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之旅
风 雪 之 旅
——山顶公园写真
艾平
到达平顶山山腰时，停飘的雪花，忽又纷纷扬扬起来。友人见我赤着手，便脱下一只手套要我戴上，好把握住上山的扶手。我犹豫地望着通往山顶公园的阶梯，但见空寂而莽苍，昔日喧闹的山顶平台早已淹没在雪雾里，仿佛有意回避着两位旧友的到来。
说来也怪，若在晴天丽日下，要达到山半腰，我便会气喘嘘嘘，而且锐气受挫，信心钝消，但此时竟全无了那些感觉，这大凡是前路的目标一直处于朦胧状态，又使人感到它分明在雪雾的拥抱中向你招着手，因而催快了人行进的脚步。那么，人生事业的目标太明了了，是否会影响人心智的发挥呢？我不知道。我从那白雪覆盖下的草木的叹息里，领悟着生命律动的奥妙。
友人见我呆在雪地上心游神离，徘徊不前，便示意落雪已打湿了衣袄，而路旁的店铺都已封门闭户，只有上山找个歇脚的地方。这时，我才意识到我们正处于尴尬境地，因为俯视山下，已是雪雾弥漫，一片混沌。(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或许是顾影自怜情愫由然而起？或许是未泯童心作祟？总之，我把揉成的雪团，狠劲地甩向一颗被雪压弯了枝丫的老树，却不仿从那儿钻出一只栖鸟来。那鸟先是惊恐地望着我们，既而，拍翅向山顶飞去。据说，鸟是最有灵性的，它飞的方向一定有人迹！不是还有“凤飞高枝声临远”的诗句吗？我终于不再踌躇。
山上炉火边，正与人聊天的老板娘，见有稀客光临饭庄，先是一脸惊讶，接着寒暄起来。我见她扎上水裙开始做饭，便扯过一条长凳坐在户外凉蓬下赏雪。
雪越下越紧，如随风而起的春日的柳絮，在空中翩然舞蹈着，并不因观者的好恶而改变旋律，平铺出一席洁白的绒毯，任由几只雪鸟扑来翔去。山角挺直一颗雾凇，在雪糁摩挲里滴着凝露般的晶莹，透出冰寒世界的预警。店门前几簇冬青树舒展开怀抱，接纳着扑来的粉白，织镀出自己羽毛的银烁。雪，用她的刻刀，雕塑着一座一座的童话世界，招引探寻的旅人把记忆的门扉打开，储作晚年的欢宴。
山下踏雪而来者，拔步留下一行行印记，如记忆的井窟盛载今天之后的故事。而我想写下的不是我此刻的心境，而是雪日没有阳光的快慰，此刻它的存在将是一种颠覆，一切切都可能毁于一束光热的袭来，虚无则是飘渺的结局，这样的故事一定乏味而哽咽。依此推论我们安享既定的日子，未尝不是福音。西神耶和华在《圣经》里昭示诸多苦难，希冀唤醒沉睡的良知，激起了西方世界千重澜，在杀伐与奴役里讨生活，之后，跪恕自己前尘暴恶，向天堂投去温柔的一瞥，这其实无异于晃着桃子逗猢狲赶庙会，耍耍而已，只不过忏悔在后，暴施于前。逗猴子入戏于先，捉之在戏尾声。
东圣倡导“天行健，君子以奋斗不息”，这是内陆国度的使然。保守与落后虽非兄弟，却不乏表亲之缘，所谓奋发略带乡土气息，换句话说是自恋癖，这就导致目标的疆域局限，终极不过光祖耀宗或封侯封将，简书竹帛，压根儿没有想着把家搬到领土以外的地方去，在那里立牌修祠，续写家国新篇。偏安一方，耕土自食，于是有了陶渊明的两种膜拜者，一是文界失意的角儿，二是不入仕者或欲入仕而不得者。
店家的笑语打破屋间沉寂，如一串风铃绕在檐下，弥漫于空气中的饭香，撩起饥肠鹿鸣。望着友人憨态可掬的样子，我忽然想起了陶渊明的《归园田居》，这不正是他笔下那种田园牧歌式的生活？鸡犬之声闻于耳，寺塔之音响于野，陋舍隐林下，藤萝绕阶前，炊烟袅袅，乡情浓侬……由是揉搓出我即时的一羽雪：
我把日子刻进竹简
镶嵌山尖遥望
窗台的风铃吟吭一首歌
孩提的摇篮盛满世界
撷一朵冰花攥在手里
激热血液的河流
帘影里倦鸟守望云舒
雪珠打入记忆的纸笺
冷藏起根须的斑痕
树丫在风上舞蹈
沉默草底的虫子
于落银的山峦呼吸清新
“若此时有一骑跚跚而来，乘者着蓑笠哼散曲，腰系酒葫芦，背负双剑，方为画中上品”。
友人调侃令我捧腹大笑。笑完了，又为那位放歌田野的陶渊明鸣不平，因为研究他的人只注意到他厌世情绪，而忽视其心性臻于化境后的顿悟，即人的自然属性。譬如，登山者急欲达到顶峰，而当其踞于万仞之巅，将万物尽收眼底时，又蓦然发现一切不过如此而已。随之，焦渴之意，激越之情，复归于平淡之心。倘使那位带着绵绵悔恨倒在长乐宫里的韩信，在位极人臣后，能多一份清醒，少一许权欲，或像他的同僚张良那样功成身退，悠游林下，于泉石间修身养性，岂不美哉？遗憾的是这位受过漂母一炊之恩的韩公子，登高未能望远，终至身死誉毁，有负于自己。
倘若，我们一味地崇尚庄周的避世心态，而不去深思细察他的哲学思想，这无异于东施效颦了。苏州留园有一副楹联，上联写：“读书取正，读易取变，读骚取幽，读庄取达，读汉文取坚，最有味卷中岁月。”下联云：“与菊同野，与梅同疏，与莲同洁，与兰同芳，与海棠同韵，定自称花里神仙。”这便是最好诠释。
人为挡兽类扎起的篱笆，有时也挡了自己的道。
园子里的花竞相开放，只有一枝独好，引人驻足的却未必是这株，尽管她点缀了一座花园。那么，这朵花就因此而不迎春了么？玫瑰多刺，却花色诱人，我们尽可只去观赏；若非要采撷时，则不妨将刺拔开，待拿到了手里，便成为自己的风景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