计划不生育
汽车飞奔在通往济南的高速公路上，董经理要去办一件要紧的事，同去的还有董经理的堂兄，几年前从北京城里专司抓贪腐官员的单位退了休，尽管如此，于如今的大形势下，尚有不大不小的余威，不影响出去装点门面。下个月就到了老兵退伍的时间，董经理的儿子嘉嘉却突然之间坚决要求复原，而原本董经理是坚决要求儿子留在部队，儿子也答应了的，其中缘由也只因儿子处了个对象，在老家的一个工厂上班。
这打乱了董经理对儿子做的现实安排，让他很不悦。如今的普通人家，孩子的出路问题实在是个大难题，如果能够考上好的大学，也许能找到好一点的工作，否则安排就业实在是一件令人头痛的事情，何况嘉嘉原本只上了个大专，虽然是在北京读的，也只是名义上在首都呆过而已，于任何事也是无济的。
太多时候，父母对子女生活的关心，实际上就是如何生活的关心，始终缘于一个叫出路的地方，可能一开始是生存，继而生活，能看到的最远处是他们认为的子孙的幸福。
好在这些年北京城的兵源成了大问题。大城市的家庭但凡有点门路，孩子但凡出息一点，并不热衷或根本不屑于走普通的征兵入伍的路，甚至那样的路是很无奈与无面子的。而与此相反，小地方、小老百姓，却还要千方百计让孩子去当兵，非爱国，只因管吃管住还发钱，而转士官后的收入的确是不错的，较小地方的工厂高出不少。这千方百计里就包含送钱、找关系，老百姓算老百姓的帐，送多少，产出多少，这是一本明确的帐。其实，这是公开的价码，男兵多少，女兵多少，城市兵多少，农村兵多少，细分明确。若干年以后，这十几年的征兵史应该会有个说法，应该有人为此付出该有的代价。
北京城的特殊情况，所以在此读书的大学生入伍变成相对于其他地方容易得多的事情，甚至本科以上学历入伍，同时会解决北京户口，于我们伟大的首都实在是一件激励吸引人甚至让人感激涕零的事情。董经理果断而英明的做了决定，只是在兵源的去向上，托朋友给一个武装部的干事打了招呼，去了济南，总参下属的通信兵。
董经理是我们公司的元老，也是我的领导。尽管跟随老板在北京城呆了二十余年，但骨子里依然是彻底传统且现实的。任何事情，一切决定的出发点，生活或者说生存为第一要务。没办法，董经理育有两女一子，妻子原本在老家工厂工作，一段时间也下了岗，如今靠了董经理经常受老板之命接待家乡父母官的缘故，托建委主任帮了忙，安排了一个差事，收入不高，但也可将就贴补家用。二十年来，董经理的收入也仅仅能够维持家用，从来紧紧巴巴，这养成了他精打细算、小心应对的现实处世哲学，在他眼光看得见的范围，在力量允许的前提下，替子女安排可能的出路，从不攀附哪怕一点理想的愿望。他认为任何的理想都是无用的摆设，现实再现实，这是他能有的哲学，也是他与我喝小酒聊天时每每有些自得的观点，而且后来的一切也都证明了他的正确。(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说起董经理的三个孩子，自然的话题绕不开我们的基本国策，计划生育。
当初，董经理从部队转业回去，与邻村的妇女队长结了婚，很快有了女儿，对董经理这样传统的人，没有儿子肯定是不甘心、不遂愿的，但天不眷顾，两年后，又生了个丫头，按政策，他们绝不能生三胎，而原本生第二个孩子就已经交了不少的罚款。董经理与媳妇合计来合计去，现实而无奈地准备将第二个女儿送人，且已找好了人家，但偏在此时，媳妇因所在的工厂停了工，下岗了，便又回到了农村。而董经理远在北京，一直也不是公家人，两个闲云野鹤般的人便不受人监管，就很效率的让媳妇怀了第三胎，尽管他们分隔两地、离多聚少。
终于有了儿子，其他的都无关紧要了。中国的现实，找找门路，其他事情，也都不是太大的问题，毕竟两口子都没有公职，也没什么可处罚的，花点钱上了户口，是中国人就好。
有了儿子的董经理，二十年来无论多苦多累，内心总是舒坦的，说起话来也总是理直气壮的，与同龄人比较，他的优势在于，不但有儿子，而且是儿女双全。无论从现实来讲，还是从传统的观念来看，都是圆满的。有了人就有了一切，一定意义上这是女人的大功劳，于是我每次见到董经理的媳妇，也总是挺胸抬头，雄赳赳、气昂昂的。
愉快的心绪，有奔头的日子，让董经理不知不觉来到了知天命之年，而儿女们也转眼间长大成人。董经理成功的经验即是现实主义，大女儿高中毕业，尽管成绩不大好，但目前上大专基本上成了不需要成绩的事，董经理肚子里面一抡，上学干什么呢，还不是为了工作，为了吃饭，为了嫁人，他思忖自己的人脉半径，也没有太多的树枝可攀缘，跟着感觉走，并不管有梦没有梦。他想起远房的亲戚是医院领导，想起他曾经服务了很多次的老板的朋友，上海一家大医院的专家，无数次来北京奔忙，时间久了，知道他来跑院士，尽管董经理并不确切知道院士是什么神仙，但那将来也大抵是能帮上忙的。他毅然决然，让女儿学习与医院有关的专业，不是护士，而是影像。
事实在一次证明了董经理的远见卓识，两年毕业后，董经理通过关系将女儿安排在京城一家大医院的CT室，这让董经理得意了很长一段时间，甚至面对学习了很长时间绘画的二女儿，为了艺术拼争了一场的小姑娘，董经理也如法炮制，依然去了大女儿读过的那个职业学院，不过，换成了医学化验专业。“艺术他妈的能当饭吃？”，董经理面对二女儿的不悦，以过来人的智慧，给予了颇不屑的回应，断了她的最后一丝念想。而他总是现实的胜利者，毕业后的二女儿有了工作，尽管颇费了些周折，到卫生院去当了化验员了。
生活中，现实的手段总是胜利者。许多人不理解，为什么一个普通的农民较之一个成功的企业家或者政客，很多时候可能更快乐，因为无论从精神层面或物质层面，基本的满足是绝对的快乐，再丰富地存在便是选择性的了，也不再成正比了，甚或是一种反向的弱化了。董经理的幸福是儿女们有工作，有稳定的生活，而当他果真拥有了这一切时，他便每日快乐着，也因为他没有更多的理想，他可以将这种快乐一直地保持着。没有理想的生活更容易幸福，此中有真意吗？
如今儿子当兵，且在部队表现不错，给领导当通讯员，博得欣赏，不用花钱疏通即能转士官，而如今的士官，一个月几千元的收入，在董经理眼里是值得留下的，况且将来退伍也还有一笔可观的补助，可以买房、成亲，何乐而不为呢。至于儿子的女朋友，较之现实的选择，那是无关紧要的。“不行，就分了，还能找不到媳妇”，董经理与我说起这句话时，轻轻地吐着烟圈，平静得若无其事。
因为堂兄的面子，西安方面也派了专人接待，因了堂兄的背景，部队的首长也颇客气了些。劝说儿子不是难事，儿子见堂伯的气势，大概也颇自豪了一些吧。年轻人对生活的理解不会那么复杂，尤其如今的年轻人虽然读书未必多，却耳濡目染了太多现实的操作，究竟是得了一些处世要领的。有时，不知该如何的感怀，我们的下一代总是从现实社会中得出人生的所谓经验，要悲哀吗？那一刻，那个年轻人如何思想自己女朋友的期盼，我便不得而知了。
回来的路上，董经理自己志得意满，他顺利的解决了儿子的问题，更重要的是这个家始终在他的处世哲学指引下，按部就班地平稳前行着，他有着做老子的功德圆满，也有着人生成功的些许得意，他甚至想象着儿孙满堂的惬意，当然外孙终归不如自己的孙子，想到此，我们的董经理不由得笑逐颜开。却丝毫未觉察去时候春风满面的堂兄，此时却微闭双目，似睡非睡，紧蹙的双眉清楚地昭示着他的不愉快。
“兄弟，我不如你啊！”，堂兄从喉咙里瓮声瓮气地挤出一句话。
“怎么了，哥”，沉浸于幸福滋润中的董经理缓过神来，不解地盯着有些失意沮丧的堂兄。堂兄本是他们这个家族的骄傲，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何出此言。但稍一思忖，董经理便明白了个大概。
一切源于堂兄唯一的宝贝女儿和他们的做金融高管的乘龙快婿，如今已经年届不惑，他们坚定决绝的做了丁克一族，计划不生育，大概堂兄这辈子铁定无后了。即便堂兄作为一定级别的干部，即便有知识、有文化、有地位、有殷实的家境，无后的现实却真真切切打击了越来越老也越来越敏感的心脏。未退休之际，整日里东奔西走、觥筹交错，不大念想此事，亦未感到有太多的不妥。如今老两口赋闲在家，二百多平的大房子空空落落，尽管几十年如一日的习练书法，修身养性，历练道行，但少些欢声笑语，偌大的房子，无论怎么填补，终归有些落寞寂寥。
老两口与女儿女婿不是没斗争过，一方以绝食抗议，一方便以自杀相挟。小两口自由自在的理想追逐与老两口膝下承欢的天伦愿望，相背而行，其结果便是两厢情愿两双心伤，主动权在小两口这里，注定无解。
堂兄当初应征入伍，满怀憧憬离开了自己出生的小山村，凭借自己还不错的文化功底，辅之以吃苦耐劳的精神，谦虚机智的个性，终究闯出了一片天空，成了这一方水土养育的最杰出的人物，每每荣归故里，也是颇有些待遇的。而如今，却怅然间失去了生活的简单方向与快乐，是生活的错，还是自己的错，答案却是不得而知的！
“唉，我原本有生第二胎的机会的”，堂兄的眼角隐隐有泪花在闪烁。
这一刻，好像所有的问题都指向了生育，董经理当初的超计划生育与堂兄的严格遵守计划生育，以及他们女儿如今的计划不生育，真实的在精神层面迥异地显现着。幸福是什么，家的概念又是什么，六十多岁的堂兄与五十多岁的董经理，此刻的倒置与对比，的确令人说不出所以然。
车辆继续前行，寂静的唯有风声在清晰地呼啸着，董经理也闭上了眼睛，嘴角仿佛流露不易察觉的胜利者的微笑，他眼前浮现出儿子那张胖乎乎的圆脸，他也听到孙子那嘹亮的啼哭，我们的董师傅笑意便更浓了，他便越发同情起堂兄来。
“哥，我回去再劝劝侄女吧”。
“唉，没用了”，堂兄无奈的摆了摆手。
走的还是来时的路，而此时堂兄只听到那不断呼啸、不断逝去的风声，董经理却是看见来时未看到的风景。
车走着来时的路，向着来时的方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