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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02-09 12:56 作者:时光撞击  | 8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下了三天三仍不肯作罢,高速公路上满是被滞留的汽车,像是一尾尾放在案板上冻僵了的鱼。 白墨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时而低头看表,时而抬头看飘落的雪。同车的人正讲着属于各自的故事打发着时间,只有白墨一直沉默不语。无人知,属于白墨的往事正带着岁月熏出来的陈旧气息,和这漫天大雪一起向她袭来。

每个人都有他不肯忆起的事,但是只要有心,又怎么会忘却?且人都是怀旧的,哪怕过去是多么不堪。 时移势迁,白墨仍时常想起青石镇来,想起下得极有耐心的绵绵细,想起石板路上绿得发亮的青苔,想起淋着细雨在石板路上走得小心翼翼的母亲,以及变成一座碑,站成永久姿态的姐姐。 那时的白墨只十五岁,一双眼生得黑白分明,似一尾安静的鲤鱼潜伏于清澈的池中。她没有父亲,只有一位双眼失去流转波光的母亲。母亲姓沈名容,可青石镇的人都叫她“沈疯子”,只因她一心想教会家里的猫说话,并笃信这一天终会到来。 白墨的记忆并不会说谎,又怎么能够说谎?她仍记得那个闷热异常的日,她放学回家时,心中总觉不安,因走得太急,在离家不远处摔了一跤,手磨出了血,但她并没哭,因为母亲总是对她讲,不能为不会为自己哭泣的东西流泪。 当她赶回家时,姐姐正安静地躺在床上,而母亲则站在床边一动不动。她向来聪敏,心中明白发生了什么。她并没有继续走进,只用手背轻轻擦了擦眼睛,尽管她知道姐姐是再也不可能为她流泪了,但她的眼泪还是抑制不住掉了下来。泪水流进手上的伤口,疼痛拉扯着心口。 后来,这一日便成了姐姐的忌日。 姐姐白玉死后,沈容便疯了一样开始教家里的猫说话。她不相信白玉是自杀的,她怎么能。这世上的每个人都有赖以生存的精神尺度,而所谓骨气便是沈容一生最落魄的固守,然而白玉的死却像是对其贫瘠领地的侵占。于是她像个偏执狂,想要以这种荒诞的方式,让这个见证者向别人证明,自己的女儿不会这样没出息。而白墨只觉从那日起,时光便忽而凝滞了。听风雨的小楼仍在,教她念“深巷明朝卖杏花”的人却跟随着七月的栀子一起凋零了。母亲日日抱着猫念念叨叨,不肯轻易和旁人说话。她为自己筑造了一个世界,为了避免伤害,所以避免一切的交集。白墨对母亲的这种改变从恐惧到担忧到无所谓再到最后的厌烦,一眨眼,竟也熬过了两年。

十五岁的白墨像一曲低沉的大提琴曲,平缓无趣。她时常在中药店,学校,家三点一线穿梭,像极了小小年纪的鲁迅,岁月的痕迹过早地成为一张面具,固定了她无波澜的表情。 母亲只有喝药,病才会好。这是她的亲戚们告诉她的。 姐姐去世后,亲戚们来帮忙料理姐姐的身后事。然而母亲却像个领地被侵占的小兽一般,赶走了所有的人。自此,再也无人愿意来看望母亲与她。 这两年来,白墨和别人鲜有接触。因为旁人于她而言显得太快乐了,那种热闹的快乐让她觉得自己的母亲很可怜,而自己很可悲。 她的生活像那令人淡忘的季节般,虽有序地来,却无意义地过了。她每日的头等大事都是重复着同样的动作,将药小心翼翼地递给母亲,似行走于绿得发亮的青苔上。 “妈妈,喝药。”她的声音如同日里的雨,扎在沈容的心上,一遍一遍提醒着她自己只有一个小女儿了。 沈容只瞥了白墨一眼,没有说话,她活在自己构造的世界里。 白墨咬了咬嘴唇,并没有再强行将药递给母亲,她已不是一年前的小女孩了。手上因烫伤留下的伤疤,告诉她一个道理,有些事强求不得。只可惜母亲不懂,她仍然守着她的伤,不肯让她结疤。也或许只有刻骨的痛才能让她不忘过去值得留恋的人事。 白墨曾从亲戚们的口中听到一个词,孤独。亲戚们说她是一个孤独的孩子,真是太可怜了。白墨不知道什么叫孤独。有一次她去为姐姐的坟墓除草,顺手摘了一朵栀子放在嘴里嚼,涩涩的,她想这是不是叫孤独呢?还有一次,她为猫洗澡,猫抓伤了她,她想手上的痛楚是不是也是孤独呢?但好像她并不讨厌这种孤独感,它像个忠诚的好朋友一般,每当白墨开始想起姐姐的时候,它都会出来陪自己一起心里难受。当自己忙碌起来,它又会适时躲起来。自己把心事讲给它听,它也会守口如瓶。 哪里不好了?白墨不懂大人的心思,她也不太想懂。(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青石镇的人家家养猫,但白墨一点也不喜欢猫。因为母亲的眼里只有猫。她日日夜夜抱着猫,仿佛那是一块金子一般。这让白墨很怀念以前的日子,以前指的是姐姐还在的时候。那时候母亲也会抱着她和姐姐。躺在母亲怀里的感觉就像是在一艘小船上睡觉,摇摇晃晃的,但自己很安心。 现在,白墨仍觉得自己身处在一艘小船上。每当起风下雨时,更觉如此,只是不再安心。最初每逢下雨,她在屋里唤坐在门前淋着雨的母亲,母亲都会充耳不闻,大概是因为白墨在她的世界之外。后来,她便学聪明了,只需说一句,猫感冒了就不好了。母亲便乖乖地进屋了。 “猫,我们今天就学一个字好不好?来,跟我念……”白墨端着饭菜站在母亲身后,又听到了这句每日都会听见的话,一时心烦,便没将饭菜端给母亲。 这句话仿佛是一句咒语般,活生生地在白墨与母亲之间划出了楚河汉界。白墨嘀咕着:“猫,猫,就知道猫!我倒要看看它能说出个什么人话来!” 猫自然是什么人话也没说出来,但母亲愿意等,白墨又能怎样?况且她又不止等了两年了。姐姐未去世的时候,母亲总在傍晚时分坐在家门口望着前方,白墨不知道她是不是在等父亲,她想知道但她不敢问。后来姐姐去世了,她也依然保持着这个习惯,或许在等父亲牵着姐姐的手一起回来。许多年过去,白墨一想起母亲,出现在脑海里的第一幕便是她坐在门口的背影,一切的道不尽说不清都融在了那一个等的姿势里。 然而岁月却不如母亲执着,它是不肯等人的。 当猫越来越懒的时候,母亲也老了,而白墨也长大了——她已十七岁了。 这一年,猫仍未学会说话,母亲仍坐在门口等不会归来的故人,白墨受够了青石镇千篇一律的雨,她想要离开这里了。 前几日,学校来了一行人,说是艺术学院的老师。白墨对那群老师口中所说的美术大师并不感兴趣,她只听到了“离开这里”这几个字。所以当老师们的目光落在她身上的时候,她第一次主动地将目光迎了上去。不出意外,她那双黑白分明的眼打动了老师们。 “那么,明天就可以来报道了。” 白墨郑重地点了点头,仿佛是在岁月的契约书上为自己画了押,以一生作赌。

“妈,我明天得走了。去市里的艺术学校,学费免费。”白墨许久未和母亲说话,因为怕只有尴尬的沉默回答她。幸好,这次例外。 母亲的目光从怀里的猫身上收回,而后放在了白墨的身上。白墨望着那双浑浊的眼,不忍看下去,低了头。 “那我为你做一顿饭吧。”母亲的声音似家里那扇木质老门开门的声音,吱吱呀呀,像是要断了的弦。 母亲终于放下了手中的猫。白墨捏了捏衣角,心里像是堵着什么,又像是放下了什么。 母亲未拿菜刀的日子恐怕是连她自己也忘了吧。看着母亲像是一只一样在厨房里扑来扑去,白墨突然很想笑,只是那笑一到嘴边,便凝固成了一滴雨,从眼里跑了出来。她用力擦了擦脸,她不想让母亲看见自己的狼狈模样,因为母亲说过,人要活出骨气二字,眼泪不可以太廉价。 她突然想起,这几年来母亲竟从未哭过。在三姑六婆假惺惺地为父亲和姐姐感到伤心时,她未曾流泪;在街坊邻居戏称她为“沈疯子”时,她未曾流泪;在孤独岁月与她相依为伴时,她也未曾流泪。别人都以为她会受不了一次又一次地打击,想不开寻死,那段日子连白墨都担心着,醒来便失去母亲。但她竟好端端地活到了现在。 白墨不明白母亲究竟是真疯还是装傻。 那顿饭菜,白墨吃得格外艰难。 离家的时候,母亲为白墨送了行,什么话也没说,一路只有雨声相伴。白墨脑子里一直回响着一首诗,那是儿时母亲最念的一首:“我打江南走过/那等在季节里的容颜如莲花开落/东风不来/三月的柳絮不飞/你的心/如小小的/寂寞的城/恰若/街道的青石向晚/跫音不响/三月的帷不揭/你的心/是小小的/窗扉紧掩/我哒哒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 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但母亲一等还是蹉跎了最美丽的时光。

再后来呢?再后来,白墨在艺术学校发展得很好,毕业后去了B市工作,也去国外演出过,她那双黑白分明的眼总是摄人心魄。她再也没有回过青石镇,认识她的人都知道她讨厌下雨,讨厌猫。偶尔听起别人谈起童年时,白墨都只浅笑不言。她那双眼里锁了太多心事。母亲也未曾和她联系过,白墨总自嘲自己不如一只猫,她有点好奇,那只猫现在可否学会了说话? 其实说到底,她和母亲一样,都太骄傲,以至于谁都不肯先迈出第一步,谁都不愿先问问对方,你好不好。也或许只是怕得到一个自己不愿得到的答案。 罢罢罢,白墨每次都这样安慰自己,命运如此。后来有一次,白墨参加一个演出,认识了一位信奉佛教的女子,她告诉白墨,佛教里把这个世界称为“婆娑的世界”,即能忍受缺憾的世界。白墨听完后,愣了好半天。原来一切真的是命中注定的。未曾见过面的父亲,姐姐的离世,母亲和自己的渐行渐远,一切的缺憾都是冥冥中已安排好了的。 “但这世上总有一群人无法忍受这种缺憾,他们固执地想要改变既定的事实,别人会觉得他们太固执。但这何尝不是一种勇敢呢?”女子向白墨告别时这样说道。 白墨听完后,低头沉默。她想起了母亲。她觉得母亲或许并未真疯,也并不是装傻。她只是深知命运的不可逆转,但不甘心就这样匍匐于磨难的脚下,所以一定要以一种方式来给予自己希望。哪怕这种方式被人笑成癫狂。她能忍受缺憾,但不允许一直生活在缺憾里。这十几年来,在他人,甚至是白墨的眼里,她都是一个失败的人,因为她一直在等不会归来的人,期待不会发生的事,可其实她是个孤勇的战士,她未和姐姐一样失去活下去的勇气,而是选择了单枪匹马地和严阵以待的生活作战,而这种对峙本身已经是一种胜利了。 白墨突然想回家了。

回忆到这里便戛然而止了。现在的白墨正坐在车里,等待着雪停。 车里的人讲得累了,一个个都已经睡着了。四周平静,只听得见雪落在地上“沙沙沙”的声音。白墨仍系着安全带坐在车里,像总是坐在门前,望着前方的女人一般,等待有人冒着风雪,看她是否安然无事。 而她清楚,这一次她和母亲都不会等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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