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稻与尊严

乍看标题，觉得有些问题。水稻是我国南方极普通、极普遍的农作物。一生与水和田泥为伴，跟尊严毫不相干，为何要扯在一起来写？请朋友静心下来，细读深思一下，就不难理解我为何这么牵扯了。

我是一位吃大米饭长大的农民工。出生在江南农村，成长在田间地头，房子处在水稻田包围之中，从小就跟水稻为邻，亲眼看到稻芽的萌生，亲手抚摸过稻苗的成长，亲自帮助过稻秧的乔迁，又亲身经历过稻子的收割。时久日长，年复一年，就自然而然地了解了水稻的一生，熟悉了水稻的个性，知晓了水稻的语言，懂得了水稻的品格，对她产生了虔诚的尊崇和恭敬。

阳春三月，乍暖还寒，是稻子下种的季节。父亲搬来木盆，里面盛满了清净的井水，倒入稻种，捞出瘪谷，盖上盖子，再浸泡几天。在有些刺骨的水中，稻种不畏寒冷，冒出胚芽来了。

胚芽是水稻的婴儿，出生得那么卑微和简单，默默无声，不惊动周围的任何人，不需有人特殊照顾，也不要人燃放炮竹祝贺。

爸爸小心翼翼地把稻种捞出，用细竹丝篾编织的漏箕把水沥干，轻轻地倒入塑料桶中，然后提去秧田，连娘带儿，轻轻地撒入秧田中。父亲是个没有文化的粗人，但从他轻微谨慎的动作中，我看到了他内心对稻种的细心和恭敬。

太阳从蒙蒙的春雾中缓缓爬出，用细雨洗了个脸，感觉到瑟瑟寒意。看到稻种沉没在秧田冰凉的水中，默默无闻地消耗自身的体能，给婴儿提供营养，不禁心生敬意，便提升了自己的体温，把整个宇宙烘得暖和起来了。稻芽沐浴到太阳的温暖，领受了太阳的关爱，顿生感恩之心。她把感恩化为了成长的动力，快速地生长，快速地分孽。才过十几天，就差不多十公分高了。我去秧田洒了遍农药，不让虫子危害她们，也不让病菌感染她们。(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同母分生的小苗，跟姐姐关系十分密切，紧紧陪伴在姐姐身边。姐妹相拥相依，把长辈之间原有的间隙填充得严严密密。本来不宽的秧田，已显得比较拥挤了。这时，稻苗们身子柔嫩，眼睛水灵，成了青春萌动的少女，脸上泛起了娇羞的银晖。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我决定把她们移栽到大田去，让她们离开娘家，自立门户。蓄了一田深水，把秧苗连根拔出，抓在手里，上下抖动，水发出啪啪啪的声响，泥巴就随着水的荡漾散了开去。稻苗不计较什么，让我扯拔。我手掌往东伸过去，她的身子顺势往西一摆。我们的手掌往西伸过去，她的身子又顺势往东一偏，始终配合着我们。她们在心里默默地想道:“我们是极普通的农作物，人类没必要伤害我们。扯断我的根，也是为了帮助我们挪出挤得僵硬的圈子，去广阔的大田自由地生长。”因而心里一点都不别扭，也就更无敌意。她们记住了妈妈的遗训，我们不是救世主，世人没有我们，吃别的食物照样也能活下去。我们能提供人们的，只是填饱肚子的食物，并不是什么稀世罕见的美味佳肴，所以不要苛求别人把自己看得那么贵重。风来顺风，人来顺人，或许可能会被斥为迎合他人、没有骨气。但在特定的客观条件下，却是对大自然和他人的一种尊重，也是以柔克刚，保存实力，赢得完美和成功的明智之举。是低调的自信，是卑微的尊贵。

我从稻苗真诚的话语和细微的表现中，感觉到她们值得珍爱和尊重，所以小心翼翼地摆弄，生怕伤着了她们，影响她们的顺利成长。我们 轻轻地拔，轻轻地洗，又轻轻地捆，不敢有半点鲁莽。可是有时还是掌控不好手脚，弄断了很多根须。真不知道，为了一种信念，稻苗忍受了多大的痛苦啊！

秧苗被摆放在田里，嫩叶已经打卷，插进水田的也奄奄一息、枯萎发蔫，我的心也蔫了，真为她们的痛苦而痛惜。

时间像年事很高的老人，慢慢地向前推移，每挪动一歩，都牵扯着我的心。我每天都要去田间转转，看看被我弄伤的秧苗还能复活吗？要是这样死了，我该有多大的负罪感啊！过了好些天，我发现移栽发蔫的秧苗成活返青了，我的心也复活起来了。

断过根的稻株，生了很多新根，根系更加发达了。她把根须深深地扎入田泥中，长得越发茂盛，很快就把大田封蔽了。远远望去，看不见叶下的水光了，整片田垅成了水稻的世界。稻叶青翠鹆滴，向两侧伸展开来，犹如美女微笑时舒展的眉毛，成了道道弧线。夏风刮来时，又仿佛天宫的仙女，跳着柔美的集体舞，彼起此伏，蔚为壮观，把西子湖的碧波荡漾演绎得淋漓尽致，带给人们视觉上的美感。

一株小稻苗有些不解，对姐姐说，风吹来时，你们为什么要纷纷低头哈腰呢？这不是失了我们水稻族的尊严吗？ 大稻株说，傻妹子，你知道尊严是什么吗？尊严是通过自我内外的完善而让别人对你产生的恭敬和尊重。并不是恃强自傲、高高在上就有尊严。它是由自身的知识、修养、能力、态度、品格和对社会的贡献决定的。不一定官位高、权力大、金钱多、势力强者就有尊严。脚踏实地、光明磊落，谦卑为人，努力做事的人，能从让众人从灵魂深处觉得你值得尊重，你就会获得无限的尊严。我们不要勉强别人尊重自己，而要堂堂正正做人，规规矩矩处世，踏踏实实做事，获得别人发自内心的尊重。我们努力做好本份，多产稻子吧！

转眼间到了秋季，田里的水稻已金黄了，稻株承载着沉甸甸的稻穗，把头埋得更低更低了。 这时候，夹杂在田间的身子骨比水稻苗强势得多的稗草已经被人拔掉绝迹了，田埂上比稻苗高得很多的野草也被人割去喂牛了，傲居山坳上那棵突出的杉树也被雷劈了，骄横跋扈的四川黑老大被执行死刑了，身为高官的大老虎也被调查了……那些表面的尊严也都丧失殆尽了。

我扛去用木板做成的桷桶（山区原始的脱粒工具），放在田里。老婆把稻株从基部割断，两手一叠，交叉地码放在田里的禾蔸上。我两手紧握一排稻株，高高扬起，重重地向桶板甩去。桷桶发出一声重重的鸣响，谷子从稻穗上分离开了。就在这时，我的心里一下产生了强烈的震撼：水稻一生低调卑微，从来不认为自己有什么了不起。然而不惜自己痛苦，在短暂的一生中经历了两次生死的轮回，最后把自己最宝贵的东西——生命的种子奉献给了人类，用以维持人的生命，是多么的高尚和难能可贵啊！

晒稻子的时候，听到有位老人严肃地叮嘱在晒场上嬉戏的孩子们:“你们千万不要踩踏稻子啊！稻子具有至高无上的尊严，我们要虔诚地敬重和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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