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老房子
人常感慨“浮生难得半日闲”，一点不错，近两年我曾许多次来苏州，但都因俗务缠身，去来匆匆，新区和园区去得多也不过“惊鸿” 似的一瞥两瞥，至于苏州老城则一直无缘一睹其“尊容”。
今天，忙里偷闲，去老城转转。
沿着桃花坞大街往东经西北街、东北街一路走来，谈不上漫步，也说不上欣赏，有种感觉叫做消遣：往道旁石座上坐了喝喝水、读读报，到河边倚了石栏看看天、看看水、看看船、看看两岸的老房子，临水照个影，请人拍个照，不知不觉逛游到博物馆门口。这时，我的身上已经微汗津津，不过，因为心情正如三月的春光一般美好却也没感觉丝毫困倦和疲累。
博物馆是免费开放的，看了一趟出来正不知所之，一位小伙子笑着过来搭讪。“老板，来苏州旅游的吧。”我点点头。“想看看什么呢？”小伙子笑着。我随手一指：“那，拙政园。”“那里面有什么好看的？就几处老房子。”“老房子好啊，我就是专门来看老房子的。”“是吗？那好啊。看老房子，园子里没什么好看，正装修呢。”拙政园那边是有许多脚手架还没拆除。“外边在忙粉刷，里边比外边还忙几多倍呢。”小伙子似乎看出了我的心事，很认真很认真地说，“看老房子有好多地方看，我带你去，不用花钱的，只付我车钱就行。”“什么车？”小伙子往南边一指：“人力车。”“多少钱？”小伙子伸出两个指头：“两块钱——园子里门票八十块钱的。”“好吧。”我上了车。
小伙子很健壮，蹬车好像不费大力气。“老板头一回来苏州吧？”小伙子一边蹬车一边主动和我讲话，他很健谈，一路喋喋不休，“听口音老板好像是苏北的吧……我家也在苏北，我们是老乡啊……我来苏州十多年啦，对苏州熟悉透啦……我家在淮安——周总理故乡也在淮安的……外地人来苏州有几样东西是必看的：看水，看老房子，看美女——苏州的美女多了去啦……”
车子左拐右拐，一直拐，小伙子也天上地下的一直侃。眼前一溜下坡，小伙子提醒说：“老板，坐稳了，就要到啦……老板来的还真是时候，这个地方过几天就封闭卖票的啦……前几日刚刚拍过什么电影的，来的大腕可多了去啦，围着看的更是人山人海的……”(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我一直眯着的眼睛睁得溜圆起来，小伙子脑袋后似乎长了眼睛：“别心急，拐了弯就是。”我便在心里期待这车子快些拐弯。车子总算拐了弯了，是一条窄窄的小街，至多容两辆人力车并行。小街一边是古旧民居，一边临小河，小河的另一边也都是些墙壁斑驳的旧房子，河两岸则参差着稀疏的杨柳和别的什么树。没有机动车，小街很是安谧。车子的速度慢下来，小伙子指着小河的两岸：“好好的看吧。”河岸隔不多远就有伸进河里的埠头，每个埠头上都有三二女人在石阶上洗衣，不知怎么，那洗衣的情景我竟感觉那么熟悉，恍然久违了多年的记忆。
一路喋喋不休的小伙子这时不知怎么成了哑巴，可我又多么希望能听到他对这一带风情的激情解说啊。小伙子不说话，我也懒得问，只是看，只是猜想：有这样的小街、这样的小河铺垫着，要看的老房子该是怎样美轮美奂的“洞府仙山”呢？
心底正自升腾着无限美好的憧憬，眼前横出一道通衢。“老板，看的还好吧？”小伙子的金口总算又开了。我点着头：“还好，还好……那个老房子……不远了吧？”小伙子把车刹住，扭过脸，神色有些茫然：“哪个老房子？”“就是你要我看的老房子啊！”我提醒他说。“我要你看的？”小伙子更迷惘了，接着恍然，“哦，哦……这一路你没看吗？这不都是老房子吗？”“就这？这就是你要我看的老房子？” “就是啊。”小伙子十分肯定，指着别的几个人力车，“看到没？这都是来这里看老房子的！”
可爱的读者诸君，你们知道我此时的失望有多大吗？我的心里可是暗叫了好几声“上当”的。
小伙子像是觉察了我的失望，一脸真诚地：“老板没过瘾是吧？没关系，我再把你原路拉回去就是——本来旅游是不走回头路的……你放心，不多收你钱的。”我苦笑着点点头，都这地步了，我还能有什么选择呢？
回头的路上我什么都没看。我再没心情看什么老房子。一辆一辆的人力车从对面过来，然后过去。“来了？”“来了。”小伙子与他的同伙们复读机似的机械简单的重复问答着。看着已经西斜的春阳，我心里一种说不出的味道：春日一刻值千金，这千金一刻的春日我竟是这样糊里糊涂的度过了！
转过一个弯，人力车进入一个巷子。小伙子的话匣子又开始“播音”了：“老板，苏州是产茶的，现在正是新茶上市的时候，要不要到茶楼喝杯新茶去？……老板，自古苏杭二州出美人，来趟苏州不容易，不去看看苏州美人？……茶楼有苏州美人讲茶道，唱评弹的……”我默然不答，说心里话，看美女、听讲茶、听评弹之类我是没甚兴趣的，很有些气恼的我倒是真心想寻个茶楼歇歇脚、缓缓神、调整一下已经接近坏透的心情，不过，也许是某种心里在作怪我打定主意这次不再与他“配合”。但是，小伙子最终还是不经我的允许拉我来到一座茶楼的门口。
“客人到——”小伙子向着茶楼里面高声的唱了个喏，茶楼里应声的抢出来三四位花枝招展的女郎，不由分说的拉我下车。我顿时窘迫起来，赖在车上不下来。
“老板，喝杯茶嘛……包您满意的。”一位女郎扑上来，扳了我的肩膀莺声婉转着。“小姐是苏北人？”我乜斜着她。“哎呦，老板，叫咱小姐多难听呢，咱又不做那个——老板真是见多识广！”“不叫小姐？——叫你什么？”“叫美女呗。”另几位女郎几乎同声的答道。
我不能不为我的粗陋和寡闻而脸红了。是啊，现在都是什么年代了？还在大庭广众之下追着美女叫“小姐”？“小姐”是什么？“小姐”就是鸡啊。
我可真是大煞风景！
好在美女们并没有把“小姐”什么的放在心上。“老板是不是不喜欢苏北的MM？”美女一下凑到我的脸上，小着声音说，“没什么，我们这里的MM哪里的都有——这是湖南妹子，这是淮北的，这位陕北米脂的，楼上还有几位川妹子……新疆的MM也有，当地的MM也有……”
我明白这位美女的意思：只要上楼，总有一款适合我。
所以，我更加坚定了不能上楼，因为我是个没见过大世面、大排场的人，喝酒吃茶，洗头捏脚，洗浴桑拿，跳舞唱歌……诸如此类的大雅之堂从不涉足。我知道我不是大款，我只是个工薪族，历来小气，到那些装潢考究的茶楼花几百乃至成千上万人民币由那些操着南腔北调的美女们斯陪着喝杯所谓新茶、或者听听她们新翻的所谓杨柳新声、再或者看看她们的尽情燃放青春激情的所谓热歌艳舞……这事打死我也不会干的。
小伙子和美女们并不知道我的穷酸底细，他们殷勤的往车下拖我，我很是窘迫，近似哀告的解释着：“我没时间……我真的没时间，你们看，火车票我都买好了……还一个小时就开车……我这就得走，下次再来，下次再来……”看他们不相信，我一把掏出火车票。
他们放手了，我不敢看他们。我怕看见他们脸上满写的失望，更怕看到他们睛光里忽闪出的不屑。“走，快走。”我催促小伙子快快蹬车，逃也似的仓皇而去。
这事过去许多天我都不敢回想当时的窘况。其实，俞平伯和朱自清先生在上世纪初秦淮河上的桨声灯影里也曾遭遇过与我类似的窘况。可敬佩的是，两位先生尽管也承认拒绝歌女是出于“自私”，更为主要的则是因为“同情，爱着那些歌妓，并且尊重着她们”“以为听歌是对于她们的一种侮辱”。反观我的拒绝美女却没有两位先生的从容和高尚，我不敢奢谈“爱”和“尊重”，只是完全出于“自私”和“囊中羞涩”，冠冕堂皇的话当然可以说成是“自爱”。所以，每当想起那日情状便脸红而且耳热，而唯一能够聊以自慰的也只有俞平伯先生那时那地引用过的周启明先生的诗：“我为了自己的儿女才爱小孩子，为了自己的妻女才爱女人。”
2008.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