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时间拔河
我弃权了好吗？我不要什么面子，我不要什么尊严，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弃权。我不要再比赛了，我不要再和时间拔河了，无论我怎么努力，它都能把绳子连同我拉过界去，重重地、永远地摔在地上。
我一生的前二十个年头，输得不知不觉，似乎我也心甘情愿。甚至还会在心里祷告：“上帝，让时间快些过去吧，我要长大。等我二十岁了，我就可以冒险，就可以远行，就可以独立，就可以恋爱。”上帝真的就如我所愿，把时光轮拨得老快老快，然后一眨眼，身份证上就表明着，我已经二十岁了。我终于可以独立了，我终于可以冒险了，我终于可以恋爱了。
我独立了三年，我冒险了三年，我恋爱了三年。事实上，我只是在想，想要独立，想要冒险，想要恋爱。但最终一事无成。如今又过了三个年头，本想独立，却更加依赖了，本想冒险，却更加安于现状了，本想恋爱，却不敢轻易尝试了。
忽然想到了小时候，那时候不能独立，不能冒险，不能恋爱。但那时候发生的一切，都是在冒险。
小时候，父亲从不对我说一句温暖的话，就连我放学回家他告诉我的那一句“饭在锅里”都是冷冰冰的。他也从不正眼看我，就像我长成什么模样与他毫无关系，我一度在心里想：“我就算长得不好看，也是你一手造成的，谁叫你就长得普通。”直到后来，亲戚来访，夸我长得乖巧可爱，恍惚间瞧见父亲脸上泛着笑容，眼睛里也是光芒。我才知道，父亲的不温暖就是最大的温暖。
父亲老了，快六十的人了，不过谢天谢地，身子还健壮，在家里是吃得最多的，在家里是身体最好的。但他的力气可能不如从前了，记得以前无论干什么事，我和哥哥力气不够或个子不够，总是要他出面。他一面骂着“养两个没用的儿子有什么用”，一面心甘情愿为我们做事。去年暑假回家，他踩在板凳上拿挂在高处的东西，试了好几次够不着，我笑着说：“我帮你。”他一面退后一面骂：“你以为你是谁，你老子都不行，你逞什么强？”他话没说完，我就已经把他要的东西拿了下来，他愣了一下，双手接过，似乎有些颤抖，险些掉在地上，好半晌，嘴里嘟哝一句：“奇怪，奇怪。”(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故乡过年前几天总要杀猪，彼时，村子里杀猪的声音此起彼伏，好不热闹。每家每户上空都是烟雾缭绕，多了，就把整个村子笼罩在烟雾里，每次都让我想起陶渊明笔下的“世外桃源”。的确，世外桃源也不过如此了，邻里和睦，亲朋友好，景色优美，田间陌上鸡犬相闻，院坝里孩童嬉戏，大树下妇人私语，正是这世上少有的“桃源”。以前“杀年猪”总要用到一张又长又重的似是桌子又似是凳子的物事，家乡称为“杀猪凳”。杀猪凳少说也有七八十斤，我小时候每年在这几天最兴奋的，就是看父亲一个人就把杀猪凳扛到院子里，大气也不喘。想想电视里的大力士也不过如此。
去年春节，故乡的习俗依旧没变，到了临近过年那几天，杀猪声照样此起彼伏，烟雾缭绕。我和哥哥要把杀猪凳抬出去，父亲脸一沉：“每年都是我来，你们挤什么挤？”他一把抓起杀猪凳，扛在肩上就走。我在一旁叫：“还是我们来吧，你休息休息。”他扭过头瞪我：“你老子还不老。”但看得出来，他的脸已经涨得红了，我和哥哥只好帮他接过，抬了出去。他站在我们身后，呆了好半晌，喃喃道：“我是老了？”
不管时间过得再快，我们再怎么长大，父母总把我们当成是孩子。或者是十岁，或者是十四岁。只要在他们心中固定了一个年龄，我们也就一直是那么大了。
月余前，成都入冬，天气骤降，一下子让我们措手不及，慌乱之下，不少人就感冒了。我给母亲打电话时一直要忍住，不要暴露我已经病了。但还是止不住咳嗽了几声，没过几天，就收到了母亲寄来的衣服。我心里一阵感动，打开一看，顿时就呆了，衣服正面印着的是奥特曼，瞧颜色，瞧款式，瞧大小，明明是十三岁的孩子该穿的。我哑然失笑，给母亲打电话，她听闻我收到了衣服，很激动地问我：“合身吗？”我笑说：“十年前的我穿着很合身。”她怒说我身为儿子，跟母亲打电话也没个正经。我只能说很合身，只是现在我丑了，穿那个不适合，我适合穿成熟点的。她说：“你穿得再成熟，不也还是十几岁的娃娃？”
后来好不容易跟她解释清楚我已经长大了，电话那头安静了十几秒，她才小心翼翼地说：“那你还是自己去买你的东西吧，我买着不适合。”我听她有几分失望难过，很是后悔。我该保留我母亲心中我十三岁的形象，让她知道，我永远是十年前那个在她怀里撒娇的十三岁少年。我无法说话，刹那间心里很空，就像忽然失去了什么。
我这时才明白十年前在父母怀里撒娇对我这一生的重要性，当年为什么不明白？要是当初我就知道我与父母每一个亲昵的互动都会变成现在含着泪去回忆的事，那就多几个亲昵的动作，多几个，再多几个。好让现在的我一件一件回忆，回忆完，已经过了一夜。
我无法理解作为一个父亲，该对孩子许下什么样的承诺。是照顾一生，还是放纵自由？我不知道，以后等我成了一位父亲，或称职，或失职，我也未必懂得这些。
但我作为父母的儿子，我却知道属于我的承诺，我能做的，也就只是时常回去陪伴左右，在他们心中树立一个我十三岁的形象。让他们跟朋友聊天时还能笑着说：“我给我儿子买了一盒糖。”
与时间拔河，虽然我输得一塌糊涂。但至少我懂得了自己该学着去不后悔，学着去弥补。更重要，学会好好地享受每一天，让我生活在这一刻，让我领略生命的卑微与尊贵。
请让我，在与时间的拔河中，从容面对。
文/赵洪生 2014-12-1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