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闲人（四）
——秦淮桑
【清明】
诗里说，清明时节雨纷纷，这一年的清明天气，估计是毒日头吧，好多年未随父亲去扫墓，那故土，坟头荒草离离，安睡着我未曾见的人。
他的故事，我是否听过阿婆说起，已记不清，毕竟当时年幼，生死遥遥，听了，便也忘了，不明白她何以怨，怨那个疏离了尘寰数十年的旧时人。
而我对他，无爱，亦无恨，他像一个陌生人，有时被念起，但从来不会出现，似乎与我们无关，与柴米油盐的琐碎无关。
他只属于黄土，属于寒食节过后的那个日子，属于一把线香、一叠纸钱，属于幽暗墓穴和无尽无穷的孤独。(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到了清明这一天，他的子孙会结伴去祭拜他，用锄头除去丛生的草与藤蔓，把墓地修葺一新，而后，依次摆开祭祀用的食物，上香，烧纸，燃放鞭炮。
末了，跪下来磕几个头，听阿婆与他说几句话，无非是“保护保佑，出入平安，大人生意兴隆万事胜意，小孩快高长大食饭知香食粥知甜”这类的祈愿。
离开的时候，有小小的荔枝花落满他坟头。 这片刻的清扰，重归于寂。
这个人，是我的爷爷，我未曾见他一面，但想着，他定是个慈悲之人，自己种田，日出而作，日入而归，皮肤晒得很黑，笑起来有点孩子气，会让人觉得温暖。
很小很小的时候，会想，他若在，会带我去放牛吗，会爬到树上摘山竹递给我吗，会教我读书识字吗，会给我多一份疼爱与关怀吗？
【夏蝉】
一眨眼，时间就过渡到四月，春光寂寂，似乎已经耗完，白衣单薄，才恍然记起，这南国的天，已是入夏了。
夏了，日光倾城。午睡的时间，总有蝉鸣声扰，树影里声嘶力竭的唱，不明白它们何以把日子过得如此高亢嚣张。
从前，喜欢把它叫做“知了”，知了，多简单明了，哪里是一只蝉是名字，分明是一首禅的诗啊，诗里，尽是我读不懂的平仄，不懂，它的悲，与欢，与那一支渐渐消歇于树阴深浓处的歌。
我们在傍晚的时候拿着手电筒去小树林里，蹲在地上，看蝉的幼虫从洞里钻出来，爬到树上，蜕下它的壳，慢慢地，艰难地，一点一点把自己挣脱出来，羽化。
初时的蝉，是幼青色，而后，在无边的黑暗里迅速苍老，成铁青的颜色。
我们摘下挂在树上的蝉蜕，很轻，是比飞扬的落叶还要轻的。据说蝉蜕可以入药，性味甘寒，无毒，我们不管，照样把它关进小小的火柴盒，埋进地里，似乎这样就能给它一个安息的所在。
多年以后，在书上读到史铁生关于蝉蜕的描述，“寂寞如同一间空屋”，怔住，心好像被什么东西击中，又忆从前，邻家屋后的小树林，夜幕骤降时破壳而出的蝉，以及那个遥遥远去的童年，忽然感到难言的落寞。
我们用树脂去粘树上的知了，一只，两只，够了，攥紧在手心，生怕一松手，它们就会飞走；午间，在四起的喧闹声中翻个身，享受贪睡的片刻欢愉；蝉声渐歇时，背着书包去上学，任凭夏时清欢从眼前一一漫过，旧岁一去不回……
【雨荷】
下雨天，去看荷。
青山朦胧，而雨水在眼前落，被风吹得斜斜，细如线，摇漾着沾衣欲湿的清凉。
池塘里，锦鲤悠然，嬉戏于莲叶东西，似乎不识愁滋味，所幸无人问我，子非鱼，安知鱼之乐或不乐？
我是不懂的，但觉得眼前的意境灵秀清远，于是贪看这诗画风光，屋檐古朴，尚未长出青苔与草，而老树早发新芽。我站在老树旁，内心明朗。
雨珠从伞上倾落，没入水中，涟漪微澜，惊了憩在荷叶底下的蝌蚪。蝌蚪尚在幼年，是呀，时光亦浅，花未开好，归人还流离在外。
他说，“那等在季节里的容颜如莲花的开落”，这一句，我描在烟迷雨润的春天里，有逐香的蝶儿蹁跹而过。
我伸手接天雨，想象他哒哒的马蹄声从身边经过，由远，而近，近了，又远，那等在季节里的容颜如莲，开了，又落。
无端地，想起紫薇的娘，叫雨荷，姓夏，是清淡不争的女子，安于江南寻常宅院，一生痴等，又素清，又幽怨，一如其名，是夏日里淋雨的荷，芳心已许，我自开自落，你来，或不来，已经无关紧要。
初过雨，收了伞，心情亦沾了潮湿的凉，看一只红蜻蜓低低飞过，栖在枯瘦的荷梗上，这荷梗，在上年六月的雨天，也曾心怀缱绻地开过么？
【信时光】
你是不是记得，上一次写信时什么时候，是草长莺飞的三月春，还是黄叶飘潇的十月秋？
一番心绪，也是零零散散，写在素淡的纸笺上，说的无非是天气，心情，看过的电影，在听的歌，以及屋外太阳花开了几朵。细碎而平淡，就像一笔流水账，而那个人，他愿意听。
案上有新开的三角梅，清淡无香，却让人心思一动，搁笔，就写到这里，摘下三角梅的红叶，一并装进信封，贴邮票的时候内心变得柔软，你看，我终于写好十四行的绵绵与轻柔，一点儿也不关风月的，只因为喜欢，这“从前慢”的信时光。
木心说，从前慢，“车，马，邮件都慢”，一封信要寄很久，很久，是多久呢？是不是用马驮着，翻山越岭，带到那人面前，一些他乡草木的气息，以及一寸一寸和伊人息息相关的信时光？
我带着看了十几页的书出门，信封就夹在书里面，走过没有鸟语和花香的街道，来到那个漆成苍绿的邮筒面前，寄给你。
然后，满怀期待，计算你收信的日子，拆开时，我猜，红叶已枯，但有什么关系，你看，它是一只枯叶蝶，翅上烙着光阴纵横的脉络，也许你会把它收在枕边书里，翻到那一页，就开始想念有我的城……
【紫茉莉】
天依然是灰的，但是掺进了蓝，有阳光，浅浅，落了满身，一如既往的温柔和亲切。
出门前，看见紫茉莉含苞贪睡，迟迟不肯醒来。经过她的身边，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却忘记问，今儿你的心情是什么颜色呢？
是柔软的紫和欢畅的绿，我猜，是我每天见到的她的花与叶的颜色。
紫茉莉，在我眼里，既不大家闺秀也不小家碧玉，她分明是山野的，幽艳，芬芳，身上弥散着一种随性的味道。
若有前世的话，我想，她应是寻常人家的女孩儿，住在我家隔壁，我们两家只隔着一道竹篱笆与一畦兰花草的距离。
她模样儿有些俏，野性挑挞，又不谙世事，而我相貌平平，生性孤僻，独独与她亲近。我们幼时相伴，读书，玩耍，有时也会争吵，为一些莫名其妙的小事，但过后依然相亲相爱和好如初。
心血来潮时，我们会逃掉一整天的课，手牵手去郊外踏青，踮起脚尖摘树上的桑葚，坐在树荫下吃得不亦乐乎，把手指和嘴唇染成妖艳的颜色。
去河边洗手，河水清澈见底，而水草柔韧，一半挂在岸边吹风，一半伸进水底招摇。我安静地坐在河堤上，歪着头看她倒映在水中的影，惊叹世间怎么会有如此逸致的人儿。
她却早已挽好裤腿踏进水里，俯身，捧起满手的清凉向我洒来，笑得欢怡。我不会恼的，因为，她像是我在这个苍茫人世间走失的另一个自己，心思简单，又任性贪玩。
她的名字，叫做紫茉莉。
2015.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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