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冬天到夏天(文：桑丽娟）
文：桑丽娟
编辑：赵应书
胸口憋着一口气，好一阵子了。
想不出什么时候积攒下的，也许始于几天前唐僧师徒离开成都上了路，也许是几个星期前刘华离开那天的阴云还未散去，也许，从一个多月前，朝夕相伴的舍友都各奔前程，522变得空荡荡开始。又或者，什么都不是，只不过一直都没有学会深呼吸。
唐僧他们上路五天了。按行程，今天翻过折多山到新都桥，那个真的可以美得令人窒息的地方。没有去想象跟他们上路的幸福，我很确定上了路又走不动的尴尬，蓄谋了很久，也努力过一段时间，最后还是没有按时出发。没有任何借口，只因为不够努力。就算天上掉了馅饼，没有一口好牙齿，也是咬不动的。出发前送他们，喝了些酒，晚上晕乎乎骑车回来，差一点就要冲动跟他们走。幸好第二天头晕眼花各种不舒服，才让自己冷静下来。他们一天天地走远了，我还在这里，懒懒地，什么都不想做。从开始骑车到现在，四个多月的时间，码表上总共1600左右的里程，平均下来，一个月不到400，一个星期也只有100左右。显然，不走是明智的，那可怜的里程数和仍旧脆弱的身体，还有我不堪一击的意志力，都还不够做上路的资本。这是一条只有靠自己才能走完的路，漫长，不一定会有终点，尚且弱小的我，只有慢慢长大，直到有一天，就算一个人上路也不觉得缺乏安全感。
上天安排给我们走的路，最终都不会是徒劳。看到异样的风景之前，总得有个炼狱般的磨难过程。就好比，你爬不过折多山，自然就不可能感受到新都桥的美。就在刚才，红孩儿短信说，他在爬折多山的路上高反了，他说脑袋就要炸掉，他说他完蛋了。这个时候，我正好在看一则消息，说的是一个女骑友路上出事挂掉了。感觉后背有凉风吹来。我相信高反不会怎样，小孩儿也只需要休息就好，可还是不安，希望，再接到的一条短信是说，我没事了。后面的好多个日日夜夜，愿他们平安，到达，然后归家。(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我想起，曾经有人问过我：你害怕死亡吗？忘记当时如何回答的了，但是没有忘记当时是坚决否认的。而如今，我胆小怯懦，害怕听到任何人死去的消息。总是不明白，为什么会与一些本来毫不相干的生命擦肩而过，为什么要我看着他们离去，却又无计可施。
刘华走了两个多星期了，从知道她的病情到得知她离去的消息，前后不到两个月的时间，从头到尾也仅仅见过她一面。可是，这个本来并不相识的人的死，笼罩着我。
见到刘华，纯属是个意外。那天，陪电台的吴老师送光碟去给特教学校，他眼睛看不到，陪他去自然应该送他回来。他说送完光碟我就可以自己回学校，他下午还要跟志愿者团队的老师去看望一个残疾人。我没有多问，吴老师他们以电台的一档残疾人节目为基础，有一支长期稳定的志愿者队伍，经常帮助一些残疾人，这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后来，团队的汤老师他们不能那么快来接他，我就陪他等。中间也许是无聊，他才跟我说了下午要去看望的是一个打电话求助过很多次的病人，住在双流，情况估计有点严重，他们决定亲自去看望，看是否能提供什么帮助。直到这个时候，我还觉得，这个病人的事情，与我无关。后来吴老师说了一句，你想去的话可以一起。
于是，和另外三个老师一起去了。开车兜兜转转，最后才把双流县黄甲镇杨桥村245号这个地址给找到。见到刘华的那一刹那，我惊呆了，甚至忍不住想要呕吐。画面有些恶心，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病得那么严重和不堪。她已经失去行走能力，躺在床上，双腿肿烂，长起一个个拳头大的泡，然后化脓、溃烂，流出来的水都打湿了床单。然而，眼睛所见，不过是她所遭难的很小一部分。08年患病，诊断是罕见的多发性大动脉炎，因为无钱医治，病情恶化，09年又患双眼视网膜脱离和左眼并发性白内障。听她说的时候，光这些病名，都是我贫瘠的人生经历所未触及过的，可是后来，我竟然成了他们了解她病情的唯一一个见证人。眼睛做了手术，可是失明了，医生给不出明确治疗方案，病情不见好转，家里又一贫如洗，因此只能回家休养。照顾她的养母，从她生下来二十多天被人遗弃就开始抚养她，养母有过一个儿子，前几年癌症去世。在刘华暂住的出租屋里呆的那一个多小时，我始终没敢去看她的养母一眼，我总是没有勇气直视那些被生活万般折磨却不曾低头的人，只记得她站刘华床的那头，光线从窗户里打进来，她的影子正好重叠在刘华溃烂的双腿之上，一个母亲和一个女儿关系，那么巧妙又生动地连接在一起。她养她长大，失去儿子，又天天在床头守着这个并无半点血缘关系的女儿，她没有钱救她，却也并没有如生她的母亲还有这个人世一样将她遗弃。
老师们给她准备了五百块钱，这是一点微薄而又情谊深重的心意。其实，吴老师自己是个盲人，团队里很多人都是残疾人，他们尚且需要社会的帮助，可是，往往是这些最需要帮助、最弱小的人们，在最底层的社会里，为别人的生活做着忙碌的奔波。刘华的病情危在旦夕，老师们立即从可能的方面着手，希望能够挽救刘华的生命。最快而最有效的办法，是申请到残联部门的医疗救助款。按照流程，这需要向刘华户口所在地眉山市仁寿县提交申请，然后从县里到眉山市，再提交到四川省残联，通过省一级残联的审批，就可以拿到医疗救助款。吴老师动用了自己的职务之便，已经跟省一级残联打好招呼，只要申请提交上来，立马可以加急处理。我帮忙写了申请材料，刘华家人提交到了县级残联，这边我们只等着眉山市残联提交上来，却不知，这成为救助刘华路上的拦路虎。申请迟迟不见提交到省里，中间刘华打过几次电话让我帮忙写其它证明，我一直鼓励她坚持。直到那个燥热的中午，接到吴老师的电话，刘华已经在前一天走了。
她是含恨而走的。本来大家都在为救助她而努力，她的精神状态也明显有了好转，就在希望终于就要看到的时候，她还是被世态炎凉重击。眉山市残联欲做婊子还想立贞节牌坊的做法不止耽误了救她的进程，而是掐断了她燃烧着的最后一截灯芯，生命最后一点可能点燃的火焰，完完全全熄灭了。我始终无法接受刘华离去的事实，吴老师、周老师、小夏也无法接受，我们这些素昧相识的人，尚且为这个生命尽着我们最大的努力，可是，那些手握权力点个头签个字就能解决问题的人，却无端端草菅了一条人命，还如此心安理得地坐在那里。
最悲不过人世，最冷不过人心。在这世上的孤独的我们，竟还不愿相互取暖。
刘华的离开，让我一下子想起好些个被尘世遗忘掉的生命。魂魄不知飘向何处的大学同学，不知如何死去的表姨，不知何时离开的爷爷，他们走了好久好久了，没有坟墓的骨灰怕也已经长出了花朵，有坟墓的呢，刻在碑上的名字也早被雨水腐蚀得模糊不清。他们的到来和离开，是再也无人去解的谜。
四月如此残忍，生命在努力生长，却终敌不过人心漠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