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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棋

2014-10-20 09:31 作者:长河落日  | 19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母亲晚年唯一的乐趣就是下棋。

母亲年轻的时候下过军棋,后来只见她下那种玻璃弹子的跳棋。晚年腿骨折了不能行走,在医院住了一年多,为了方便照顾,我把母亲接到身边,专门请人看护。整天闷在家里,怕她寂寞,我想到了跳棋。

五彩玻璃球的跳棋好象成了古董,商场超市已不见踪影,满大街文化用品商店打听,好不容易在一条僻巷找到卖家。

陪护的丁姨不会下棋,虽然母亲拿出诲人不倦的精神,丁姨的棋艺并无长进。我每天探望母亲,陪她下棋便成了必不可少的功课。

母亲对下棋特别上心,棋也下得特别认真。平日 睡意朦胧昏浊的目光,一旦棋盘端了上来立即放出光彩,一口气下上五、六盘还是兴趣盎然。

母亲从不打扑克或麻将,也没有其它娱乐活动。下棋成了她一生唯一带有趣味色彩的好。九十岁的老人,下起棋来脑子还是那么清晰。在我看来,她这一生在任何事情上都没有表现过这份清晰。(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棋艺成了母亲晚年唯一可以让她欣慰甚至有点凭恃的才艺。

我理解母亲那份心思,下棋对于母亲不仅仅是一种消遣,更重要的是一种智力的证明。她要向儿女宣示,她依然有生活的自理能力。

每次母亲下棋,我都表现出很高的兴趣。每盘棋都认认真真,从不敷衍。我不能让母亲感到做儿子的陪母亲下棋是一种精神上的负担。

不过真正下起来大费周折。一般每次下五、六盘,我极力在不动声色中让母亲获得总盘数胜利。我有时走出一些无关紧要的废棋,故意忽略一些盘面上的良机,每一盘棋往往差那么一两步,让母亲感到胜利是真实的并多少有点惊险侥幸。我也不能老输,输多了胜利者会觉得乏味。每次下棋我总得在盘中赢上两局,而最后那盘棋铁定是母亲获胜。

我只想看到母亲脸上那种孩子般的微笑,我知道这微笑代表一种精神,正是这种精神成为她晚年生命的支撑。

其实,母亲这一生和她的子女们少有联系。我们弟兄四个,除了老四在家里待的时间长一点,都是很早离开家庭。在我记忆里,母亲一生都用在工作上,虽然她从来没有在什么重要岗位上工作过。

母亲有一段红色的历史,这是她一生的骄傲。母亲是山东人,青年时代生活在抗日根据地,20多岁便成为村抗日妇救会的会长。后来跟着刘伯承、邓小平的队伍挺进大别山,成了她最荣光的一段人生。她一生的最高政治待遇便是亲耳聆听过邓政委作报告。这个桥段她几乎给我们讲了一生。

母亲是南下干部,我一直想不通,一个没有文化的农村小脚妇女是怎么从枪林弹中走过来的。即使用今天的眼光看,她也是那个时代的潮人。尽管她曾拥有传奇经历,但我从未看出母亲的不平凡处,即使有也让岁月冲淡了。

建国后,母亲当过县直机关幼儿园第一任园长,时间不久,便换了岗位。我猜想上级组织也确实意识到,尽管是一位老资格的南下干部也并不胜任管理革命后代的工作。离开了园长岗位,母亲再也没有当过领导,即便是孩子王这样的领导。从我记事起,母亲的工作就是发报纸,直到她退休从来没有换过工种,虽然她头上还戴着一顶总务股长的帽子,可没有人从她身上看到过她的同事所拥有的那种派头。

即使收发报纸,母亲干得很投入,每天下班后很晚才回家,好象那个时代全世界最重要的工作就是发报纸。在我们几兄弟很小的时候,家里的家务由保姆全权负责。文革中,父亲作为靠边站的当权派,因身体不好提前从学习班“下课”,长期赋闲在家,便自然地主持起家务,被一班老友戏谑为“上校伙夫”。再后来我们稍大,便依次排班,俨然成了家务的操盘手。

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初,全中国刚刚经过三年自然灾害,父亲因肿瘤在省城医院开刀,母亲也得肺结核病在省城住院,那个时候的肺结核可是要人命的重症。县里为了救几位老干部的性命,给省城医院拉去一车大米,成为轰动一时的壮举。

父亲母亲的生命得救了,但几年的疏离,让我们几兄弟与父母情感之间疏远了许多。那时候粮食定量,几个小男子汉吃起饭来如狼似虎,没有粮票,就去买红薯、南瓜、萝卜,到了天便上树捋榆树荚。那是一个流行“瓜菜代”的时代,在我的记忆中,我的整个青少年时代好象都没吃饱过。几兄弟就象河塘里的蝌蚪,不知怎么扑腾扑腾竟长大成人。

我这一生,母亲最大的教诲就是“好好工作”。我十五岁那年踏入社会便忘却一切地投入工作。那个时代生在干部家庭的最大优越之处,就是除了工作再没有其他拖累。

父亲去逝那年,我刚刚十八岁,两个尚未成人的弟弟每月还得领抚恤金。三十多年来母亲一直单身生活,后来我们都成家了,她也不愿意和儿女生活在一起,住在哪一家她都不自在。有一天我回家看她,突然看见了大院里那座井台和井台边上的老榆树,一下子回到童年

童年时代,每到天机关大院的孩子都聚在井台,老榆树用它茂密的枝叶为孩子们遮出一片清凉之地。大人们用轱辘绞起一桶水,孩子们都争先恐后地把头扎进桶里一口气喝个痛快,最后再当头来个倾盆而下,清凉甘甜的井水让每个孩子都感受到全身心的舒畅。

井台的欢乐成为我一生的记忆。如今井台已经废弃,昔日高大的老榆树已经枯败,在周边楼房的挤压之下变得有些萎琐。

我心里泛起一股酸楚,很自然地把母亲和老榆树联系到一起。

在我的记忆中,我这一生从小到大,从未和母亲有过一次深度的思想交流。很小的时候,得到的教育便是灌输,而我少年独立,很早离开家庭,客观上也难有和母亲坐在一起交流的机会。到了青年时代,即使母亲想与儿子说些什么,我也未必还持有这份耐心了。

但我知道,母亲毕竟是母亲,那份牵挂子女的爱还会情不自禁借助一些独特方式表达出来。后来我回家探望她,临走母亲必定要送至门口,有时尽管行走已很不方便,不管你怎么劝,她还是执拗地站在门口,直至我走出很远很远,还能感觉到母亲那双眼睛在看着我的背影。

年轻的时候,曾背过多年的政治包袱,仕途不顺,一度甚为消沉。家里的人分析可是母亲当年开罪某大人物留下的遗患。我并不这样认为。生活在一个权贵制造悲剧的时代,普通人的命运和尊严,如同蝼蚁和粪土。对于那些高高在上、唯我独尊的权贵,恩怨情仇不过在一念之间,谁人又可以预知?每个人的命运折射的都是那个社会、那个时代,你身处那样一种政治生态,本身就是一切悲剧的根源。况且,你生于那个环境,先天就无可选择地承接了那个环境给予你的一切,当命运来袭,你面对就是了,回避又有什么用?我知道母亲心里一直压着一块石头,有一天,她终于冒出一句话:“我影响了你……”我拦住她话头,即使她不说出来,我知道她心里一定异常痛苦。人生的路走都走过去了,何必还要搭上一份老人的自责!

此时此刻,我才明白,天下父母那份对子女的殷殷之情,无论欢乐或苦痛,都是藏在内心最深处的。

父母与儿女之间,是一种血脉相亲,天然联系的情感。如果说父母之爱是付出,那么儿女之爱则是回馈。可是细想起来,有多少儿女真正回馈给父母什么呢,恐怕大多数儿女对父母的最大回馈不过是一种精神寄慰。

我躬身自问:父亲早已故去,母亲垂垂老矣,这一路走来,我又曾报答过父母什么呢?大概许多家庭都是这个样子:年幼的儿女总是向父母发大愿宏誓,长大后一定要如何报答父母。只可惜,儿女们长大成人之后,大多并不能兑现当初许下的诺言。其实,做父母的并不在意儿女当年的诺言,即使诺言成真,他们已经没有什么奢求,父母真正的需要是与儿女相守、心贴得更近。他们最大的希望不过是儿女们放慢匆匆忙忙的生活步子,在自己的身边多停留一下。

我知道,这一生我错过了许多回报父母的机会。在母亲生命走近终点之际,每天陪伴她开开心心地下棋,这可能是我对母亲最重要的回报。

今天,母亲已经逝去,我常常回忆起陪母亲下棋的情景,心底泛起一丝宽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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