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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纸清寒

2015-04-06 20:49 作者:绿艾  | 4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白露以降,清晨的轻雾,有的化作秋云,有的凝成露滴,从树叶间嘀嗒相唤,像微的前奏,惊起秋蝉,几声已略带哀意的嘶鸣。

晴空吻着的秋云,像晴空的一朵笑靥,大地抱着村庄,村庄在她怀里显出低矮的小来,高楼与工厂摆脱了空气的控制,一味地随风长,村庄被欺住了长势,而没落起来。村庄有村庄的安顿与平淡,平淡的像点了灯就会亮,熄了灯就会暗,每一天安顿在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劳作里,每一片庄稼地都挂着村民的华秋实。春去春又来的燕子流浪归来,或许转身之际,在某个缝隙里,打量过一个村庄的错乱,还有活在这里的人们。

跟在父亲的后面,我在这里生活很久了。一个能让你安顿下来的村庄,却不是你一个人的,村庄是一个缩小了的社会,活在这里,就会为一些看的见的,看不见的东西,留下种种说不上来的纠缠,从少年到白头。

那一年,我要出远门了。磁铁一样吸引我的何止外面的精彩,哪怕是无奈,也是外面的无奈。

筹措中,急需与外地的朋友通个电话,我找到了支书家里。父亲曾与之供过事,一个生产队长,一个生产队会计。他不喜欢父亲,我无知无畏的觉得,会计的女儿又没得罪过他,何况电话是村里的,我们纳粮交税的不少一分,用用电话也不为过吧!

支书家的二层小楼就矗立村前,全村独此一家。支书斜靠在沙发上,翻了翻眼皮,我忙说明来意。他面无表情地说:你到城里打公用电话去吧!那时天色已晚,我急的说了一大堆不得以的话,几乎快要露出哀求的语气了。香烟熏着那张冷漠的脸,屋里被烟缭绕的像个佛堂,支书从腾云驾雾里回过神来,似乎仰着脸正等待着臣子的朝拜,架子足足的支在那儿了,那种感觉里,我是个始终站在他的鼻子尖底下喘气的人。最后我还是挺了挺脊梁,脖子一梗说:我就跟公安局的朋友说一句话。一提公安局似乎说到了他的某种禁忌,也许他会疑惑我这个小民会跟公安局有什么牵扯,因为他的本事已够大了,那些不听话的村民,他都可以提溜到派出所去。于是,就半推半就地把大哥大给了我,当然,支书的份不能丢,他怎么会从那个得势的劲头上滑落下来呢,最后傲不拉几地甩给我一句话:停天上你家收话费去!话语里卷着一些不得人心的语气,似乎往人心里浇着冷水浴,哇凉哇凉的。(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出去的时候,他家的大狼狗要不是拴着,准会扑上来撕了我,这辈子我再也不想迈这家的门槛了。

我还交代娘,别忘了给他话费。我在外面混了三年,又转悠到家里来,一问才知道,村支书这个油瓶子压根没来过。在那个年月,能用大哥大打个电话,我真是捡了个大便宜,乡下人,一般情况下,恐怕连摸一摸的体验都没有吧。现在,我也有手机了,轻巧的很,功能全的我都不会使,谁用我都借,就是不借给那个油瓶子,我知道,这辈子他也不打算向我这个小民借什么的,借,那是低头掉脸的事。

在外面也长了那么一点见识,村庄里的一切还是那么熟悉,外面的东西再好,隔着一层陌生,虚飘飘的,倒叫人心里握不牢,装不下似的。而村庄里的一棵树,一方田,几个人物,都那么真实地贴近自己的生活,一些人光听声,就知道是那个婶婶大爷的,那个声响,做派和他们的容貌一样独一无二,死了的,活着的,多少年了,信手拈来的,还是那个音容笑貌。有的死了多年了,却还在印象里好好活着呢!也许真的长大了,就觉得村子里的事,开始息息相关着自己的生活了。

那时真年轻啊!仿佛青枝绿叶上托着想与热血,只是还未懂苍古似的。每每听到村民们私下议论油瓶子们的那些破事,我就兴奋地写下来,以信的形式,写给中央的总书记,好像写了两三次,一次也没寄出去,村民们不了了之,我也慢慢消化掉了那些民意。那时,才刚刚出现卖地的苗头,不像现在,卖地成了风,那些油瓶子们从地的春播秋收里,尝不到太多的甜头,都在动地的歪脑子。

离城近的村子,地几乎蚕食净尽了,他们从做城里人的美梦中一下子惊醒过来,没有地,也没有钱,子子孙孙吃什么?望风的也行动了,都刮起了另一股风——上访风。可怜那些老头老太太们,老了老了倒成了上访的先遣队,换个说法就是敢死队,为了儿孙,六七十岁了还要去奔命,每天上班似的堵在村委会里,等着要说法。两股风的逆流中,刚滚走一个落马的,又会罢下一个上马的,走马灯般换着的村支书,赶上的是一村刁民。愚民们不懂诈幌子,持久战还是劳苦大众唯一的法宝。

真奇了怪了,我们村是十二分的安泰,地从过去的一人好几亩,变成现在的一家亩把地,够你养花种菜的,而钱呢?过春节时给个几百块就很知足了。你不得不佩服那帮油瓶子的王道,治村有方。看来祖宗坟上冒了青烟,他们也没少烧高香吧,而有幸在有史以来的上下五千年里,赶上一村子大顺民。另一方面,顺民也有顺民的理论:我们刚喂肥了一个,吃饱了就会收敛些,再扶上一个瘦的喝血鬼,肯定是变本加厉的,更没有好日子过了。可惜,刁民们不相信这个哲理,他们是陈胜吴广的后人,信奉的是抗争,一切不正之风,都有待于刁民的扶正呢!我向这样的上访者致敬!

不知是什么时候,我感觉这个家是无所依傍的。平时关起门来各过自家的太平日子,一遇到什么事上,就觉出弱势的影来。连心眼不是很全活的二婶都知道,她有两个牛犊子的儿撑着腰杆子,就可以骂的一街筒子人,没个敢吭气的。一个家的根基仿佛被男性镇着,所以家家希望多添男丁,光耀门楣的事,完全寄托于男子。有男孩的家庭一边培根固土,一边枝繁叶茂。而只有女孩的家庭,明显的根基不稳,诸事随风飘摇,根基上的土堆,浮土扬灰般,越来越小,显然撑不起一个家的门面来。我家就是如此,同一个村的,一般情况下是相安无事的。但总有人想强出别人一头来,他就要欺人那么一头。比如,我家菜地挨边的那家,总眼馋我家西红柿长得漂亮,所以就常趁没人时,当自家的摘了去。天旱了,要浇地,父亲等了老半天才挨上,人家倒好,一声不吭,扒开垄沟就浇开了,父亲早就世事不争了,只想管好这点地,这还要受加塞的挤兑。识时务也好,看形势也罢,人家还有虎视眈眈的七郎八虎呢!父亲不是懒得争,是真惹不起。

不幸的是,越躲着事走的,还是要摊上事。

因为一块宅基地的事,钱交上两年多了,就是划不下来,你相中的地都不是给你留的,给你的不是坑,就是过去的坟,我是不指望父亲出头露面了,自己一趟趟的跑问,实在没办法了,我选择退出,可那个油瓶子愣是攥着钱不还,他真是欺我家没人啊!我才深切地体会到父亲的苦衷——没儿子的苦衷。设若我有个瞎狠秃楞子的兄弟,往跟前儿一横,也不至于被欺负到这份上。

没有办法时,心里只有那只愤怒的小在撞来撞去了。暗暗思量:放火烧他家的柴垛,砸碎他家玻璃,甚至雇个杀手在路上给他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什么钱不钱的,人要出口气,不然抱着钱也会让气憋死,值吗?魔鬼正等着你冲动呢,真到那时候,就等着后悔把肠子扭青了。思来想去的也不划算,只有找个说理的地方了——打官司,世道变了,观念更新了,小民也懂法了,法律让我找到了保护伞。

我托的那个关系刚进酒馆,油瓶子和他的关系正从酒馆里晃悠出来,只不过,我的关系的头脸似乎比他的稍大了一点。何况,有理的走遍天下呢!

我等待着胜利,不仅仅是钱的问题。

可是,有一天父亲竟悄没声地把钱拿回来了,是村里的会计喊住的父亲。父亲说,一个庄的,成天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你可以走的远远的,我们还要在这里安度晚年呢,得饶人处且饶人吧!我还能坚持什么,本以为胜利会像煎饼卷大葱那样爽气,过瘾,煎饼里却卷了个焉了吧唧的花瓣,一点也不是那个味。当胜利变得无声无息,充其量与对手打了个平手,又因对手的搪塞,轻视般的太极推手,而有了失败的意味。这时,你只能省略细节,以形式上的胜利打倒精神上的失败了。

油瓶子不倒,他简直是泰山顶上的迎客松,常青着呢。

会传染,恨也会遗传似的,父亲不待见的人我也深深地不喜欢,不然,我为什么总盼着他倒台呢?在那时,我就在心里煽动一次民间暴动,盼着比我勇武的人,把他撵下台。十多年了,风水还是围着他转,而我还没混出这个小村庄。剩下的希望,只有寄托在玛雅人的预言上了,即便抱个鱼死网破,一损俱损,地球还是向着他转。

我是徒有贼心没贼胆的(当然是反贼的贼),每届村委会的选票上,发放各家,无记名时,侥幸在油瓶子下打个叉,希望一箭射他落马,但村里那个班子,比四人帮还四人帮,风还是人家的风,雨还是他们的雨,能在他身边站住的,都是抱油瓶子的臭脚的。再发选票,我也懒得画那个叉了,推给父亲,父亲一推到底,推给那帮抱臭脚的了。看看吧,村人们顺从成疾,便生发出奴性来,无形中由奴而成为油瓶子的卫道者,那些扭转乾坤的年轻后生都不知到哪里去了,新时代的青年都志不在一个小村庄,村支书像个破落的龙椅,不入他们的青眼似的。我若是男儿,怎么着也要为这个村子改写一两页新的历史。唉!话还得两说着,在这年月,老百姓不闹事,也算是油瓶子们的一大政绩了。按说,我不该发牢骚,泄私愤的,为全村老少的太平盛世,偷着乐,说谢谢还来不及呢!

那个坐在路边,对着来往的路人呵呵笑的老者,就是在父亲的军人梦,工人梦上挡道的“贱人”,当年的老支书,他笑的像个弥勒佛,而人们给他的绰号是“黄鼠狼”。

有时想,只有时间来推翻一切了。等油瓶子老了,他会不会也坐在有太阳的墙根下,晒晒真心话呢?谈谈他的王道,讲一讲那些掰开了,揉碎了的处事学问,肯定会让一个哲学教授甘拜下风,大跌眼镜。

不是我装傻充愣,我一直觉得,当干部就该焦裕禄式的,做医生就该大长今那样的,这世道,你像看错了哈哈镜,都走了形,变了样。不过,谁要是在我面前,尤其在孩子面前,宣扬那些不正之风,歪门邪道的,我还是跟他急。别管美好的东西在你心里保存多久,但你一定要让孩子那面天真的小镜子里,照进些阳光,有一面美好的影在里面。我们的未来,还指着这股正气来降妖除魔呢!

想改变明天的,都被今天所改变,明天似乎原谅着所有的不对。切实地活着,那些黑暗中的小虫似乎也不那么咬人了。多一分经验,便少一分幻想,以实际的愉快平衡实际的不堪,随曲就弯的,不知不觉地,人也入了道,合了辙似的。村庄,我的已有些发灰的村庄,我的情感似乎不应当在理智的伞下行走,遮去了你曾经的温暖与明亮。

在一个村庄里生活了四十多年,何族何姓分布的街邻,从村子里已长到了脑子里,我是一个还未离开故土的人。无论寒暑,相对着村庄而坐,虫声啾鸣让我怀着日的绿意,我心里的春风想喊住村庄里的每一缕春风。在每一个平淡的日子里,那些鸟雀高高低低,错落在横贯全村的电线上,总想谱出那么点悠然的诗意来。人为什么不能飞翔?人既托不起自己的肉身,也轻盈不了自己的灵魂吧!有时也古怪地想远一些,自己死了埋向哪里?按说,生是人家的人,死是人家的鬼,我得埋在夫家那片坟地里,但我很少回去,一向怕生,那片鬼邻再欺生的话,我是难安其魂的。退一步,还是留在我们村后那片坟地吧,而故去的人传统观念深厚,也不知故去的祖辈们在那里身份如何,祖祖辈辈老实巴交的家风,恐怕也说不上什么话,我就不添烦去挤那一抔黄土了。想开了,心自然就超出了三界外,要走的那天,拆吧拆吧有用的零件送人,然后化作浮灰一缕,追着风,无寂无灭的,多么逍遥。

坟地,村里人又叫百姓林,是村庄外的另一个村庄,一个大悲寺的所在。这唯一的净土上,紧邻的工厂上空,那污染的空气,有毒的噪音,正扰着先人们的清梦呢!一声巨响里,林鸦四散,似亡灵们射出去的不安,颤栗。秋空下,寒鸦翔集,像一朵低垂的悲云,在林子上久久地盘旋,绕林三匝,何枝可依••••••一直被天空的云彩和大地上的清溪养着的先人,看到它们时,眸光会不会灼痛?骂一声:作孽啊!

我碎裂的怀想散播在田园上/你给我带来一纸清寒——不知诗人辛笛对着谁说的,我知道,我是对着我的村庄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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