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光临散文网 会员登陆 & 注册

舞者狂野

2014-09-22 13:56 作者:墨明棋妙  | 18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十七岁时,你曾感觉过生命渐渐离开身体后的那种无尽的空虚吗?我知道当我说出这句话时,你会说:“噢!又是一个喜欢无病呻吟的家伙。”

可我已不再是个孩子了,也已过了总想让人觉得自己是如何饱经沧桑的年纪。如今的我为了职称而焦头烂额,为了房子的贷款问题而辗转反侧,为了马上要结婚的女友的大克拉钻戒而心烦意乱。每天二十八岁的我匆匆忙忙上班下班,鲜有片刻驻足于人海中想过何去何从。前方的路似乎都已确定,而我要做的就是踩出脚印。工程设计院的领导夸我是个有为青年,发了财的朋友却说我没有前途,为了工程师的职称我点头哈腰。下班后还要请女友去吃海鲜——没人问过我是否有点心烦,因为不知不觉中,我想我已成人。

某日陪女友去看《与狼共舞》,片子里的酋长告诉白人士兵:“真汉子必须走一条真汉子的路,那就是去娶妻荫子,宽厚待人……”

当时坐在黑暗中的我一时心生感慨,酋长浑厚的低音回荡耳际。我不能确定我是不是正在走这条真汉子的路,但我想,至少正在走一条正途。于是我想起了十七的年华,想起了曾经硬揪住我的领子,剪去我的一头长发的老胡子。现在老胡子已经老了,每次我去看望他时,都想告诉他我已经长大了。

也许所有的正途走来都会疲累,可我却多么眷恋那些没有踏上正途的似水时光。如果小B活到今日,那么他是不是也已踏上了他的正途?可是他的生命早已陨散,只留下一些带着欢乐的怀念萦绕在我的记忆中。那时我俩任性地哭,任性地笑,任性地打架,任性地跳舞。

时光宛若河流,缓缓流过青不留太多痕迹。记忆中的身影事物常常模糊不清,但我却无法忘记那种跳完霹雳舞后的刻骨空虚。是的,感觉到生命和汗液在舞后的剧烈喘息中一起慢慢流出体外——我和小B安静地互相靠着,手里拿着啤酒。我的眼光涣散地看着舞厅的吊顶,仿佛那就是高渺的蓝天。一时安静的我简直不敢相信,狂野霹雳舞中的种种快乐和洒脱竟会随着肢体的摆动和音乐的停止而消遁无踪。留下的只有失望,因为现实的感觉会蹑足而来,重回体中,告诉我生命不止是摇滚和重金属节奏中的摇摆、扭动、翻滚、流汗和快乐。(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于是我们又会站起来,音乐又会响起,霹雳舞的激情和快乐又会重临身心。于是我们成为简单的舞者,简单到一切的一切只是舞,忘了疲累的舞步停下后的无尽的空虚。

sail舞厅的老板就是小B的爸,这为我们两个霹雳舞狂提供了太好的条件。那年是1988年,我记得很清楚。那年我十七岁,是个劣迹斑斑的高二生。

认识小B是因为我舞跳得好。那天我正在震耳欲聋的van halen的金属乐里玩新动作,小B就走过来了。我清楚地记得他脸上那副玩世不恭的神气,我记得当时我很羡慕他的这种神情,十七岁的我曾经努力想拥有这样一副玩世不恭的神情。一个小时以后我们就成了一生的朋友,只是小B扭伤脖子,我扭伤了脚。

小B比我大三岁,是个待业青年。反正他家里有的是钱,所以他并没有一般待业青年的那种畏缩和自卑感。相反,他的身上有种与生俱来的放松和洒脱。他的服装总是过于另类,但价格却往往令人乍舌。1988年是霹雳舞的黄金年代,我和小B渐渐跳出了名。当时我们对刚刚兴起的太空舞步和机械舞步非常着迷,而一些同道中人也常常到sail舞厅看我们跳。每次我俩都被他们团团围住,在他们的喝彩和合着拍子的掌声中舞得如痴如醉。

1988年的高中生们还是很循规蹈矩的,但我所在的班却是最混乱的一个班,聚集着一大群留级生和像我一样的准留级生。由于学校考虑到原来的班主任已被我们气得身心俱疲,于是就让教语文的老胡子来担这份苦差。这家伙膀大腰圆,还有一脸可怕的络腮胡子,甚至有谣传说当年还是某个外地工读学校的校长。

这家伙初来乍到就对那些平时翘尾巴的兄弟们厉声怒喝,甚至还时不时地给他们几个毛栗子吃吃。就这样兄弟们日蔫一日,个个低眉顺眼——这群没骨气的家伙!而我却是个例外,每每在与他有意无意的对视中,用冰冷的目光乜他一眼。某日老胡子发下话来,只要我不把头发剪了,明天就不许我踏进教室的门。可我才不买账呐!因为喜欢跳舞时长发抚过面颊的感觉。你知道1988年的高中生里几乎找不出第二个像我一样留长发的,只有马路上的烂仔才留。于是我成了学校里的一道风景线,而我青春的桀骜则显得愈发的张扬了。可没想到第二天我刚一踏进教室,就被老胡子从后面一把摁住。我只感到脑后一凉,在一片疯狂的哄笑声中看到一大把头发尽数掉了下来。我脸色煞白地转过头去,看到老胡子一手拿着剪刀,一副义不容情的嘴脸。你知道,1988年的高中里还基本没什么民主一说。就这样,我不得不红着脸顶着个怪头去了理发店。

说实话,我当时气得哆嗦,发誓要揍扁那个杂种,但考虑到极有可能反被他揍扁,于是心灰意冷的我就开始了快乐的逃学生涯。

逃学期间,我和小B成了形影不离的朋友,每天都和他混在sail舞厅里。学校屡次打电话到我家,声明如果我再逃学就开除我。我的父母对此已不置可否,因为在屡次的暴打怒骂之后,他们对日益惫懒的我已无可奈何。

跳舞成了我生命的全部内容,为此我变得心无牵挂——去跳舞!去跳舞!

小B甚至托朋友给我到医院开了个病历卡,这样如果学校较起真来,我可以借以推搪。

于是我们两个整天关在舞厅里苦练各种新鲜动作,受伤成了家常便饭。每次当我终于筋疲力尽地停下舞步时,总有一种莫名的空虚泛上心头。我当时以为这是舞的灵魂离开了肉体的感觉,现在回想起来,这恰恰是不在正途的心悸。

那时我所惧怕的唯有回家,因为无论我在外面混到多晚,终究不免回家睡觉。我像一只无声息的猫,蹑足回来又蹑足离去,留下的只有未洗的碗筷和余温的床褥。每次临睡前我都会怅然若失,因为找不到可以幻想的美陪我安然入睡。那时我是空白的,因为没有理想和反思。只有跳舞时的快乐,时时萦绕我心。

有一天早上我在学校的大门远处徘徊了一会,我看到老胡子朝我这望了一眼,于是我翻过街边围栏,朝sail舞厅跑去,我想那里才是我呆的地方。

我找到小B时,他正蹲在sail舞厅的门口抽烟,脸上青一块紫一块。我把书包往地上一扔,大声骂了句脏话,问他是被谁打了。小B没吭声,只是递给我一支万宝路。我装作很老练地吸了一大口,然后被呛得眼泪汪汪。

“我操!外烟就是太冲。”我欲盖弥彰。

小B笑了笑,拉住我的手说:“跳舞去!”

早上舞厅里没人,连工作人员也没有。我们打开灯光和音响,放上Pink Floyd的金属摇滚乐,尽情地跳起霹雳来。震耳欲聋的音乐中,我感到一种超越生命本体的愉快激情在胸怀荡漾开来。所有心烦和为之彷徨的事情都已随舞而去,就连每晚临睡前的因为没有美好幻想所造成的刻骨空虚也已不复存在。感到汗珠顺着脊背滑下,体会到只有青春才有的真实活力。在变幻莫测的灯光里,我和小B做出夸张的狰狞表情。在我们歇斯底里的狂野嚎叫中,强烈的节奏几乎要赋予双脚超越大脑支配的独立生命。

然后金属电吉它带着法磁音色的长段solo在此刻生命的华彩中飞扬起来。于是我们的身体在吉它任性的推弦颤音里,在军鼓激烈的将近一百八十的速度里,在贝司狂野的击勾弦里,在主唱声嘶力竭的嗓音里被赋予了神性的狂野。每一块肌肉的抽动都会带来无与伦比的欢畅。是的,那年我十七岁,生命的大部分是苍白的,只有小块的色彩异常艳丽,那是跳舞时留下的不灭印记。

那次我们玩得很尽兴,我疲累已极地停下舞步时,看见老胡子就坐在不远的地方。

我的脑子“嗡”地一下,心想:“老天!他怎么找到这的?”

小B也看到老胡子了,他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后,脸上又浮现出那种玩世不恭的神情来。

我尴尬地走到老胡子面前,老胡子拉开把椅子,让我坐下。

他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看来是气坏了。当时我觉得他有点小题大做,“就连我父母都不一定会这么生气。”我想。

老胡子点了一根烟,深深地吸了一口。我注意到他抽的是醒宝牌,比起小B抽的烟差远了。

这时小B不怀好意地端了一杯啤酒上来,摆在老胡子面前。这舞厅是他家里的,我想他有权利这么干。可是我的心里有一种不安,我知道sail舞厅里一杯啤酒的价格,那对一个1988年的高中教师来说,定会令他心疼。我狠狠地白了小B一眼,小B却耸耸肩,一脸的坏笑。

可是老胡子看都没看小B和眼前的那杯啤酒,他在醒宝烟的冉冉烟雾中盯着我的双眼。

我试图和他对视,可我无力的顽劣眼光,在老胡子饱经沧桑、底气十足的又经过厚厚镜片重新聚焦的锐利目光前,简直不堪一击。那是我第一次觉得自己远非我和小B自吹自擂中的在外面混的“老江湖”,而只是一个嫩得很的雏。

“我看见你在学校远处转,可你为什么不过来?”老胡子厉声问。

我又看了看老胡子的双眼,从严厉的目光中我发觉一些关怀,一些惋惜。一种莫名其妙的久违的心动涌上心头,我忽然很想和老胡子谈谈心,可脱口而出的却是:“我读书没戏……”

“你干什么有戏?”老胡子问。

“我想……我只会跳舞!”我忽然大声说。

于是我激动起来,一把抓起老胡子的啤酒喝了几大口。然后我语无伦次地述说现实生活中的莫名其妙的挫折感,述说父母对我的彻底失望,述说那种临睡前找不着北的无奈。到后来,小B索性也搬了张凳子坐下听我说。至今想起来,当时的我真是十分的臭屁。

老胡子什么也没说,只是边抽烟,边看着我。目光中有一种可以称之为悲伤的东西,又有点像怜悯,我说不清他的目光。

“我曾经教过一个纹身纹得一塌糊涂的孩子,因为偷东西才进的工读。那时我也教语文,每次看他的作文我都不知说什么好。他写得又颓废又精彩,我不得不承认他有着写作的天赋,也许就像你有着跳舞的天赋一样。可与此同时,他也有着和他年纪不相符的失望。既不是真正的颓废也不是真正的顽劣,只是一种无知的失望。就像你现在的失望一样。”

“无知的失望?我吗?”

当我竭力想找些反驳的话时,老胡子问小B:“厕所在哪?”

小B愣了一下,就指了指厕所的方向。

老胡子站起来,一把揪住我的领子,就像那天强行剪去我头发时一样。

那天我被老胡子摁在水龙头下反抗不得,冰冷的水哗哗地冲在我头上,流到我的头颈里,让我不停地激灵。我后来忍不住大声怒骂,可老胡子毫不理会,小B只是坐观一旁,别无它法。

后来老胡子终于放开了我,我像只落水狗一样,气喘吁吁地怒目以视。

“现在想必你已经清醒了,好吧,再漱漱口,去掉你一嘴的啤酒味,然后跟我去学校!”

老胡子临走前付了账,小B显得有些尴尬。

我可以感觉到付账时老胡子曾有一丝犹豫,他这一丝的犹豫竟成了日后萦绕我心头已久的一丝愧疚,一丝带着温情的愧疚。

去学校的路上我问老胡子:“那个会写文章的工读生后来怎么了?”

老胡子没有回答,只是加快了走向学校的脚步。我捋了捋湿湿的头发,抬头看了看老胡子,发觉他刚毅脸孔的表情有点伤心

两天后的放学后我又去了sail舞厅,小B正一个人闷得无聊,蹲在舞厅的大门口抽烟。看见我,就笑了。

我也蹲下来,从书包里摸出一包刚买的一块六的金猴烟来。于是小B把一支刚摸出来的万宝路放回盒内,接过我的烟。

“还是国烟抽着顺口。”我摆出一副老烟枪的架势。

小B对此不置可否,他忽然问我:“你有女朋友吗?”

这个问题问得我措手不及,“没有吧……”我说。

“你知道的确有不少女生追我……我都看不上!”我吹起牛皮,觉得挽回了不少面子。

“我有一个女朋友,还是个大学生,叫蕾蕾。”小B幽幽地说。

说实话,那是我第一次对大学这个词产生兴趣。当时有一种自豪感,觉得哥们的女朋友是大学生是件挣面子的事。

我看着小B,发觉他的脸上又添了新的瘀伤。我想这家伙也许碰上了麻烦,也许这麻烦还和他的女朋友有关。

“你脸上的伤是怎么回事?”我问。

小B于是愤愤不平起来,从他充满经典俚语的叙说中我终于知道了事情的过程。原来老胡子来sail舞厅找我的前一天晚上,蕾蕾到sail舞厅被野猫他们一伙盯上了。说起野猫他们一伙,我也气得牙根痒痒,这帮家伙整天在这一带晃晃悠悠,有事没事就找茬打架。当时他们死皮赖脸地请蕾蕾跳舞,蕾蕾不肯,野猫就当着小B的面扇了蕾蕾的耳光。蕾蕾当时就哭着跑了,小B也不是什么善茬,当场就拍碎了酒瓶子冲上去玩命。无奈对方人多势众,要不是看着小B爸爸是这里的老板,他们非“花”了小B不可。

以后的几天我一直没去sail舞厅,因为刚受了老胡子的教育,准备好好上几天学,也让家里人高兴高兴。没想到这几天里小B到处找人帮忙,可是无论谁一听小B原来是要对付野猫一伙,都不愿趟这趟浑水。后来消息传到野猫的耳朵里,小子气坏了,叫了一群小流氓又把小B揍了一顿。

我看着小B被打裂的唇角,心中感到无比愧疚。

“不瞒你说,这几天家里人知道我惹了乱子,把我关在家里,今天好不容易才逃出来。”小B脸上又显出那副玩世不恭的神情。

我气急败坏地站起来,把“金猴”狠狠地弹在地上,我们看着烟头的火花碎裂开来,一时间都没了声息。

“明天!”我说。

“什么?”小B问。

“明天,我们去‘花’了野猫。”我咬牙切齿地说。

“妈的!就我俩!”我看了一眼惊讶的小B补充道。

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晚上我第一次失眠了。我依然没有临睡前的美好幻想,但却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愧疚烦心扰魂。我坐起来,第一次因为自身的需要而不是为了装样子,点了一根烟。

在“金猴”冉冉的雾中我想起了老胡子带些期许、带些责备的目光,想起了他所说的那个文采很好的工读生,想起了这些天我父母脸上对我已是久违了的笑容,也想起了老胡子付账时左手的那一丝犹豫。

那天晚上我忽然很想跳舞,我没有跳,只是一个人抽了很多烟。

文章来自:http://rangv.cn/

新概念作文大赛官网http://rangv.cn/

首发散文网:https://www.sanwenwang.com/subject/3687553/

舞者狂野的评论 (共 18 条)

分享到微博请遵守国家法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