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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汉往事

2014-09-19 20:31 作者:谢年华  | 25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第二章 藏宝

赵府座落在四百亩一个耸起的土脊上。四进间的府第,三面环绕坚固的围墙,犹如一个小城郭。背面倚水。前院一个硕大的空场,家丁练武之用。围墙内房屋鳞次栉比:前排住着门房、刘管家和长工老水伯;过了天井,第二排便是赵心朴夫妇的宅第。东面客厅,西厢卧房;正中一条过道,抬眼便是赵小姐的闺楼,依次并列着书房,及珍藏着古玩字画的小屋;第四排是赵府的粮仓,粮仓后面隐藏一个幽静的花园。花园里两棵百年的柳树,抵首搭肩,互相厮守。一溜的竹林中间,劈开一条羊肠小路,通向隆鑫河边的私密码头。二十级阶梯,青石板铺就,在那个动乱的年代,赵心朴的粮食和棉布就是沿着这条羊肠小道,经过二十级的青石板阶梯,上了隆鑫河的乌篷船,或经香河、走汉水入长江;或破洪湖、过洞庭抵岳阳。这个私密的小码头,在赵心朴的苦心经营下,成就了他富甲一方富的家业。

如今,灾难渐已触及江汉平原。为了抗战,赵心朴将前面两排房子腾了出来。于是赵府一分为二:前院成了一二八师三团二营二连驻四百亩的营房,后院留以自用。金灿灿的四百亩稻子,全部捐作军粮,暂存在后院仓库里。除此,赵心朴积极鼓动本地青壮年参军,为抵御倭寇鞍前马后,出钱献策,颇受王师长青睐,被推选为监利县参议员,与驻地官兵共商国事。一系列举措不仅深受重庆政府嘉奖,一时间一二八师士气高涨。四百亩这个抗战的前沿阵地,铜墙铁壁般坚不可摧。

硝烟在远处翻滚,四百亩如往日平静。赵太太依然每天挽着富贵娘,在天佛寺祈求神灵,保佑四百亩一如既往的平安。赵小姐呢,自从回到家里,足不出户,兀自在闺楼里读书吟诗。小小的闺楼,锁住小丫的身,锁不住小丫的心。她在诗里写道:

这是我安静的样子

风停了,树静止(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明媚的阳光在窗台上小憩

我想捧一把夹在诗集里

可它说外面的世界更精彩

我推窗凝望

满园淡紫,翠竹幽香······

追随诗境,小丫信步来到后花园,儿啾啾,野花尚小,果儿还很青涩。隆鑫河荡漾的河水虽有意驻足,却还是徘徊东去。波动的流水声,固然不易觉察,依然搅得小丫思绪万千,心中波澜起伏。是啊,值此国破家亡的时刻,谁能心静如水?

日复一日,小丫心有所虑,睡眠总是噩噩浑浑。枝头闹人的喜鹊和着富贵的劈柴声,天就亮了。小丫随着躁动早早起床,捧一本徐志摩的诗集,下得闺楼,来到后花园,吸一口新鲜空气,坐在秋千上晨读。

不一会儿,千秋轻轻晃动起来。原来是富贵砌好了柴,大小缸里贮满水,轻摇秋千陪伴小丫晨读。

小丫回头一笑,富贵一脸腼腆,低声恳求道:

“赵小姐,你能教我识字么?”

小丫温柔地看着富贵的眼睛,调侃道:

“你拿什么回报我?”

“我给你摘好多的栀子花,还给你捧上你最吃的桑椹子。”

小丫转过头,望着流淌着的隆鑫河:

“好啊,但我有一个条件,再不许叫我赵小姐。叫我丫,好吗?”

“丫。”富贵脆脆地叫一声,脸羞得通红。

“呃,”小丫甜甜地应道,“这就对啦。贵,教你识字前,我先唱一首歌或读一首诗与你。喜欢听歌还是喜欢听诗?”

富贵不懂诗是什么。不过,接小丫回家的路上,伴着笛音小丫唱的歌他似乎觉着更好:

“那就唱一首歌儿,那调儿真好听。”

“《松花江上》、《大刀进行曲》、《毕业歌》、《黄河吟》,我都会唱,你要听哪首?”

“小曲、渔鼓、花鼓戏我都听过,你说的这些,我还不知道呢?”

“我今天给你唱一首新鲜的《义勇军进行曲》,明白了,便可用笛子来吹。”

一阵轻柔的和风拂过,伴着“沙沙”的竹叶响,小丫清纯、铿锵而坚定的嗓音在静谧的后花园漫了开去:

“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

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

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

每个人被迫发出最后的吼声。

起来!起来!起来!

我们万众一心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

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前进!前进!进!”

激昂的歌声息了,轻柔的和风止了,竹叶也静静的,隆鑫河水缓缓流淌。富贵沉静地注视小丫,看见她脸上淌着金莹的泪珠。

“丫,你哭了?”

小丫拭干泪水,莞尔一笑:

“好听不?”

“好听。”

“怎样好听?”

“丫的声音好听。”

接着便是一阵银铃般的笑声:

“这是歌作得好,不是我的声音好。”收了笑,小丫又道,“贵,你知道么,小日本都快打到咱家里了。”

富贵恨恨地:

“倭寇么?有种他来一个我杀一个,来一对我杀一双。丫,别怕,有我呢。”

小丫沉思着摇摇头:

“就你,一个小小的愣头青?勇气倒是可嘉。只是好多事你还不知道呢。”

说完,小丫合了诗集,也未与与富贵说别,忧心忡忡地回了闺阁。

八月,武汉丢失。十月,日军六一一部和一二八师经过激战,沔阳失守。和以往有所不同,离沔阳城不过百余里的四百亩这块弹丸之地也打破往日的宁静,沸沸扬扬修筑了许多工事。刹那间,壕沟、铁网遍地纵横;地道、岗楼新罗棋布。一二八师由于损失惨重,征兵政策从“五丁抽二,三丁抽一”改变到“年满十六,二十八以下。”隆鑫河的乌篷船,一趟接一趟输送换防的官兵,运回伤亡的将士。头上日本鬼子的飞机肆无忌惮,燃烧弹、爆炸弹铺天盖地,惊吓得四百亩的众乡亲扶老携幼避到湖心、沟汊。但,集子上仍然纷乱繁杂,一时间,逃难的、躲兵荒的、投亲靠戚的、走投无路的,纷至沓来。不仅天门沔阳潜江,荆门钟祥京山,甚至武汉南京的都有。这些人有家不能归,多半从家里来,不知要到哪里去。好在这地方虽不是四通八达,却也沟壑纵横,水网密布。来得多少人,消化得多少人。只是阿,这些熙熙攘攘的穷人富人、老的少的、提箱的、推车的、挑担的、扶老携幼的、伤痕累累的、抢天哭地的、呼儿唤女的,哪里是他们的去处?

一片凄凉。赵心朴身为本地官绅,又是监利县县参议,义务和责任催生他动了隐恻。况救民如水火乃目前当务之急,他刻不容缓地打开后花院丰盈的粮仓,在四百亩和侯家嘴两地搭了竹棚,施粥救民。四百亩的竹棚里,一天十斗米不到饷午便完了。刘管家在侯家嘴,见白花花的大米流水般有的出没的进,心疼了,自作主张打了八折,那粥不如先前粘稠了。赵心朴知晓,不高兴:

“都什么时候了,还在乎那一点粮食,每日十斗米雷打不动,人命关天呢。”

一顿训斥后还不放心,赵心朴亲到侯家嘴粥棚监视。江汉平原的天,寒冷敌过北国,赵心朴看着到处都是衣着褴褛、饥病交迫的难民,还有路边、田间、亭子里冻饿之躯,黯然落泪。伤心之时又听见粥棚传来争执,一个衣着单薄的弱女子端着两只青花细瓷碗讨粥,刘管家不与:一人一碗都分不到呢。弱女子咿咿呀呀、侬侬阿阿甚是焦急。赵心朴看她不像本地人,近前询问才知道是从南京流亡来的,家人失散,还有一个妹妹病卧在路边亭子里,已奄奄一息。赵心朴近前一看,女子不过十六、七岁,口齿伶俐,不像是穷人的孩子,估摸是走失了家人。来到亭子里,细瞅病中女子,这女子四肢乏力,口干舌渴不能动弹,感冒已转肺炎,急需治疗。瞬间赵心朴拿定主意,吩咐随从道:

“赶紧带上姐妹俩,安置在后花园富贵娘旁边那间屋子里,小女子病的不轻。”走几步又回过头来叮嘱道,“不要忘了给她找大夫。”

姐妹俩双胞胎,姓和,自称是南京流浪过来的。生在长江边,喝着长江水,因此姐叫江玲,妹叫江琴。遵赵心朴的安排,刘管家吩咐老水伯收拾了富贵娘旁边的一间屋子,富贵娘赶紧打理了床铺,叫富贵端来盥洗的热水,姐妹俩算是有了家。傍晚,富贵的枣红马驮了候家嘴的郎中给妹妹拿脉,不甚打紧,还没有病入骨髓,调理调理可痊愈。郎中临走开一副方子,无非党参、甘草、茯苓、白术四君子为主,兼有其它草药为辅。栓了马,富贵听娘的差遣生了火,富贵娘将中药熬了,喂江琴喝下,看着江琴当即面色红润时,富贵与娘才回屋歇息。透过窗棂看看天色,已是三更。

日子有声无痕,一晃半月过去

里赵心朴来到后花园,刘管家打着灯笼从马厩里出来,轻轻在赵心朴耳边嘀咕道:

”老爷放心,快完工了。“

原来赵心朴看着战事一阵紧似一阵,偌大的家产不能搬走,几代人苦心收藏的古玩字画珍宝岂能毁于乱世?与刘管家商议,得觅一个妥善之处藏起才好。刘管家琢磨后,安排老水伯和富贵在不起眼的马厩里挖洞,然后开一条道,从地下经过竹林,直通隆鑫河边的私密码头,出口尽是密密的杂草、箬竹、艾叶,无比隐蔽、巧妙。计划得到赵心朴同意。这不,赵心朴到后花园正为此事。得知地道三两日即将完工,心感稍安。

“还有谁知道?”赵心朴担心地问道。

“老水伯跟您一生,富贵这小子厚道,除此便是您和我。太太和小姐我都没告诉。”

“于此最好。”赵心朴颔首。临走又转头:

“那病着的小女子怎么样了?”

“一副药下去有了好转,这几日,活跃着呢。您放心,死不了。”

“不是这样说。你我都是养育后辈的人,日本人作孽,咱可不能乱瞎搀和。这些日子老水伯和富贵幸苦了,给他们补补身子。后天就是腊月十五,月色正好,宝物可转入地道。”

“遵命。”刘管家道。

“千万不要闹出动静来,待前院的士兵吹了息营号方可行动。”

这几日,赵心朴家里宁静许多。日本人的飞机少了些,二连官兵们紧绷的神经也有所松弛。附近的士兵们大都回家过年,陕籍的官兵也成群结队到老乡那儿相聚去了,湘籍的苗子被安排下来守营。赵心朴心疼这些苗子兵,好鱼好肉招待。待他们酒足饭饱歇息了,唤了刘管家安排搬运珍宝。那是一个有月亮夜晚,地面虽如昼,从马厩里入了地道就暗了。刘管家燃了灯笼,刚入地道口,听见杂乱的脚步声,心一紧。调头举起灯笼一看,原来富贵娘与江琴、江玲,她们收拾罢饭后残局,经过后花园,准备歇息。刘管家出得马厩,临时支了个招:

“今儿老爷心情好,在后花园中赏月,需要清静。你们也乐一乐,去前面陪太太玩牌。”

三人听了欣喜。太太是和蔼人,讲究不大。快过年了,一贯拉长脸的刘管家也露了笑。正好,陪太太玩几圈骨牌。

这当儿,赵心朴在西厢房小心翼翼地打包整理。刘管家在地道里燃着灯笼指挥码放。老水伯和富贵气喘吁吁一趟接一趟搬运。赵太太们的骨牌正在兴头。小丫在闺房里伴着一盏豆油灯读诗。前院的官兵响着如雷般的鼾声。絮儿似的花静悄悄地舞蹈。隆鑫河水悄无声息汨汨流淌。

直到拂晓。出操的号声响起,西厢房的珍宝全部入了地道。赵心朴、刘管家、老水伯、富贵入睡。赵太太照例做着她的早祷告。富贵娘领着江琴和江玲准备早饭。后花园里,偶尔一只落单孤雁飞过,鸣声凄凄。一低头,四百亩一夜悄然换上冬装,白雾茫茫,呈现给人一片萧瑟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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