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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复制的铜版画

2014-08-04 11:13 作者:多杰思让——东永学  | 12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东永学(青海、土族)

家是神圣的,家里埋着生命之根——脐带。

家园是尊贵的,家园是留着和念想的圣地。

忘不了家,走不出家园,它们是留存心底的铜版画。

县城里有一套楼房,居住将近二十年了,但是听到或看到“家”这个词,我的脑海里第一个出现的是一所四合小院,土墙,木门,房前屋后栽满了青杨,一条小溪在门前淙淙流淌了千百年。

四合院留守的那个村庄有个诗意的地名——泽林,我出生在这个有着诗意的名字的小山村。(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泽林,坐落在青藏高原三大山系之一——祁连山支脉的赤烈神山南麓的一个皱褶里。

走进泽林,首先映入你眼帘的就是那些高大的青杨。村道旁,房前屋后,全是一棵棵青杨,四周的山沟土坡上除了青杨,其间夹杂了一些不高的白桦、云杉、沙棘。

从上世纪八十年代考进师范学校开始,离开泽林将近三十年,但忘不了有山有水的故乡,忘不了那个四合小院,有梦也是在那里。只要梦回故里,离世的父母也一定在,他们在这个四合小院里养育了六个儿女,也许他们一直恋着这个给他们希望也给他们苦难的小院子,至今他们留存阳世的一袭魂魄还在守候着这个家。

家,一个名词,更是一个温馨的形容词。

上有一颗太阳,太阳底下有一栋房子,房子下养着一头猪,这就是家。

很早以前,“家”字有很多种写法,房子下面的“豕”是“人”、“羊”、“牛”“犬”,甚至“鱼”这些字,有秦始皇的统一文字,家里只剩下了猪,想象秦始皇喜欢吃猪肉。

其实很多民族家里不养猪,比如伊斯兰教民族,就说我们土族人,养猪也是定居河湟谷地之后,更早的时候,我们饲养的是牛、羊、马、牧羊狗,流传至今的赞歌里面走动的还是马牛羊它们——

赤烈神山山顶上,

枣红马儿在驰骋,

马群兴旺呈吉祥;

赤烈神山山腰上,

黑色牦牛在奔腾,

牛群发达呈吉祥;

赤烈神山山脚下,

白羊儿在撒欢,

羊如繁星呈吉祥。

城里的蜗居,居住二十年总是和“家”无法联系,一说回家,我总是想到坐着公共汽车,回到坐落在赤烈神山脚下的那所四合小院里,而不是回到楼房里和妻女呆在一起,心底的感觉这套楼房一直是个暂时的居所。

三面环山,山上有田地、树木;门前有草地、小溪。

这是一幅永不褪色的铜版画,至少她在我心目中就是一幅“仁者乐山,智者乐水”的铜版画,虽然我不是智者也不是仁者。

从我家出门往东两公里,有一条山沟,沟口有白塔高耸,有经堂僧房静默,从背靠的山崖垂挂到经堂翘檐的经幡红黄蓝绿飘摇着,寺院的名字叫“馒头寺”,原因是经堂背靠的小山形如一个大馒头。

小时候,寺院拆除了,但寺院对面的那片松树林还在,有牧羊人在寺沟里放牧,一声声粗犷而缠绵的“花儿”随风飘来——

花石峡里的石头大,

泽林峡里的风大;

阿哥心里的烦愁大,

尕妹心里的鬼大。

我的艺术源头从这里出发,除了凄婉优美的“青海花儿”,还有奶奶讲的《黑马张三哥》的神话故事,阿妈唱的《登登玛秀》古歌,阿说唱的《祁家延西》英雄传奇,它们和家乡山山沟沟里的麦子、青稞、山药蛋,以及门前那条小河里的山泉水一起滋养了我。

如今,信仰开放,馒头寺重新修复。回家,看到老人们手拿佛珠,围着寺院的佛塔转经,一种祥和的温馨弥漫心头。

人应该有信仰支撑,这是我对宗教最基本的理解;我的祖辈有原始的苯教信仰,也有佛教信仰,天人合一,万物相安,和谐为美,有什么不可追随的道理!

时代在发展,有很多东西在发生变化,作为一个文化人要“与时俱进”,但我在城市生活二十年,我融不进城市生活,今写到“家”字,我的思绪又惯性滑向泽林滩,仿佛又走进了那座四合小院里。

记忆之时,大门是柳枝编织的篱笆门,四合小院里只有五间北房,一家五六口人,养着的一头牛、十几只羊,烧火做饭的柴火都藏头于五间土木房下,小小年纪梦想长大了一定要盖一面红砖青瓦的松木大房。

那时房子是窄了一点,但有父母的笼罩在四合小院里,儿时的苦难也就有些轻描淡写。那时身上的衣服是破旧的,填进肚子里的只有青稞面、洋芋蛋,我们兄妹几个伴着门前的白杨树,风飘摇中茁壮成长

回忆那段时光,今天留存心底的总是一些温馨的画面。

煤油灯下阿妈缝补衣物的剪影定格在那个花格子木窗子里,而这情景发生在一些节日之夜,平时忙于生产队的劳作的母亲像一只辛勤的“登登玛秀”(承载着土族妇女的苦难和希望的一只),满心的愿望就是喂饱几只雏鸟。

曾几何时,每当夜幕降临,阿妈的一壶熬茶烧开的时候,就会有人推开篱笆门进来,有爷爷、叔叔,还有左右邻舍的大人们,他们放下疲惫和烦忧,互让着品几锅旱烟,喝着浓酽又有些苦涩的熬茶,家长里短的话题传达着一种亲情友情的绵长。

当年的话题之一是,隔壁的才丹叔叔说要到后山的元浦沟背一点煨桑的柏树叶,阿爸说:你到鹰嘴崖下看看我的皮袄发潮了没有,发潮了凉一凉。爷爷又说:擎天柱下的窝子里可能没茶了,你拿上点。

窝子,是那时候进山人休息、喝茶甚至过夜的山崖石洞,那里常年存放着干木柴、茶壶、茶碗、茶叶、盐巴,还有一两件皮袄,一把斧头。

在电脑上打出“茶壶”、“盐巴”这类词语时,我不期然想到了青海诗人昌耀的一句诗——

前方灶头,有我的黄铜茶炊。

诗人写下这句诗时,也有一些割舍不下的东西如鲠在喉吗?

有黄铜茶炊,就可以放下身心的一些疲累,就像大山深处的窝子。

窝子不是一处,有很多处;也不是某一个人的,进山的人都可以用窝子里的东西,用过,谁都会收拾好用过的东西,茶叶或者盐巴完了,有人提示,下一个人会主动续补一些;看到窝子里的皮袄发潮,谁见了,就一定会凉晒一下。

现在,这种情景还有吗?没有了,至少从泽林到元浦沟这条几十公里的进山路上没有了,整个路上的树木、灌木丛消失了,野生动物也都搬家远去了,留几个窝子没必要了。

这些画面消失的原因难以追究。

闲之夜,如果有人提着一瓶青稞酒进来,大家的脸上就写满了幸福和陶醉,几杯酒下肚,有人带头唱起来了——

伽哈蒙古儿的子孙啊,

端起佛恩闪光的酒杯,

唱起蒙古儿自己的歌谣吧,

用歌声把心中的情感表达。

这是一曲赞歌的开始,伽哈蒙古儿,是土族人的自称。之后就有一首首赞歌、宴席曲、祝酒歌在房间里萦绕。那时候,山野间疯玩一天的我就在这些悠长的吟唱中沉入梦乡。

后来,五间房子变成了十间,后来又有续添,家里的条件一天天好起来了,这时候父母也一天天变老了,年老的父亲多少次念叨不完的还是雕刻着福贵花卉图案的两面子松木大房。

雕刻着富贵花卉的松木大房还在泽林滩里,只不过房子里住着别姓人家,说起这些,父亲眼睛了就有了一种怨恨。

解放前,泽林滩里很多男人玩赌博,我二爷爷其中之一。爷爷病亡不到一年,二爷爷玩赌玩大了,他输光了自己的一份家业,连带着把爷爷留给父亲的一份也输掉了,年仅五岁的父亲寄养到了舅父家,那时候他不知道自己真正变成了贫农。

这事很长时间是父亲的一块心病,随着时光的流逝,儿女的成长,父亲不再提起这事。杨木的房子有了,房子里有儿女出入,父亲也就释然了;他和母亲用劳苦和爱呵护着我们的家,夜幕降临的时候父亲唱起英雄传奇《祁家彦西》,七十八岁带兵出征的老英雄就在一种苍凉中纵马驰骋。

要说的是,父亲就是父亲,他能用一种胸怀、几杯青稞酒冰释一些苦难或者心中块垒;解读这样的父辈,做儿子的我们需要一种土地一样的忍辱负重,需要水一样的一种悠长耐心。

有关变成贫农这件事,父亲就那么说过一两次,之后他就装进自己的心里,更多的给我们说到的是做人的道理,或者用歌声言传一些民族的历史文化及民风习俗。

父亲是文盲,他不会给我们讲一些生活的大道理,他会用故事、歌谣、事实引导我们,比如他讲到的架子车的故事。

话说上世纪六十年代初的某一年秋天的傍晚,我家的麦子青稞刚刚拉到家门口的场园里,阿爸阿妈回家吃饭,之后又出去收拾场园,看到放在旱场上的架子车不见了。

遇到贼娃了,架子车偷走了,打碾入库的喜悦随着秋风而去,父母陷入了置办不起一辆架子车的愁苦中。

三天后的早上,阿妈去担水,开门看到架子车放在大门口,架车的牛还没有卸下来,一个人蹲在门边的石头上吸着旱烟。

吸烟人看到母亲出来,问了一声好,赶紧从车箱里抬下来一个背篼,让母亲带他进门。

车子回来了,进门的陌生人从背斗里拿出一包茶、两瓶青稞酒,还有一背斗油炸馍。

上炕落座,话题拉开。

原来陌生人是山那边石窝村人,姓张,家里没有架子车,我们两家素不相识,借车不可能,无奈之下他看到我家的麦捆青稞捆已经上场,他悄悄拉走了我家的架子车,拉完自家的捆子,他还车来了。

今天,听着这个故事有点天方夜谭的味道,但故事就发生在物质贫乏的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后来父母给我们讲这个故事,当初可能就是教育我们做人要厚道,让我们体会诚实是一种美德。

时至今日,提到这个故事,心中五味杂陈,当下,会产生这种传奇式的故事吗?

后来父亲和张叔成了至交,到现在两家人还在来往。架子车失而复得这样的故事流传的还有很多,但都是二三十年前的,现代版的故事是邻里间你偷我的鸡,我摸你的狗,隔壁两家人为一条排水沟的走向打得不可开交。

说到家,有一个词很珍贵地跳进脑海——串门。

记事的时候,泽林里有一半人家安不起一座木门,土墙上挖一个圆门洞,篱笆编的栅门只为了不让猪啊狗啊随便走进院子,于是邻里之间相互串门也就随便了很多,不像现在,家家都是铁大门,随手一关防盗锁自动上了锁,一家人守着一台电视机看一些肥皂剧。

那时候串门是一种交流和享受,人们在串门中相互关心着,一村的大小信息也就你知我知,一种村庄的亲和力也就牢固的传承着。

有时候回老家,特想去串个门,但看到人人家家铁门紧闭,再看到进门时主人满脸“有事吗”的警觉神态,一种心情也就自动关门。

但是还是想回家,回到“鸟枪换大炮”的红砖红瓦的四合院里,躺在打泥炕上想想过去,回忆能抚慰城市流浪中疲惫的一颗心。

黄昏来临,走在村巷间,一股油炝葱花的浓香引来一种“今夕何夕”的怀想,那时候太困难了,记得有一次二婶说:有点清油,烧一顿拉面多好。爷爷回了一句:有清油,炝到驴粪上也香。

回忆酸涩又甜蜜。

背着碎花布头书包的快乐定格出我少年的身影;走到挂着“泽林小学”校牌的校门前,那些坚守山村的启蒙老师的音容笑貌蒙太奇式幻化而来,他们大都是一些初中毕业或者小学毕业生,有一个特别的名字叫“民办老师”,那时候一个月拿十几块钱的工资,但是他们硬是让泽林的多少尕娃丫头睁开了懵懂的眼睛,一些人在他们的扶持下走出了大山的怀抱。

启蒙老师里面忘不掉李老师,他叫——李尔德,是山那边东沟乡人,到泽林要翻过一座叫“石崖豁”的石山,山路弯弯曲曲很不好走,至今还没有通车,李老师十八岁从初级师范班毕业分配到泽林小学,在这条山路上走了将近四十年,退休前一年胃出血倒在了讲台上。

第一次见到李老师,我想到了他家也可能很穷,他瘦瘦弱弱的,设想他也可能经常吃不饱肚子。念了几年书,有点懂事时才知道李老师有胃病,因为拉扯五六个孩子,媳妇又是长病在身,自己的病一直就那么拖着。

佩服李老师是他写一手好字,他面朝学生背对黑板,反手能写出一黑板规整的楷体字。那时候粉笔很少,下课了,我们时常拿白土块在黑板上临摹李老师的字。

老师有病,不能过多运动,他喜欢看书,养一些花草和小动物。一到天,他的宿舍门前花红柳绿,三两个鸟笼子里几只红胸脯的小鸟“啾啾”不停,“红勾蛋”、“黑钢蛋”之类野蜜蜂“嗡嗡”于芍药、干枝牡丹丛中,其时李老师就坐在花丛中看书,有时候拉一把二胡。

那时特想知道老师看的那么厚的一本本书里有什么东西值得他一看一下午?有一次偷偷看了一下老师的书,书名叫《增像全图三国演义》,里面是繁体字,竖排的,有很多插图,一些人骑马拿枪混战在一起。当时就有了一个梦想——要好好念书,长大了像李老师一样看厚厚的三国。

最忘不掉的是老师房门两边的那些水蜜蜂,至今不知道这种蜜蜂的学名,小蜜蜂无蛰人的小利剑,它们喜欢在土墙上打洞,之后从河边抬来河泥做蜂窝,时间长了,一根根长长的泥壳悬挂起来,水蜜蜂进进出出泥壳也不会掉下来。李老师掌握了水蜜蜂的习性,就在宿舍门两边土墙上钻了很多小洞子,结果就有不少的水蜜蜂来安家了,闲暇时李老师就会蹲在宿舍门前看蜜蜂的劳动。

三十年如一日,李老师的坚守让我学会了站高望远。

今天,“故乡”一词变成一种时髦走进歌坛,走进画册,浓妆艳抹于诗文中,我的回忆里还是充满着昨日的青涩,今日的温馨。

架子车失而复得的故事变成了传说。

森林、野生动物、窝子消失的时候,泽林滩和四周的大山里生长的不再是美丽、和谐、温暖这些词语。

写到这里,又想到了爷爷有关吸烟的一段类似周立波语录的精彩话语,爷爷说——

以前的人没有弯弯绕绕的花花肠子,人心耿直,所以都抽长长的、直直的将近一尺长的旱烟锅。

后来世道变了,人性扭曲变形了,这时候男人们抽的烟锅跟着变成了弯弯拐拐的不到三寸的短烟斗。

现在更是世风日下,人和人之间没感情没信任,大家做事讲究速成,因此抽烟不需要专门的烟斗,一次性的纸烟受到大家的青睐。

想想很对,现在办事喜欢在宾馆酒店茶楼洗浴中心里,一顿饭、几瓶酒、几包烟,一次暧昧的按摩,一件事就摆平了,之后很多人之间相互利用之后的那种关系,也就和易挥发的酒、易消散的烟一样烟消云散。

好在有远见的人们看出了危机的四处潜伏,因此——

为了保护环境,枪支管理办法出台了,“退耕还林”政策出台了,山林草地艰难中恢复着昔日的模样,一些消失很多年的小动物又出现了,比如红狐、岩羊、雪鸡、蓝马鸡。

为了重塑传统人文道德,“重读经典”的倡导开始了,看到这个词,首先我想到了启蒙老师李尔德,他的淡泊中的坚守,清贫中的和乐,肯定是手捧的那些经典赐予的。

为了地球母亲的返老还童,“和谐社会”的口号提出来了,我的理解是,“和谐”不能更多的从人与人之间、人和人类社会的关系来理解,而因从人和万物、人与自然的关系的相互尊重为核心。

然而私欲无法根除的前提下,但一些人不光是把一些利国利民的举措看成口号,不要玩“光打雷不下雨”的人为阴招,而是完成一种真正意义上的和谐构建,进行一种“万物为友”的真正的沟通,让曾经消逝的那些铜版画重放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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