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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底色

2015-04-01 17:44 作者:外河园  | 13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将军底色

前段时间写了篇追述段德昌烈士的《将军之殇》,大学几个朋友看了,聊来聊去,又引出一位将军来。真不知藏龙卧虎的三湘大地得了何方灵气,传奇的故事总在那里抽枝拔节。本文要说的这个将军,和段德昌地脉相连,但天数各异。二人同为益阳桑梓,一个南县,一个桃江。前者早殇,含恨啼血;后者暮归,积成福。

于晚辈而言,前者如空谷足音,后者则稍有薄缘。这要从40年前桂子山说起。

武昌桂子山,实际上只是低矮的坡岗土丘,如果没有一所华中师范大学设置在这里,即或积土成山,恐怕也难雄踞于儒林庙堂。倒是师生们蜂巢般的书斋,让这里金风盛起,黉门名气覆盖南北诸省。

本人有幸,于1974年结束知青生涯,忝为华师学子。(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在华师,我感到武汉同学的亲切和真诚丝毫不让川人,我们相处非常融洽,他们对我也很尊重,如同兄弟姐妹一般,星期天还少不了被邀至家中蹭饭。那时大家水一样通透,火一样热情。温和恬静,一如旧时代女性的李汛同学就是其中之一。

李汛家在汉口中山大道铜人像附近,这个星期天,她的妈妈做了一桌子菜。几十年后,有着男孩子性格的姜美珍同学还在网上调侃“记不记得,读书时在李汛家里吃猪蹄膀!张兄的样子还刻在脑子里!”姜同学还感叹:“那时物质匮乏,个个吃得风卷残云!”

是不是风卷残云,有没有狼吞虎咽,嘴角的记忆抹干40年了,还上哪去捡寻食渣的残片。但我一直很叹服的倒是李汛同学的母亲,一个北方人能够做一桌地道的南方菜,精致到大碟小碗,排兵布阵一样,极有讲究,背后似有高人调教。

没错,伯母背后还确有“高人”。那就是李汛同学的父亲,一个非常英气的少将军人。我在相框里看到的应该是他50年代初担任四野53军副参谋长的照片,活像我们当时十分崇拜的八一电影制片厂的明星演员王心刚,甚至气质上还有过之。尽管这时他已脱下军装,转业地方好多年了,可当他进来和我们这些晚辈微笑点头的那一刹那,我依然感觉到他骨子里沁出的那种军人的刚毅和儒雅。我们都管他叫伯父,他仍是微微一笑,点个头,算是还过招呼。对此,还是姜美珍描述得准确到位:“平和寡言,淡定自如,但给人的感觉是蕴藏着一股常人没有的气质。那一定是一个有经历有故事的人。”

四十多年一晃就过了。李伯父已于前几年以95岁高龄辞世,我们这代人也都是爷爷奶奶级别了。当我们这些老同学再度联系在一起的时候,我仍然觉得李伯父并未随空寂没,这是个精神光亮的老人。

上网查阅,我才知道李伯父居然就是湖南和平解放中大名鼎鼎的李铁肖(我军序列里写作李铁萧)将军,当年的地位和所起的作用可謂举足轻重,开国后功成不居,回归平淡人生,与世无隔与人无争。若以“上善若水,大德无形”妄鉴尊长,伯父庶几近之,仰之弥高。

要读懂李伯父,还真要翻开中国现代史上那一节风云篇章。1949年8月4日,由长沙绥靖公署主任兼湖南省政府主席程潜、第1兵团司令官陈明仁领衔发出起义通电,宣布率领全湘军民,正式脱离南京政府,加入中共领导之人民民主政权,与人民军队为伍。

这场避免生灵涂炭,造福苍生的义举中,程潜虽尊为同盟会元老、国军上将,但诚如毛泽东所说,手中并无兵力,经不住白崇禧的压力。因为军队是跟了白崇禧的。而起义方拥有兵权者,除了陈明仁,再就是湖南省保安副司令彭杰如将军(黄埔军校一期毕业生)了。李伯父既是副参谋长,又是彭的贴身幕僚,在决定去台湾还是起义的抉择上,彭相当看重他的意见,最终在邵阳起义,有力地阻击了前来镇压的白崇禧重兵。起义筹划中,伯父以其人脉气场多方游说,一时云合雾集。当年起义的官兵众多,情况各异。有的是枪林弹,出生入死;有的只是麻将桌上签个字。起义前夕,伯父把伯母送回桃江乡下,带家中两个弟弟和一个堂叔一起举事邵阳。在起义中同样发挥重要作用的刘养锋将军,2000年回忆中说“在邵阳、湘潭、湘乡一带对白崇禧部队及叛军一系列战役,李运筹帷幄,备著勋劳。”

这是李伯父人生转折的一大亮点,但这并不是一时间偶然擦出的火花。可以说他这团火,是从1938年开始燃烧。当时国难当头,抗战全面爆发,李伯父他们几个青年学生毅然决定舍弃学业,奔赴延安投身抗日洪流。

殊不知革命伊始,就犯了“方向、路线”错误。本来要投延安的,但因路途遥远,前往不易。一番商量讨论,最终认为无论国军共军,都是抗日部队,投谁都行。恰恰有位同学的亲戚在国民党军队中任高官,就这样,李伯父们加入了国军88军63师377团,一段曲折的人生由此开始。为抗击日寇,先驻防浙江萧山等地,后转战湖南、广西,曾参加过温州保卫战。多年以后,李伯父谈起当年的选择,仍是感叹不已。

其实几个学生说得也对。当时国军、共军都是抗日队伍,而且国军还是在抗日主战场正面作战。抗战八年,国军阵亡300多万人,其中将领200多名,为民族解放付出的惨重牺牲,超过其它任何国家。

投笔从戎,抗击外辱,书生报国有门,总算遂了伯父一大心愿。“昨中秋月色明,潮声阵阵炮声隆。伤心又问钱塘水,底事奔腾总不平。”这是当年李伯父的军中诗篇,看得出抗战精神和卫国壮志是他民族情感的底色。

从伯父一生履迹看,忠贞爱国的民族抱负,同很多仁人志士一样,从未动摇过。但是一个国军将领,何以偏偏对共产党和共产主义会那样孜孜不倦地追求,乃至成为精神支柱里一大重要元素?我一直很难理解,伯父的政治灵魂为什么比我们很多共产党人还要坚定?对信念执着到虔诚的他,80岁还写入党申请书,而未获批准的原因,也正在这里。人家说,都80了,还入什么党?搁置一边。热脸去贴冷什么的,不仅令人啼笑皆非,还让今天好大一批“布什”(布尔什维克)费解。

这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情结呢?伯父,要读透您,真要把您连根拔起?

伯父是1917年生人,字克强,出生书香门第,其曾祖父李石屏,清朝大夫,在甘肃为官,80岁时去世,在家乡建有小石桥,至今还惠泽闾里,承载乡民的现代生活。伯父自幼在家接受传统国学教育,祖父教其写字读书、作诗写对联。11岁起入益阳魏公庙小学,信义中学,长沙交通高中。伯父的血液之河,似乎“爱国”、“明志”占了相当大的比重。1945年,在杭州西湖,伯父的一首《七绝.游西湖谒岳忠武墓》,尽可读作他的铭志篇,“胡马南来草木兵,东南半壁尽蹄痕。忠魂应作名湖主,还我河山属万民。”这样的诗句,只能是带枪的男人的诗句。

我特别注意到,伯父作这首诗的时候,第二次国共合作尚未破裂。但可以看出,朝野板荡,一个正义军人与腐朽政权的决裂是早晚的事。后来,一个重要人物和组织出现了。

年长伯父5岁的老上级谢士炎,是叶剑英秘密发展的中共地下党员,1947年调任国民党保定绥靖公署少将处长。他对李伯父十分信任和赏识,几次写信让李伯父前往共谋大计,终因铁轨被破坏无法成行。但是伯父的思想已经点亮,不久毅然参加了“3130”。“3130”是中共华中局长沙工作组的简称。主要任务就是对湖南保安部队各级长官进行游说,策划起义。可以说,李伯父如果不能成功策反,整个计划都将搁浅,功亏一篑,程潜哪有抗衡白家军的底气。所以中国人民解放军组建53军时,军长是彭杰如,而伯父则是军中的灵魂人物。这里应该交待一下,伯父在国军中是上校军官,当时对待起义将领是逢官升一级。虽然不是55年授衔,但也是共产党官方封赐,因此所有文史资料中一律明文记载的就是“李铁肖少将”。

以上几段史实,真的是把李伯父连根拔起了。我甚至怀疑过,伯父是不是我党“卧底”,是不是又一个“佩剑将军”。但事实上这种推断是不成立的,他就只是一个正气军人,一个认定了主义的爱国将领。他的心境,不是变化无常的世界,没有虚幻、杂冗,没有投机、浑沌。自幼熟读古诗旧词,难免会有几个古代熟人和粉丝。“临患不忘国,忠也”,“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不为穷变节,不为贱易志”,创造这些至理名言的伟大先贤们,均与伯父心照神交。人在高处,方知地气可贵,李伯父对共产党的认知,实在太朴实太本真。当年国军军官升职比较随意,长官看好就可以提拔,投奔同乡是重要的晋升之路。离职也是随意和常见的,不舒心不开心就走,工作不稳定,生活无保障。新中国,人民安居乐业,工作稳定,生活幸福,这也是他感恩共产党的重要原因。直到暮年,伯父仍然发自内心的抒怀:“瓯海駆倭真解恨,长沙遇党最难忘。”,“嘱咐儿孙须奋进,红旗指引莫彷徨。”李汛同学就是在她父亲的严格要求下加入共产党的。由是观之,无论是在一切都要侍候政治的时代,还是身处信仰移位的物欲环境,伯父的信仰一如既往,还真不是政治上的应声之虫。

李汛同学曾问过伯父当年的决断,为什么不选择逃往香港或台湾?伯父说,有钱人才选择逃亡,担心共产党没收财产。当年家中一无所有,无产者无畏,对共产党并无惧怕之心,再说对国民党已经完全失望,希望有一个光明的未来。

我终于明白了老人一生不变的追求,那是扎了根的。这根系,既源于一种文化传承,也成熟于他所处的时代。“那是信仰的时期,那是怀疑的时期;那是光明的季节,那是黑暗的季节、、、、、、”(狄根斯),修夜漫漫,认准了的精神标杆正是其定力修炼,融进生命就和一生的灵魂不离不舍。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李伯父们,是特殊季节里的特殊品种。

伯父一生清廉。清廉到什么境地,时下一代新人,简直难以想象——为国军效力十一年,全部身家就是一个箱子,一个行李袋,无任何积蓄。走南闯北,实为生计,两次卖枪,维持家用。李汛同学告诉我,她母亲说生她大哥时,只买了半斤肉补身子,窘况可想而知。

在解放军部队,伯父条件还算不错,不说香车宝马,但也一直是小灶待遇,衣食无忧。天下底定,将军卸甲,起义官兵纷纷裁减。伯父转业地方后,从1957年起按行政16级发薪,每月104元。伯父家中兄妹8人,他是长子,工作后每个月都坚持给父母和干妈寄钱。16级,也就是个副县团级,这与一个少将军人相去甚远;也与一个军副参谋长很不般配,职级低了好几个档次。但是李伯父很满足,一是在那时,这已经高于一般的家庭;更要紧的是他认为自己能够幸存下来,已是很不容易的了,十多年烽火沙场,尽管没沾过共产党一滴血,自己却与死神多次邂逅。

邂逅死神,又擦肩而过,对于伯父来说,不可谓不奇。就是在与谢士炎通信联系上的那次,要不是交通阻隔,恐怕他也同谢士炎烈士一样,早已成为蒋委员长的刀下之鬼。由于叛徒出卖,谢士炎不幸被捕,1948年就义,留下了荡气回肠的口占一绝:“人生自古谁无死,况复男儿失意时。多少头颅多少血,续成民主自由诗。”1983年,在雨花台谢士炎遗像前,伯父亦赋诗一首:“雨花台上谒英容,未效驰驱我恨深。跃马提兵遗句在,生为人杰死犹荣。”看来,重气节轻生死的伯父,还在遗憾当年未能驰驱谢部。

生死关头,李伯父几次逢凶化吉。1948年沈阳解放前夕,东野大军挟锦州会战之雄风,铁马冰河,重兵围城,要离开已经非常困难了。在沈阳的老友同事随后多为阶下囚,唯伯父逃过一劫,其因在伯母。伯母是东北人,与伯父成婚后,伯父决意要带她去湖南见公公和婆婆。于是托警署的表哥买了两张票,携伯母乘飞机离开沈阳飞到北京,又坐火车到了天津,在塘沽口适遇一艘军舰要路过上海。上海,那时成了救生航母。伯父伯母乘军舰到上海后又辗转湖南长沙。所以李伯父说伯母也是他的福星。应该一提的是,这艘军舰目的地是台湾,上海只是短暂停留。伯父当时要是思想稍有闪念,即可去后来跃为亚洲四小龙的那个美丽宝岛。

最后一次遇险,也是最贴近死亡的一次,是49年湖南邵阳之战。湖南保安司令部的全部兵力撤出长沙,聚集邵阳,宣布起义。遭白崇禧部围剿。双方军队展开激战,伯父所部半夜受袭。身穿白衬衣的伯父,自然目标明显,对方一梭子弹打过来,又现奇迹,身边的警卫员应声倒下,鲜血溅到伯父的白衬衫上,伯父竟毫发未损。好多年后,伯父回忆起来还惊怵不已!

伯父可以说是提起脑袋投奔共产党。进了新政,给他什么位子,给他什么待遇,都行。军帐中坐第七把交椅的,安排到武汉市商业局当副科长,也不计较。说低调吧,这已经够低调了。然而他有些举措还是叫人不可思议,主要反应在对待几代人的政治身份方面。伯父家族前世显赫,到了他父上一辈日渐式微,家道没落,靠变卖田产养活一大家人,他上学的费用都是由干妈资助。土改划成分划的是贫农,但是他自己硬填个破落地主。子女们的家庭成分本该填起义军人或者革命军人,他却让填“旧军官(起义)”。这么一填,让后人们跟着认栽。直到后来查明“3130”确系共产党领导的进步组织,才将家庭成份纠正为革命军人,李汛同学也才得以上大学。难怪李汛在学校谨言慎行,比淑女还淑女,生怕得罪谁。

我们书生气十足的李伯父,您这是低调还是诚实?晚辈们还真的有些匪夷所思。九泉之下,伯父您自己说。

本人读书,少有从头到尾按序细读的习惯,总是跳跃着翻阅。李伯父的人生章节,又跳到个人情感这一页了。

军人的爱情,我知道比较多的,是像山东老解放区,子弟兵和妇救会的故事。对于刀锋乱世中李伯父的爱情,还是从他自己的诗词里开始了解的。“患难相随十载余,霜花一现终成虚,独年妻绝秋灯下,只有余容伴读书,肠欲断,泪先枯,晓凤残月魂独。”这首诗,注明1947年7月写于芜湖。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女子,让伯父魂牵梦绕,椎心泣血,甚至让我辈不忍卒读?

李伯父有过两次婚姻,诗中那个是结发妻子,湖南一位陶姓姑娘,家中独女,随李伯父从军后如影随形,后病逝于芜湖。我们通过伯父的诗作感悟到军人内心世界,未必没有多情善感,没有百身莫赎一人的柔肠。40多年后,1992年伯父舟过芜湖,还写了首忆念发妻的七律:“破镜焚琴两未忘,芜湖往事最神伤。一抔黄土埋香骨,两岸青山认故乡。劫后余生人渐老,楚中慈母寿而康。几回望断天涯路,寸草春晖我恨长。”

长街冷雨,至老不衰,涵盖伯父半个世纪。以伯父当时的地位和一表人才,是否有月老搭桥,红娘牵线,我们现在不得而知。只听说第二次婚姻,伯父续亲,现在的伯母正是为他的品质所俘获。她从伯父对发妻的思念中,觉得这个男人是可以托付终身的。这在李汛同学的侄女纪念爷爷奶奶的文字里有较为详尽的叙述——

“一踏入那个房间,她就意识到眼前这个男人无疑是俊美的,浓长的黑眉,高挺的鼻子,红润的嘴唇。那身笔挺戎装更显得他是那样的出类拔萃,引人注目。她是沈阳农村里出来的乡妹子,只是因为不愿像平常农妇一样,嫁人后一辈子在家务农。她想换一个活法,她年轻漂亮上进有活力,相信自已的能力。于是到沈阳城里来见世面了。她学过打字,曾在警官学校工作过,这一次是应聘沈阳铁路局警事科打字员的工作。她心里没底,眼前这个俊秀的招聘官在提问时,似乎一直没有正眼看过她。”“没想到,两天后就收到了聘用信,是李科长亲笔手写的。”

“李科长有一手好字,他写的文章好极了。”“李科长不抽烟不喝酒,性格好,这么好的人,老婆却是没福气的,听说得了伤寒,孩子也没有就死去了。”

“奶奶听人讲爷爷的私事,从他的诗作‘我欲分琴不续弦’看出他的感情专一,便对爷爷有了好感。”

人类学家研究的一个重大贡献是,有了爱情就有了人类永恒的主题,而文学家们又在自己的作坊里生产出无数的爱情读本反哺人类。我一直以为,在现实生活中,伯父就是忠贞不渝的范本,他立在那里,就是一代人的楷模。现在的伯母,从前一个女人的灵魂那里领走了孤独的伯父,和伯父相依相守,走过金婚,走过60多个年头,成就了伯父后半生的幸福。两位老人可谓是一见钟情,相爱终生,都把生命抵押给对方。伯父人生的最后一年半时间是在医院里度过的,伯母一直在身边照顾,相互滋润,静守时光,一天都没有分开过。有时伯母短暂离开片刻,伯父就要寻找,像是打着烛光,寻找自己的影子。

对于伯父来说,收获了伯母,也可算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结伴南行六十年,几多甘苦几多甜。何时归钓桃江去,天福山前学种田。”这是伯父90岁写给伯母的。一个高龄老人,居然像嚼糖葫芦,嚼口香糖一样,把爱情嚼得这么津津有味!想知道两位老人的情感有多深,仍然还得从李汛侄女的描写中来阅览:“夕阳投影在老妪稀疏的白发上,那弯曲的背一动不动许久了。”“她的眼睛微微闭着,如果仔细观察你会发现有少许晶莹透明的泪水慢慢地流出,坐在旁边的我便知道她又在想他了。”“很久很久之前,久到那一场相见就像经历了岁月侵蚀的老照片般渐渐在记忆中模糊。但她仍是一闭眼脑海中就会显现出那双狭长明亮的黑眸。”

伯母的哀婉思念,本质上投射的是一对老人的爱情质量,是伯父的人格魅力和高尚情操,那叫男人的魂魄。而孙女笔端的涓涓细流,又是从隔代亲的角度来审视生命源头的上端,穷源竟委。连古训都说“孙不祖”,而孙女心灵里却有流淌不尽的爱意。这对于本性善良,看重操行,而又特别爱惜自己羽毛的爷爷,可以说是最高礼遇了。

我在以上的叙说中,摘引了伯父一些诗句。虽然只是摘引,却可见其清古的风骨,诗画的意境。伯父是诗人么?

是的,如果仅仅把他当作一位军人,那还真看偏了。伯父幼时勤读诗书,禀赋过人,七岁就能写对联和诗歌。从军后,其军旅诗作常有出彩之笔。读伯父遗诗,我在想,中国自古至今,为什么总会不断涌现出那么多的将军诗人呢?岳武穆怒发冲冠千古绝唱,辛弃疾英雄虎胆词中之龙。后来者虽毋能出其右,但也不乏传诵后世,流芳千古之作。伯父就著有《松竹园》诗集,收录了1938年至2008年间所作诗词78首。

我读伯父的诗,并不打算过多的从艺术层面探讨得失,主要还是想以我们当今转型时期国人的生活态度,于多元化的社会情绪和市场经济的大背景下,贴近他的心路轨迹,从前因后果角度去感受一个老人的政治专注度,从而尽可能读懂商品社会里一种稀缺的品质。1944年,他由国民党陆军88军保送桂林陆军大学参谋班学习,毕业后因战事阻隔不能回部队,闲居桃江家中。“斩棘披荆愿未偿,几年抗战马蹄忙。独携书剑南归楚,未逐旌旗北入杭。旧雨鱼书怀丽水,西风雁字阻衡阳。抚髀东望何胜感,驿路漫漫万里长。”这首七律,题目就叫《闲居》。山中无日月,一个热血军人壮志难酬,不能作为,揣摸伯父此时的心情,更能理解他的抗战意志。结合1945年那首游西湖谒岳飞墓来分析,伯父这样的军人,不愧为以身许国的民族精英。没有他们那一代,中国这个传统的农业国家和资源大国恐怕早被列强瓜分殆尽。想想“华北之大,已经放不下一张平静的书桌”,我确实要为我们这个伟大民族的卫国军魂深深点赞。

“斗室宵深剑气寒”,诗以言志。湖南和平解放后,伯父划归四野。长期追寻光明出路的伯父,很有些“云开日出”的感觉,在53军军部他倾其情,畅其志:“四野雄师遍野来,红旗飘处岳云开。中原北望山河壮,大将南征战马肥。谁使人民沦水火,天诛顽丑动风雷。今朝胜利须当醉,血满刀头酒满杯。”可以想象,一个入了人民解放军行列的高级将领,踌躇满志,提刀而立的形象,就应该是这样。一旦精神和意志的巨大能量释放出来,就是性度恢廓,声节壮烈的绝句。“血满刀头酒满杯”,伯父霸气纵横的文字,字字皆杀伐之声,纵然千军万马,谁敢靠近!

解放后,伯父仍然作诗,缅怀战友,凭吊先烈,吟物咏景,无不寄托着对共产党的一往深情。1964年一首浪淘沙词,大概是向党组织交心谈心之后写的:“昨夜警钟敲,心在燃烧,看穿名利等鸿毛。”“昨夜把心交,睡个通宵,恩情我党比天高。”伯父即兴必吟,登高必赋,2003年在玉龙岛,他作“荣辱吟”两首,曰“八千里路三生约,九十华年一卷诗。莫笑凡愚闻道晚,西行多难我来迟。”“赢得余年崇马列,欣知后起尽忠诚。书生老去豪情在,喜看中华与日兴。”

伯父写诗不尚藻饰,语言亦不失范于古典诗词的规约性。他感咏国是革新,礼赞名山大川,偶尔也浅吟花草虫鱼。1964年3月《为大儿天觉学白石画虾》题诗四句:“沧海昔曾经,鱼龙认故人。任它水深浅,能屈亦能伸。”这可能是伯父少有的雅兴之作。一位从不与人红脸的老人,也因此惹出诗祸,平添了一份躺着中枪的经历。文革中被翻来覆去批判,罪名是借题发挥,大发怨言,对党不满。其实这也不难理解,那时革命文化大行其势,哪里容得这么些花言草语?何况我们的革命群众受教育不多,既没多少文学鉴赏力,又没有多大的革命者胸襟。幸在伯父一直人缘不错,未受皮肉之苦,革命群众也知道他毕竟是国家认了账的少将军人,不敢贸然引爆这座火山。

1983年伯父离休,在武汉市和江岸区民革担任不拿一分报酬的领导,坚持每天上班,依然不改初衷。“当年退役此离休,献了余年白了头。不道人生容易老,春风又上景明楼。”连年轻人心里都长了老茧的时候,伯父青春依旧。让他做这份工作,再合适不过了,因为他有担当意识,靠得住;从组织角度讲,既没让资源闲置又是零投入,这样的余热,勿须国家花钱充电,所以是宝贵财富。

深沉入世,伯父那些诗作,是他寄托生命历程的精神故乡。“九十华年一卷诗”,伯父一生,是传奇的一生,又何尝不是诗的一生。把他的诗一首首摊开,就可以发现,从青年意气到老凤雏声,他的诗,都有一个诗眼接口。这个接口,就是他一生的理想和信仰。直到垂暮,他仍旧在用革命时期的美好愿景浇灌自己。被我们不少人丢失的思想根基,在这样一个老人心里,还牢固树立着,他像劳模一样守护国家的精神家园,人之将去还在发出声嘶力竭的独咏,这使我心底突然泛起一种莫名的灼痛。

2005年,伯父89岁,年抵鲐背,方才加入毕生追寻的中国共产党。当然,进这扇政治大门,也是经过党组织多年(这里用“多年”实在不确切,准确的时间应该是半个世纪多)考验的。好在伯父了却了一辈子没有移走的志愿,在政治上终于划上了一个句号。我们几个同学说,伯父的修养可谓炉火纯青,我们应该好好继承父辈的传统,在浮躁的社会里安身立命。这大概就是伯父,一个将军的精神遗产。

轰轰烈烈的来,平平静静的去,公元2011年9月7曰,白露前一天,将军谢幕。

(张永柱2015,3,23于湖北外河园书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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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底色的评论 (共 13 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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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桃李芬芳感动,欣赏,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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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讲台生涯

    讲台生涯拜读永柱兄大作《将军底色》,亲切而感动! 昔年负笈华师,与永柱兄为窗友。当年永柱在中文系即有才子之名。日居月诸,光阴流转,现在是“庾信文章老更成”!即如《将军底色》一文,作者以凌云健笔,精骛八极,在中国现代近百年历史中,梳理人物投笔从戎,舍生报国,追求光明,矢志不渝的传奇经历和心路历程,生动地再现了李铁萧将军一身正气、满腹诗书的儒将形象,和忍辱负重、宠辱不惊的磊落风采,读来十分感人! 希望永柱兄多保重!希望能不断读到你的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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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弱智阿Q

    弱智阿Q经亲戚介绍,有幸读得此文。细细地品位了好多次!!感人至深,数度流泪! 书中主人公李铁肖少将是我的一个长辈(我爷爷的兄长)。家中兄妹8人,我爷爷排行老二,偶有听爷爷说起伯爷爷的事迹,其传奇故事跟作者写的一样,但却不如作者描述得如此真切,感人,细致。作者必定是花了不少的时间整理的,一丝不苟的精神令人十分钦佩。 伯爷爷一生清廉,却始终不忘照顾远在桃江老家生活的亲人。在自己并不很富裕条件下,靠二老的工资以及退修工资每年都给农村老家的亲人寄生活费用。我读书时也受过伯爷爷的很多恩惠。伯爷爷去世好几年了,现在伯奶奶(也已90多岁高龄)每年都还坚持给桃江天福山村老家的爷爷寄钱!这份坚持,又有几个人能够做到? 蒋军渐老,思乡之情亦越浓!我去过伯爷爷居住过的华师,玉龙岛。在玉龙岛,当时的他已是近90岁高龄,仍然一心想着回老家生活。曾托我带给爷爷诗一首。我只记得诗中两句,“浮丘山下白云飞,,,千里家园梦里回!” 通过此文,读得90岁时写给伯奶奶诗“结伴南行六十年,几多甘苦几多甜。何时归钓桃江去,天福山前学种田。”又何尝不能感受到那浓烈的思乡之情? 最后一次见伯爷爷是在武汉的医院。已不能自主进食,靠从食管注射营养维持生命,作诗亦更加不可能了。只看到他安详地趟在病床上,好像是睡着了一样。不知道是不是又在梦中回到了桃江天福山老家?伯奶奶一如既往默默地守护在他身边。那次见二老,虽然时间短暂,但现在仍然记忆犹新,历历在目! 工作中,评论写到这里,我的眼睛又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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