色古香里,带着自然天成的样子。

里面躺着个心形的针插,针始终带着一段线的尾巴。散碎地放着一些布头,黑白青是主色,还有一些打好的盘扣。奶奶问我找什么,我说找顶针,奶奶的顶针永远不会放在筐里面,她伸出手来,下意识地想从中指上抹下来,但顶针已紧紧地箍在手上了。记忆里,很多次,奶奶总不由自主地去抹那个顶针,只要我需要的时候。

奶奶的脚变形的像个肉粽,她每次剪膙子时,我总是想看而不敢看,不敢看还是被那一幕所刺痛。而她的手,我可以想象到顶针下的那道沟痕,像个牙牙葫芦似的手指。奶奶没戴过耳环,戒指,一枚顶针是她一身唯一佩戴的饰物,并成为生命的一部分。奶奶的针线活在村里是出了名的,她的上衣斜襟上似隐还现的针脚就像蚂蚱的小眼睛。

女孩们做了沙包玩,最丑陋的给了泼皮的男孩去玩,他们不怕硌痛有人挑剔的眼光。自己留下最好的,也隐含着一种无声的炫耀。总有好事的婶婶大妈路过,挑过最周正的一个,左瞧瞧,右看看,出于技痒地赏评一番,谁家的女孩心灵手巧就在这沙包的日日飞中扬名了。

第一次做针线,不知是出于玩的好奇,还是别人设计的那个俏式的沙包太诱人,当然还有一点想显摆一下的虚荣。我躲在奶奶的屋里,抱着那个笸箩筐,一试身手。布片好剪,但剪几个,用几个,我很茫然,不管那么多了,缝着看吧。缝吧完一看,皱皱巴巴,死皮塌拉眼的像个死老鼠。拆吧拆吧重来,还真长了点精神,怎么看又像个小人国的小枕头。再拆吧,情急之下,一走神,针跟指尖来了个亲密接触,血珠儿一颗一颗冒了出来。我可不敢声张,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自己找了个布条缠上了。

从小,我就听惯了奶奶的教导:一个女人做不好针线活,是要被人笑话的。

当那个有点模样的沙包终于做成了,奶奶进屋来还夸呢:不错,咱芳儿也巧手巧脚巴的啦。有这份耐性,不愁做一手好针线了。一个女孩躲起来窸窸窣窣的微妙,被针芒的刺痛,都被奶奶看到了,她总是说人现在吃一点苦的,将来才会有一份甜的嚼头。套用现在流行的说法就是所有的苦难都是化了妆的祝福,因为她也是这样走过来的。

我真的长大了,可以说一点的针巧也拿不出来,总认为人各有志,意不在此。倒是看书看的,眼神真的还不如奶奶的好,奶奶不是指着门框上的春联问我,就是问我大门口那个出门见喜的条幅看的清吗?我的回答常让她惋惜,心疼,想不透那些比针脚大多了的文字怎么把孙女的眼神都吃光了,而她做了九十多年的针线,那活在眼睛里还是那么清清楚楚,疏密有致,一点儿也不走样。我知道,她不是在矜夸自己的眼神,如果眼睛是可活动的物件,她很愿意抠出来跟我换换的。

我的姑奶奶,就是奶奶的小姑子,人送大号董(懂)姑,因为城里乡下的事儿,没有她不懂一点儿的,后来不知跟她哪个孙子学了几个英语单词,一下又懂到外国去了。

从我记事起,她教我自编的词:小巴狗头里走,来到娘家大门口,嫂子的腚猛一扭,嫂子嫂子你别扭,不吃你的饭,不喝你的酒,看看咱娘俺就走。奶奶的屁股从没扭过,倒是姑奶奶常扭着五短身材来了就不兴走,爷爷最疼他的老妹了,好酒好菜招待着,奶奶说那份疼都赛过自己的闺女了。

姑奶奶哪一回来我家走亲戚,除了显摆嘴皮子上的功夫,就是向奶奶诉苦,因为针线不好,被媳妇取笑了,她的儿媳不顺了,叫她家的狗称呼狗奶奶了,不由地羡慕奶奶在儿女面前的威望。因为她是个在家蹲不住,嘴又是个闲不住的人,所以常常带着那句口头禅:走到娘家转一遭,喝口凉水也上膘。小脚锥着地,上身肥胖松软的她,像个倒放的圆锥体很自轻般地转到娘家门上蹭饭来了。

爷爷去世后,姑奶奶总对父亲说:小丁,你是我抱大的,还是我给你起的小名才钉住了你。所以,父亲继续发扬祖父的优良传统,也好酒好菜地招待着。

母亲有点瞧不上她,说她是个嘴呱呱子,成天走东串西,东扯葫芦,西扯瓢的,自己不自立,怎么在儿孙面前立起自个儿。奶奶就说:咱要尽可能地给别人留门,留路。那时,虽然不是太懂奶奶的话,可总觉得那话像院子外面的天一样敞亮,像明兰天空里的白云,温暖之中带点棉花糖的甜,难怪姑奶奶总是抹拉着嘴巴,喜滋滋地扭着水桶腰,心满意足地从我家离去呢。

奶奶的眼神好,一生都未离开过针线,只要给她纫上线,九十多岁了,还能为穷孙套上小棉袄,小棉裤。看着活蹦乱跳的小家伙们穿着自己套的衣裤,微神似的自言自语着:棉花套的棉衣才温暖养人啊!她手里的针线给了我们一家三代温暖的依靠。她自己的衣着,从上到下,都是一针一线缝制的。带斜襟的褂子,订着自己打的疙瘩扣,鞋子也是自做的尖头,高帮的布鞋。连自己装老的衣裤都缝制好,准备在那里。总之,她是个到老也不倚老,能为家人把凉水烧开,也是感到幸福的老人。自己的脚能移动一寸,就不需要人来搀扶,她的手不是给别人添烦的,而是总想着为家里做事的手。

我无法推算出奶奶那一辈人密密麻麻的的针脚能丈量地球几圈,针脚一生追赶着孩子成长的岁月,反正一地孩子都是穿着针挑线缀的衣服长大的。针和农耕时代的人们,跟家院里的鸡狗猪,牛羊驴共享同一的生活节律,把回忆的线拉的漫长而远古。

奶奶已驾鹤西去,她以一生的勤劳,简朴从针鼻里穿过,在她渐行渐远的身后,我分明看见一只无形的大象••••••

一根针能走多远?日子有时会匆匆地走在它的前面,一些杂务纷绪也会将它遮蔽,而一旦走到某个节点,或者风拐弯处,日子还会回头从针鼻里穿过,被重新梳理。在这深秋时节,我才意识到,针线后面韧长的日月里,有我生命生长中最需要的种种能量。

一根针还能走多远?我们被针线缠绕的人生比针线更容易速朽,而未来远飘他乡的游子只能在古诗里触摸一下慈母手中线的画面了。这是一个无法被一根针叫停的时代,但愿——我们还能拥有一个被一根针叫停的夜晚,在经典的传统树下,俯拾起一瓣微末的心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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