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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槐树

2015-01-12 10:04 作者:纷纷附和  | 9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一直以来,都感觉着只有槐树生命力最强,而且,有超乎寻常的繁衍能力。我们这儿,把槐树叫做洋槐树。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后来,知道了还有一种槐树,木质相对于洋槐树来说,光滑一些。不像洋槐树,好像是刻意要保护自己似的,全身都带着尖而长的刺。那种槐树也是开花的,但没有洋槐树开的花大,稀稀落落的,也不能吃,倒是和那繁杂茂盛的叶子合起来,有股子腥臭的味道。奶奶说,那是笨槐。我想,这也许就是洋槐树这个称呼的来历吧。一个笨拙,一个洋气,一个臭,一个香。只要哪儿有一棵槐树,不久的将来,就会自然成林。如果你不及时把从槐树四通八达的根系上衍生出来的小槐树拔掉,不几天,它将郁郁葱葱。

小时候,大部分乡亲们家里的院落,或者门口都会有一株槐树,专意植或者专意留,都是为了在开的时候,能吃上洋槐花伴着面粉蒸就的菜疙瘩。为了能让洋槐疙瘩吃起来有嚼头,还会在疙瘩里搅少量的洋槐树叶子。开了锅的洋槐花疙瘩,丝丝地冒着热气,白里泛黄,带着一点暗绿色的菜疙瘩,散发着自然的香甜。不待母亲用和好的调料汤浇灌,就忙不迭的用黑乎乎地小手捏起一撮,塞进嘴里,嚼得有滋有味。

那是一段相当美好记忆。当洋槐树开花的时候,整个村庄,都弥漫着淡淡的清香。好像谁给村子里洒上了香水一般,任谁都会在这个时候,伸长脖子,贪婪地嗅着,似乎要把这来自于大自然的清香,珍藏到来年这个时候。

我和小甘是邻居。那时候,小甘家的院子里,有一棵老槐树。我和小甘两个人合在一起,也不能把它抱住。老槐树的树冠罩住了整个院子,每到天的时候,小甘家的院落,就成了我们戏耍玩闹地乐园。那棵老槐树在我们的眼里,神秘而庄重,不知道它到底多少岁了,就像爷爷奶奶那样,在我们心里,只有敬仰的份。它整个树干是匍匐着的,也就是斜着长的,稍微胆大一点的,或者稍微小心一点的,都会顺着它的主杆,攀援而上。不像我家的那棵洋槐树,尽管没有小甘家的洋槐树粗壮,但它直溜溜的,只管长个,就算开了一树的洋槐花,只能让人可望不可及。就算是我用一根最长的竹竿,一头绑上铁钩,也很难勾下一顿洋槐疙瘩的用料。哪像小甘家的,虽然又粗又壮,但满树的洋槐花,伸手可及,而且,取之不尽。就算我们整个班的同学都来小甘家勾洋槐花,也绰绰有余。

小甘曾经说:瞧你家那棵洋槐树,傻不拉几的,光知道长长长的,开了花也是白开。

我说:还不是因为你家的老槐树,把我们家的光都挡住了,害得我家的槐树只能往高里长,才能吸收到阳光。这可是老师说的。(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小甘说:老师是个屁!

我说:你才是屁,你家的槐树也是屁!

这样的争吵经常有,但并不影响我们的友情。每当我和小甘斗嘴的时候,小莫就在一旁乐呵呵地看着笑话。小莫和我们都在一个巷子里住着,我们三个,经常在一起。那时,我们之间,也就是写写作业,玩耍玩耍,谁也没有什么歪心思。能有什么歪心思呢?本来,就是狗屁不懂的年纪。

然而,那一年,洋槐花漫天开放的时候,老槐树和我们开了一个玩笑。这个玩笑,给我留下了一道深深地伤疤。以至于,很多年来,我都对洋槐疙瘩产生了一种排斥的心理。我不想去看,也不想去闻,更不想去吃。

那是一个下午,放学之后,我们急匆匆地写完作业,就准备着去弄洋槐花,好让母亲明儿蒸上一净板的洋槐疙瘩。用面粉拌好的洋槐花,要放在净板上蒸的,净板底下,再顺便的熬上稀饭。稀饭就着洋槐疙瘩,那味道,别提多诱人了。

我胆儿小,小甘胆儿大。于是,我就和小莫负责在底下收拾。把小甘从老槐树上攀折下来的洋槐树枝上的花儿捋到盆子里或者塑料袋子里,顺便再捋些青青翠翠的叶子,搅拌匀称。这样的话,母亲明儿用清水一淘,拌上面粉,就可直接上蒸锅了。小莫一边捋,一边往嘴里塞生洋槐花吃。我说:你少吃点,就不怕肚子疼。

小莫说:我就生吃,我才不怕肚子疼呢。

其实我也一边捋,一边吃。我也不怕肚子疼,但我不想让小莫肚子疼。有些话,其实不能说的很明白,况且,也说不明白。再况且,我那个时候,真的只是不想让小莫肚子疼而已。

我们一边在底下捋,一边仰着头,指挥着树上的小甘,哪儿花多,或者叮咛一句,让小甘小心点。看着小甘在树上龙腾虎跃的样子,我着实羡慕,也想上去。虽然我胆子比小甘小,但上老槐树,我觉得没有什么。我曾经在小甘不在的时候,偷偷地上去过,挺容易的。但那个时候,老槐树没有开花。要不然,我也会攀折许多的树枝,让小甘看看,我和他也是一样的勇敢。但小甘在每次上老槐树的时候,都会对我一本正经地叮咛:你不能上去,你胆小。你上去了,你奶奶会骂我把你带坏了的。而且,我妈也不让别人上我家的槐树,说是别人不懂得爱惜。

我那会儿觉得,关于我的胆小,只是别人不懂我的措词。有些事情,不去尝试,就没有机会。人真是个奇怪的东西,有时候,为了证明自己的强大,就用语言、眼神以及动作来消弱别人的机会或者心理。有时候,觉得这样很可笑。

望了一会,脖子就有点酸了,我就乖乖地蹲下来,和小莫一起脑袋对着脑袋,捋洋槐花了。

突然,一声惨叫,接着是“嗵”的一声,小甘从老槐树上摔了下来。

我和小莫吓得目瞪口呆,不知所措,两张煞白的脸对着呲牙咧嘴的小甘。小莫哭了,我撒腿跑了出去。跑到门口,我忽然觉得我这么跑掉怎么办?然后我又跑了回来,看着小甘说:小甘,没事吧?

小莫哭着说:亮子哥,你快去喊人啊!

我“哦”了一声,又撒开脚丫,跑了出去。我不知道是怎么喊的人,也不知道都喊来了谁。只知道,小甘的父母回来的时候,小甘已经被送到了医院。然后,第二天,就传来消息,小甘的腿,摔断了。

事情最后的发展出人意料。

第二天晚上,小甘的父母找到了我家,说是小甘从树上摔下来,是因为我。并说,小甘的医疗费和手术费必须是我家出,而且,让我父母去医院服侍小甘。

我在旁边极力地辩解着:我没有,是小甘自己摔下来的。

小甘的母亲说:你还嘴犟!小甘都说了,是你用土坷垃扔他,他才摔下来的。

我没有。我眼里闪烁着泪花。

你个败家子!闯这么大的祸,还死不承认!就是把你卖了,看值不值得小甘的一条腿!你就去医院服侍小甘去吧,我们就当没有你!母亲一边说,一边扬起手掌,狠狠地掴了我两个耳光。

我“哇”的一声哭了,冲了出去。到了自家的院里,看着自家的那棵槐树,我气儿不打一处来,我狠命地用脚踢着槐树。我心里想着,今晚,我不把你踢折,你就把我的腿踢折。这样的话,我就和小甘两清了。我不知道我踢了多长时间,只知道,奶奶最后来了,硬是把我拉住了。

第二天,我的腿和脚都肿了,但没折。

后来,老槐树成了我的仇人,洋槐花疙瘩成了我的仇人,小甘也成了我的仇人。

后来,在奶奶的强烈要求下,父亲砍了我家的洋槐树。

后来,在砍去的洋槐树的周围,滋生出好多好多小槐树。

我想留一棵长势最好的,但小甘一瘸一拐的走过来,不容分说地就把那些小槐树拔得一干二净。一边拔一边说:这是从我家老槐树的根上长出来的。

我说:我家也有槐树,是我家槐树的根上长出来的。

小甘“哼”了一声:就连你家的那棵槐树,都是我家的。

我无奈的看着小甘愤怒的模样,伤心地地站在一旁,看着一株株小槐树凄惨地在小甘的手上哭泣。

小甘家的那棵老槐树,依旧每年郁郁葱葱,枯木新芽,芳香四溢。我想,如果老槐树会说话的话,它一定会向我证明,证明我的无辜,证明友情的无奈,证明岁月的无情。

还好,小甘的腿渐渐好了,但我们再也无法回到曾经。包括小莫,皆成陌路。

记得我曾经找过小莫,我说:小莫,你知道的,我没有给小甘扔土坷垃。

小莫说:亮子,你就认倒霉吧,我不能说,我说了,也没人相信

我说:小莫,以后,我们还是朋友吗?

小莫说:以后,以后再说吧。我妈说,我已经长大了,不能再和你们在一起了。

我看了小莫一眼,是的,小莫真的长大了,变得比以前更漂亮了。我们,都长大了。我转过身,默默地走开,心里说,我们,还有我们吗?

很多年过去了,我和小甘都有了各自的生活,我们两家,也搬离了老屋,在村子另外比较显亮开阔的地方,另盖了房,两家再也不是邻居,离得也远了,两个相邻的老屋也空着了。老槐树越发地老了,它的花香也被人们遗忘。虽然在洋槐花盛开的季节,人们还是会勾些花下来,蒸一顿洋槐花疙瘩,那纯粹成了一种怀旧,尝个新鲜。似乎,洋槐花疙瘩,也没有了曾经的那种香甜的味道。我家的老屋,已经被洋槐树环绕。洋槐树以它顽强的生命力,不屈不挠地在我家的老屋里,繁衍成一片洋槐林。就像是老槐树的孩子们一样,互相守望着岁月的孤独,互相攀缘着日月的更替。树,没有计较恩怨,树,只会在一起交融。生命的顽强和伟大,也许正源于此吧。

那天,我拿着一把镰刀和斧头,回到了老屋。母亲说,老屋荒了,去拾掇拾掇,该留的留,该砍的砍。以后,兄弟回来,还得给老屋盖房呢。

没想到,小甘也在老屋,和小莫一起。可能也想给老屋盖房吧。

我们互相看了看,没有说话。

我开了老屋的门,进去就大刀阔斧地干了起来。其实,老屋已经颓废的不成样了。这屋子啊,不住人,就不是家了。

不知什么时候,小甘两口子站在了我的身后。

亮子,歇会吧。是小莫的声音,还是那样好听。

我回过头,看到小甘笑着,竟是那样熟悉的笑容,但却离我好远。他一只手伸着,大拇指和食指上夹着两根烟:亮子,歇会,抽根烟。

我不抽。我闷闷地说了一声,没有接烟,坐了下来,就坐在我砍下来的小槐树上枝干上,尽管我的屁股被小槐树稚嫩的刺扎得生疼。我好像又找回了我当年踢树的感觉。

小甘似乎很尴尬,它递烟的手没有缩回去,一直那样伸着,看着我。我看着老屋的深处,尽管还是同样的荒芜,但我的眼里,却是一片空白,我的脑海里,是那个攀援在老槐树顶端的小甘,对着我和小莫招手微笑。

拿着吧,亮子,还生气呢,都这么长时间了。小甘说。

可我觉得还在昨天,你从老槐树上还没下来呢。我接过烟说。我想笑一下,哪怕只是对小莫笑,但我笑不出来。

亮子,我一直想对你说一声,对不起,但我知道,一句对不起,太轻了。当年,是我父母硬逼着我那样说的。他们说,如果我不那样说,就当一辈子瘸子。我怕瘸一辈子,才那样说了。都是因为穷啊,我家里,根本就没有钱给我治腿。亮子,我这条腿,是你给的。如果你还不能原谅我,就再把它打瘸吧。小甘说着,竟流下了泪水。

我也想哭,这句话,我等的太久。其实,我并不是委屈,用自己的委屈换来一条腿,也算是值了。但我心不甘,到底是腿重要,还是友情重要,或者说,老槐树重要。

妈一直说要把老槐树伐了,我不让。我说,你们要是把老槐树伐了,我就把事情的真相说出去。小甘说着,接过小莫递过来的纸巾,擦着眼睛。

是呀,亮子,一切都过去了。我当年也是被我父母逼的,现在想想,真是年少无知啊。小莫说。

我看着他们幸福的两口子,掏出打火机,点燃了烟,深深地吸了一口,长长地吐了一口,才说:小甘,你个大男人哭个球!

小甘笑了,“噗踏”一声紧挨着我坐了下来:你这一开口,我就放心了。

我说:小甘,我告诉你,当年,要不是你那腿,小莫就是我的。

小莫笑了,脸上飞起了两朵红云:你们男人,没一个是正经的。

岁月,荡起了硝烟,弥漫了整个桑田,岁月,也化解了整个云烟,让往事消散。望着那棵老槐树,在斑驳里,彰显出了老态龙钟的模样。但一丝清凉的风掠过,那久违了的洋槐花的清香,轻轻地沁入心脾。明年的春天,老槐树一定,还会绽放它一树繁华,告诉我们:彼此珍重,彼此祝福。忽然,想起了洋槐树疙瘩,被母亲从锅里端出来,丝丝热气冉冉腾空,我伸出黑乎乎的爪子,抓了一把塞进嘴里,好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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