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蔷薇
野 蔷 薇
艾 平
民间写手段发展曾以鹿马羊狗为喻体，写了四首或贬或褒诗，由自己挥毫书写，装裱于玻璃框内，悬挂在住宅中堂，俗称四扇屏条幅。四扇屏匾额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可谓奢华墙饰，许多家庭只能用麻纸写字标示书香。那时我家老屋土墙上，除挂毛主席像外，就是祖父的毛笔字。给我印象深者莫过于东隔墙上的横匾，边框由秫干扎结，“人间正道是沧桑”匾文周围，以浅绿广告色涂饰。祖父友人来家不避室陋和墙贴凌乱，赏毕字艺，方入座言它。
或许在文界，无名如段发展者只一株草，也鲜有读他作品的粉丝，但这个文化群体确是个存在，悄然于一隅乡土开出各种各样的花。这些山茶水荷未必出现在纸媒上，又未必不是花中珍品，段氏评犬诗便是一朵蔷薇奇葩。
怒目睽睽气势骄，雄心似欲逞英豪。
门墩装虎終非虎，毛尾续貂不是貂。(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拼命方能追兽兔，鞠躬竟敢比萧曹。
林中高鸟朋干尽，笑坏扬州郑板桥。
这首绘犬图把犬一生命运展示得一丝不挂，倘若犬类有知一准儿裸逃，不再拿人作主子。幸而，犬被土豪暴发户吸收为家庭成员，把哨位从门口挪进内室，洗浴用海飞丝香露，主人自己只打香皂，犬们由狗升级为哈利或达理。
兽性之于人性，人性失而野性发，兽失野性变而为羊，牧羊犬夹在羊群里，狼便有了幸福日子。
作家笔秃了，好文章没了，于是鲁迅先生骂无聊文人——被豢养在圈里。民间无圈环可依，因而文学山火喷吐着愈烈的走势，即便文墨窝在抽屉，也会椎破露出尖儿，尤其网络文学勃起，由少数文人把持的河防决堤了。倘使那位道白犬类命运诗作者，活到这个时代，一定会改写自己，因为生命自由奔放，改变的不光生活通道，还有精神走向。
民间文化开垦的犁波流溢着泥稥。文狐文学网的开启，给散落民间文人，搭起一观沧海的亭阁，在纳尽千帆的远阔时，把沉潜的故事钩捞上岸，擦亮思想的燧火。
老世纪里，司马懿以手加额，保佑领土完整，我则为文狐网创始人方敏女士捏把汗，像臣子忠告君王，莫因美人失江山。当下文学是妾，物质生活是金銮殿。她说，小女子志在文狐灵动，焕春一刻，胜阅千澜。我又劝她取众人柴，烧文狐火灶，火高自有添薪人，她笑谓那样无异于拿刀割文狐肉而啖之，剩一把骨柴，失了网站仙味儿。
山东多奇士，概为地拥北方厚重，又具南国灵秀，此所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也。斯时，我仿佛看到青岛的海波，泽沐一乘方舟，在浪烟里颠荡亢进……
痴迷于民间文化渔猎，把捕捉的精神碎片，缝补到时空大气场中，折射人性的光芒，贾平凹先生无疑是这方面的收藏家和高手。我喜欢阅读他的散文，新颖逼真自然，如山涧淌过搭石，剪碎一缕缕涌水，挽鬏一潭绿。陕菜好吃且上得了大厅堂，贾平凹一语道破天机，写文章不仅写出意境，还得写来意趣，把日常拾来的故事碎片，像佐料一样揉进文间。
当代新诗不如歌词好。歌词的魅力不只艺人唱功叫座，还有辞釆的诱惑，而它恰恰吸取了民歌精髓，语言明快，有韵味，不乏哲理，把心底潜藏吐露得汨汨滔滔……
所谓新诗要么直白少情无韵，要么隐晦生涩难懂；无味之水非渴不饮，难操之器非急不用，于是，诗人只好裸奔。
前苏联诗人叶赛宁，以自然流畅文风横空出世，打破了他那个年代的拘板，直抒胸臆。其中一首情诗在我做学生时读到，几十年过去，仍闪回于脑际：
把你心上的秘密
对我公开吧，对我公开
你那低沉忧郁的声音
实在招我喜爱
……
诗人困惑，不惟读者品味下线，似有井水比自来水甜的密笈。也应了那句诨话，正版书无人问津，何谈盗版﹖
在七几年，小道消息，堪称官方文宪的盗版，这与传媒落后不无关系。那时我尚年幼，把听来信息当成新华社的声音，为自己洗脑则在后来的阅读与思考。譬如，坊间流传志愿军一军人马在朝鲜覆灭，军旗被美帝扛走，挂在联合国大厦。中美在朝鲜半岛打了三年而互未宣战，我军入朝时连战士随身物品都不得有中国标记，哪来军旗给美国鬼子当靶子？
志愿军180师被围，师主要领导及3000余指战员突出来，保存了部队建制，得到补充后在上甘岭战役中，打得很棒，雪了前耻。至于抗美援朝影视剧里的军旗镜头，那是导演的艺术，战争没那么浪漫；志愿军也不是唱着军歌跨过鸭绿江的，而是悄然潜入朝鲜发起战役，给美帝野心狼当头一棒打。经过连续五次大反击，将所谓联合国军驱逐到三七线地域。在志愿军后撤时，180师由于拖带大批伤员，且担负掩护大军撤退任务，加上与志司失联和师军事主管缺少战场临机果决素质，导致被敌机械化部队包围。
张学良晚年，媒体采访他时，问《西安事变》电影与电视剧，那个更真切，张老笑谓皆是演戏罢了。可以想见，民间渠道流速和负荷，有时远远大于官船运河。
另一传闻来源于尼克松的破冰之旅。一总统随员冲周恩来总理发难，称美国人走路昂首挺胸，中国人走路弯腰驼背，步态是否与民族自信心有关。周恩来妙答：中国人在走上坡路，美国人在走下坡路。
国宴上，黑格将军见招待用的九龙杯，顿生窃念。所谓九龙杯乃传说的国宝酒皿，每樽杯壁有九龙图案，贮酒时杯内九龙游弋。黑格偷樽九龙杯入包，被服务员看个真切，报给周恩来。周恩来眉毛一拧，请来魔术师助兴。只见魔术师吹口气，手掌上杯子不见了踪影。在宾主打楞唏嘘当儿，魔术师手指黑格提包道,“杯在将军包内”。完璧归赵圆满谢幕。斯情景契合周恩来做派，问题是美国佬老远跑来就为抵牾，而也乐于修好的华夏巨人，岂能这般小家子气？故事显然杜撰，可也道出了市井描摹能力。
几天前途径一菜市，忽闻叫卖声，转头见一老妪蹲于墙旮，再看她篮子里鸭蛋，老妪抬眼道：“一元一个，买十送一。”问她何不裹泥咸腌，她掫着鸭蛋宣称，水库边鸭子吃米虾，蛋黄自然红。看我信疑参半，她脸上漾笑自白，家里阴天一人，晴天两人，懒得做作。同蹲一少妇，见我眨巴眼睛，呵笑着解谜，“晴天太阳下，人连影子不是两个人嘛。”
民语鲜活幽趣，倘以土俗嗤笑，便有五十步笑百步的滑稽相了。民间艺人在创作取舍上，匠心独运功夫也很到家，就像使筷子拨拉梗上菜叶，分离着下锅，简单不乏技巧。
市郊某乡政府新建一楼房，欲在楼头山墙绘幅壁画，请来美院几名画师。画师们绕乡府大院转悠半天，开始构思壁画寓意色调。匆匆几日过去，不见壁上生景，乡头头眼看落成剪彩典礼临近，只好叫来本地一画匠支差打关。
土画家走到墙下，手搭眼棚望了一阵，开个单子叫主事人买来颜料和几团碎布，就地找来一根长竹竿。打格定位妥当，他将颜料摊在塑料布上，把棉布缠到竿尖，而后执竿点红，回手沾绿，对墙体一番涂鸿。两天光景，一幅山水图落户衙门，引得驻足看客或云栩栩如生，或道像真的一样。乡政府为作答谢，将麾下一套住宅，打折给了他，惹得初来者一肚子牢骚。
在这里我无意菲薄画院派学者，他们擅于纸上作业，面对墙板石坪可能不顺手，而民间艺人由于环境因素，在实物上雕花印画，堪称一手绝活。尤其运动不断的国情宣传，为他们打开独特的天地，练就一井之地可耕墨，五丈方圆能勾画的本领。
写文章人不乏两个梦，一是留下经典，二是凭文立命；两者兼得，招人隠恨；不得其一，便抬出清高作态。私欲如同老水车，齿轮转数与喷水量等高，渠水畅流不绝，否定人性之私，无异于性压抑者，把打更木鱼当天明盼头。
民间文化被勘探，发掘的镐慢而少力，由着艺人自己搭台演绎，以救赎他们濒灭的唱板。同时，糟粕的病灶也在泥沙温床上，变异出怪胎，迷乱人的心智，贻误在航程判别上。譬如以讹传讹的根系，植于文明遭毁弃，物质与精神生活双重匮乏的土壤，上演出含泪喷饭的故事。
文狐文学的使命，就是要抉摘民间闪光的燧石，摈除魑魅磷火，洗丽一片云海。我们文学人要正传民间文化，熔铸情操于生活，则必须站在山涧泉头，眺望那一湾水，在万家灯火中找到阑珊处。于是，我得出这样的悖论，人与其把才情锁在夜郎宫闱，不如到荒草间寻一方平展，像智障者头枕土坎，美美地酣卧。
然而，生命更需要一块石板供自己舞蹈或雀跃。
2014年5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