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芬儿

2014-05-22 11:41 作者:火雁  | 9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天快黑的时候,离晋冀交界处不远的水泉村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黑雾,阴沉沉的,显得格外可怕。这里三面环山,中间是道沟,这道沟一直延伸到通往仇犹城的“官道”。随着三轮车“嘟嘟”的交响乐不断鸣奏,各家各户的电灯也断断续续地亮了起来。这时的水泉村却是一道绝妙的风景线,从西到东自上而下住着的几十户人家连成一条昏黄色的长龙。

相传清朝初年,这里来过一位道士。当时的水泉村还是一条荒沟,只有临近的羊倌常来这里放羊。道士说:将来这里要出一位天子。羊倌问:何以见得?道士说:等这里的人家住成了一个龙形的时候,我再来拜访。这个传说经历了几十代人的口一直流传到现在,也许早已变味。可是村庄住成一个龙形却是事实,然而道士终没有再来也是事实。在十年浩劫,全民皆难的日子里,道士的传说一再动摇着村民的企望。改革开放以后,村里几位长者说,道士不来,可能是因为我们还没有住成龙形,于是点穴看风水的阴阳先生选的位置尽量使龙形完善。即便如此年复一年,也不见得道士的踪影。只是水泉村群的样子一直没有改变。唯一一条通往“官道”可以走汽车的土路也因无人问津长满了蒿草,遇着阴天下,汽车难得进村,而且人走在上边摔跤也成了常事。

村口旁,三孔石头窑洞,石头砌的院墙。没有街门,但院墙很高,整个院子显得雄壮气派。正中的窑洞亮着电灯,屋里戴眼镜的老头躺在炕上看阴阳八卦。炕沿上坐着两个女人,一老一少,老的面容憔悴,少的眉清目秀。

芬儿,听人说,又在给你说婆家?/三娘,(方言:娘,奶奶的意思),有什么法儿呢!闺女大了总得往外嫁,不过,我还是想找个识文断字的。/唉,闺女,依三娘看,受苦人有理气就行,书读多读少有啥用哩!/三娘说的也是,俺妈也这样劝我,可是我总不甘心自己找个没文化的。不过,我也不想为难妈,他们养活了我二十年,又供我上了几年学,也真是不容易。/这就对了,闺女,好地方就去呗,不要错注意,其实男人女人就是凑合着过的。现在年轻谈什么感情,感情到底啥玩艺哩?我们那会呀,家里还跟你商量?第一次见男人就是新婚那一天!你看,我们还不是一辈子!

芬儿低下了头,脸羞得像熟透了的苹果。心里却格外的难受,是的,两代人的思想是难以沟通的。芬儿,你是认命,还是要找一条新的生活道路。你认准了父母二十年的养育之恩,而只能服从他们的意志。你还是想到十几年的学校教育为的是什么?难道只为了报答父母二十几年的养育之恩就将你美好的理想,还有你的自由一同扔进传统的垃圾箱,芬儿,你是新人,你就应该有新的追求!(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可是眼前是三娘,差不多是隔了两代的三娘!她能理解你吗?

三娘看着怔怔发呆的芬儿,安慰说:闺女们总要过这一关的,不过,你们还好说。钻在咱穷山沟,苦就苦了年轻的小伙子们,新全他们找个媳妇真难呀!/ 三娘,新全还小,今年才二十一。他吃得苦,人也机灵,我看水泉村再穷,新全也不愁个媳妇。/话是这么说,可是人家谁愿意来咱这穷山沟?你不说他还好,你一说呀,我就来气,每天晚上让我等,也不说早点回来。儿行千里母担忧,咱就不由得想人家,人家才不管你这么多。/三娘,当娘的都一样。不过,年轻人在一块混着干活,总不愿意一个人回来。

芬儿看了一下表,已经快九点了,三娘,我不用再坐了,回去我还得改作业。何况新全回来还要吃饭休息。/再坐回会儿吧,闺女,出嫁了,就难得有机会了。闺女,我总觉得你有心思。/是这样的,我下个月十五就要办事了,让新全去一下我家,大家一块长大的,送送我,人一辈子也就这么一次。/订了亲,也不跟三娘说一声,年轻人啊,说办就办。/三娘,这不告你了嘛!还有这个本子,算我送给新全做个纪念,他爱写写画画的。

芬儿跨出新全家,抬头望天,月儿快要满圆了,“下个月十五”,她心里仿佛琢磨着这几个字。下个月十五,她将告别这个村庄,到另外一块土地开始自己新的生活。水泉村,美丽贫穷的水泉村,再也不是属于她的水泉村了。

远处“嘟嘟”声越来越近,她加紧了脚步。她怕见新全吗?她并不怕,她本来是想找新全聊聊的。 可是当她把本子交给三娘那一刻,她就决定:新全是暂时不见了。

回家的路并不长,但是她却走的上气不接下气。是谁家的录音机里放着《渴望》主题曲?毛阿敏那悠扬动听的歌声把她的思想打得天花乱坠。“漫漫人生路,上下求索”,“问询南来北往的客”。“谁能告诉我,是对还是错?”谁能告诉我,芬儿在问自己。 可是茫茫黑,谁会告诉她?即便明天天下大白,谁又能告诉她呢?

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来寻找光明。光明如逝去的东水,不再属于我的天空……

我的心灵是干涸沙漠的一棵小苗,渴望甘露滋润。在这漫无边际的沙漠,我到哪里寻找甘露……

重新认识你,如同在沙漠中发现了绿洲,可是你肯滋润我长久干涸的心灵吗?……”

夜已深了,新全看着扉页上分而那隽秀的字体,他的心在咚咚地跳。这是第一次,一个女孩以这种方式和他交谈。黑夜的可怕就在于它是一般的寂静。一个像生命终结一样不可挽回的事实在告诉他,芬儿将是一个即将出嫁的新娘。最近流行的“心语”,“让我最后一次想你…… ”蓦然间震击着他的鼓膜。第一次为情所惑,他所希望的,不希望的一切都在侵袭着他。他还没有对任何一个女孩动过情,除了与芬儿这种朦胧的、不知不觉的情感之外。

记忆中,芬儿是不太喜欢他的,是的,芬儿本不应该喜欢他。他们一个“陈”字已经告诉他!尽管年轻人对家族观念不太看重,但是同一家族的男女是绝对不能结合的,这在水泉村连傻子都知道。陈家的女儿留在村里做媳妇,只能到为数不多的崔家和韩家。芬儿、新全他们这个年代年轻人当中,作为唯一一个杂姓青年,韩雨清是应该值得幸运的,而命运又对他特别的偏爱。上高中时,他跟芬儿一起进了县一中。而新全却回到村里改造地球,风吹日晒,使得本来还算细嫩白净的皮肤变得粗糙黝黑。也就是回村以后,听说芬儿跟雨清谈起了恋爱,之后又被确凿无疑的事实证明:第一个暑假,他们手牵手回到了村里。这在村里是破天荒的。然而进了城的秀才是没人敢挑剔的。面对这一切,新全没有说什么,也不必说什么。只是在秋后开学的时候,他才想到自己是本应该好好读书的。他并不羡慕他们恋爱,只是在向日葵飘香的九月,他只能跟金黄色的秋色厮守。

再到后来,芬儿高考落第,雨清金榜题名。雨清面对青山发誓,芬儿永远是她的芬儿。他鼓励芬儿再考一年,谁知芬儿再次名落孙山!那山盟海誓也像柳絮一样随风飘落。这些一半是他耳闻目睹,一半来自芬儿的诉说。而韩雨清竟然三年多没有回家!

芬儿最终是当上了民办教师,他有空的时候也回到学校坐坐,好歹从小一块长大,芬儿受了打击,自己总该安慰她。每谈一次话,芬儿那忧郁的眸子里便泪光点点。起初,他只是静静地听,只当是年轻人无奈的倾诉。久而久之便如听厌了的“阿毛的故事”。再到后来,他却是没有办法了,便想着法儿安慰她。有时在外边借些小说给她看,有时也把自己的一些“书法作品”和“文学创作”给她看。芬儿说他写得很好,有黄土汉字的风骨。雨清上过大学,但无论是写字还是作文都没有他好。这个时候,他心里总是美滋滋的,男人高兴的时候,莫过于女人在两个男人的比较中,自己获胜。

后来,自然多了别人的闲话,有说芬儿在乱爱,(当地“恋”和乱音近)而不是恋爱。也有人责备新全,一家子自己的,鬼魂个傻劲儿?新全事不找芬儿了,芬儿却隔三差五地段不了往新全家跑。

尽管如此,他们并没有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感觉,生活依然平平淡淡,他们的交往也跟以前没有两样。

芬儿要出嫁了,等待他的将是什么样的命运呢?他不知道,但他肯定,芬儿并不满意这场婚姻,但他没有办法帮助芬儿,一切只能听天由命!

芬儿在一阵锣鼓声中上路了。新全正跟几个一块长大的小伙子喝得满脸通红。他们没有向芬儿挥手道别,其实挥手也是没有用的,芬儿已经蒙上了盖头。

街上男女老少看着遮天盖日的黄土中奔驰的几辆轿车,嘴里不住地赞叹,都说芬儿好福气。芬儿终究没有跟上大学生,可大学生算个球!现在还是钱来得实在。有人议论那女婿有多少钱,知情的人伸出几个指头,做了几种花样,人们顿时恍然大悟。脸上的肌肉一跳一跳的,连笑的调子都在变换。

芬儿走了,新全还是照样出车,三娘还是每晚翘首等待儿子的归来。只是这个院子少了先前的喧哗,三爷三娘四十来年就没有多少话说,如今都一大把年纪了,更不想说话。三爷看他的阴阳八卦,三娘缝缝补补。老年人的日子中归于沉寂

芬儿一有空就往娘家跑,回来之后就不想走。总要等女婿叫上几次,她才恋恋不舍地离开。回来之后也断不了往新全家跑,结婚快一年了,还没有听说她有孩子,三娘又劝她,安安心心过日子吧,男人女人也就那么回事,芬儿低着头,脸还是苹果一样红。

农历快要翻过一半的时候,芬儿又回娘家了,按照传统惯例,这回她是回来请娘家看戏的。当然也忘不了跟三娘说一声,尽管三娘跟她家关系还远一点。三娘说:我是想看看芬儿的地方,可惜人老了,出不了门啦!新全去吧,年轻人谈得来。新全那天是载了一车人去赶磨盘山七月初一庙会的,老年人怕买礼物,很少去芬儿家,只有几个儿时混得不错的年轻人去了。都说芬儿命好,冰箱彩电席思应有尽有。芬儿女婿忙着招呼他的一些朋友,跟丈母娘家人打过招呼就去忙自己的事了。

“这么好的东西就是不会享用,”芬儿笑盈盈地跟童年伙伴打着招呼。“今天我和大家就在一块吃。”新全说,你还得陪客人去。芬儿说,他的客人他自己陪,娘家的人我来照顾。大家于是开玩笑,你们俩也分家,哈哈。

新全说,你们有些不合适。芬儿说,混了一天说一天,不合适就不合适吧。

几个儿时的伙伴坐在一起,边吃边聊很是高兴。芬儿也破例喝了几口白酒,脸红扑扑的,大家都说,芬儿还像以前一样可爱!

自从赶庙以后,新全总是担心着芬儿。从她的举止中可以看出。她跟丈夫的关系正在恶化。其实自打芬儿出嫁,他就担心芬儿回娘家,因为那个日记本,他们的帐并没有了结。打心里说,他们之间有一种感情。虽然芬儿曾经爱的是雨清。但芬儿依旧像妹妹一样待他。而且在失恋之后,把内心的一切秘密都告诉了他,至少芬儿是信得过他的。不是他对女孩不感兴趣,而是他跟芬儿之间有一道障碍,这是祖宗们筑就的,谁敢以身试法,将会身败名裂!

有时他后悔,他不该说芬儿跟男人不合适。男人跟女人本来就凑合着过的,查一查赤县神州的历史,有几家是合适的。然而,他一触到芬儿那忧郁的眼神就想说:你们不合适。有时他也很惭愧,他帮不上芬儿的忙,他不相信有钱能使鬼推磨的哲学,但是这个社会没有钱是万万不能的。他没有能力改变芬儿的命运,他没有尽力,也无法尽力。

芬儿难道只想得到他的同情吗?她把一切都告诉了他,在别人流言蜚语满天飞的时候,已经失恋、落榜的姑娘家不顾一切三番五次去找他,芬儿是把他当成知心人的。

难道自己不喜欢芬儿,或者说,就没有产生过“爱”她的念头?芬儿善良、厚道、纯情。针线活儿好,由文化。而且在文学欣赏上也能提出一些独到的见解,跟自己有共同语言,这一切正是他所需要的。他何尝不想找一个像芬儿这样的媳妇呢,偶然间他也幻想着芬儿成为他的媳妇会怎样。他曾经那么关心芬儿,自从看到芬儿笔记本上写的那些话,他知道自己也许不完全是幻想。对于芬儿,他不仅仅是关心……

可是,他一想到将来跟芬儿结合,仿佛就看到两个公差模样的人向他扑来,按着他的头刻上几个字“乱伦通奸”。他知道一旦头上多了这几个“字”,他就只能远走高飞,而这一切又是他所不希望的。

你有勇气撞开世俗的门吗?外面是新鲜的空气,自由的世界。你可以拉着芬儿唱歌跳舞,你们可以辛勤地劳作、幸福地生活……

可是……

中秋过后,受了委屈,挨了丈夫打的芬儿回来了,双目无神,披头散发,面容憔悴,这是那个可爱的芬儿吗?芬儿,芬儿你回来了。水泉村金黄色的玉米谷穗向你微笑,这是又一个金黄色的秋天,在别人满载丰收的喜悦的时候,你却装满了泪水和委屈。芬儿,回来吧,金色的秋天,可亲可爱的土地在盼着你的归来。

要强得宝林两口,一面骂女婿,一面又责备女儿,宝林媳妇不止一次在村口大骂女婿:让那个龟孙子王八蛋八抬大轿来抬,要不休想把我闺女叫走!可是女婿送过几次礼后,他们两口便软硬兼施,说服无效,打了耳光也难以使女儿回心转意。他们只好让女婿回去等等再说。

你们俩口要强,是谁铸就了芬儿不幸的婚姻,芬儿有芬儿的自由,你们却像你们父母包办你们一样,包办你们的女儿。你们没有清楚地想一想,你们做得对不对,你们是为女儿还是害女儿。

芬儿,你还等什么?你是新人,你有权力选择你的自由,你的爱情。你不能让传统的道德赞颂你的青。芬儿,只要你大胆地迈出传统礼教的大门,眼前是宽阔的大地,头顶是太阳永恒的微笑。

找新全去!她相信新全是拯救她的真主,上帝!她要向他倾吐一切……

明净的月夜,第一次他们相约在水泉村的官道上。

你们不合适,新全说,还有呢,芬儿问。

……

新全,我等着你的话,我后悔当初答应嫁出去,我总以为可以这样磨下去的,可是我实在受不了。新全,你知道我过得什么日子吗?新全,你是明白人,你看到我写在日记本上的字,你知道我心里想啥?你会嫌弃我的过去吗?

不会,芬儿,我爱你的过去,也爱你的现在,永远爱你。可你知道我们之间,知道我的情况,你会受苦的。

我不在乎,我不怕受苦,只要有你。我认准你是个男人!我可以和他离婚,马上就离,我不愿意过这种忍气吞声的日子。

那我们一起离开这个地方,我们到外边去打工,生活。

好,我跟着你走,离开这里……你舍得三娘和三爷吗?

我们会回来的。我们出去闯闯,挣很多钱过幸福的日子。也许我们将来会有一辆轿车,开回这里修一条好路。让村里人也见见外面的世界。那时候,也不会说咱们丢脸,我们就可以安安稳稳过日子。

好注意哩!新全,我盼着这一天的到来。

两人相互依靠着,数着晴空的星星,数着他们美好的明天,但他们心里知道,水泉村的路现在还横在那里,天干时破旧,下雨时泥泞……

刘宝焱 一九九六年十一月于武昌南望山

二零一四年五月 整理于太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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