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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贵

2014-05-11 20:48 作者:虎步漫游  | 17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最后一次见到富贵,是在六七年前,是在郑州火车站前的广场一隅。我一直大步向前,是因为急于赶车,然而就在我对路边乞讨的队伍余光一瞥之际,忽然的就发现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定睛细看,呵,这不是我们村里的富贵吗?!

我当然是会感到很惊讶的,从豫东平原的小村距离这省城的火车站,大约有六百多里的路程,他何以辗转到此谋起了生路呢?

……

我至今也不晓得他何故取了“富贵”这么一个颇具现实讽刺意义的名字 。但我猜想他的年纪一定大我不多,因为更早的那些人不是取了又红又专的“卫国”“红卫”“国红”,便是一些很贴现实的名字,比如“旱收”“麦收”等等,只有他----居然取名“富贵”,不知道又寄托了多少殷切的渴望。

虽然他大我不了多少,但我记忆中最早的印象却止步于三十年前的一个天。豫东的夏天一向酷热难熬,我们这些小孩子每到此时,最喜欢的就是跳到河水里戏耍了,但清澈的洪河水离我们村太远,六七里的样子,水势又湍急,像我们这些七八岁的孩子是不被大人们允许去的。我们就只好结伴跳到村南寨沟的浑浊泥水里玩耍了,也照样大呼小叫的玩得不亦乐乎。富贵就常常不声不响的独坐在残存的寨墙上,眼里透漏说不出多么羡慕的味道看着我们耍得痛快。

他的家就在寨墙后面,很近,隔一条路。据说他原本有兄弟五个,夭折了一个。富贵是老幺。老幺----在乡村人家里,一般应该多得到家人的疼才对,可是富贵很不幸,两岁当头,莫名其妙的害了一场拉扯时间很久的发热病,病终于好了的时候,却发现腿脚无力,瘫了。(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瘫了的富贵,久经求医,一直无果。家人彻底灰心的时候,他也就成了不言自明的累赘。 富贵的大哥二哥早已分门别户的单过了,但他家里一直还是很穷,至少与村邻们相比就可以看出,当家家户户都开始蒸白面馍的时候,我还曾眼见他们一家端出红薯窝头,就着油盐拌的青辣椒碎粒,还有大碗红薯干茶汤,蹲坐在自家的场院里吃得很香,他的三哥尤其吃得很香,嘴啪嗒吸溜得很响,老远就能听得见。那时候家家户户都还没有圈起院墙,谁家的伙食如何,在开饭时,相互都能一览无余。

富贵可不像他三个哥哥壮成了苗子牛(种牛),也黑,却瘦,能一根根的点数勒巴骨。上身赤裸,只穿一灰布大裤头,头发要不是乱糟糟的像个破窝顶在脑袋上,就是剃成了青瘦的秃瓢。他既然不便于行走,当然在没人帮助的情况下,也就无法加入我们在寨沟浊水中的戏耍,只是每次看见我们有下水的苗头时,他就会用双手撑起身体,一步一步飞快的往寨墙边挪,然后就当做看风景了,或开心的呵呵大笑,有时也在上边附和的大声叫嚷。不过多半的时候,他还只是静静的观望,嘴紧紧的抿着,眼神黯淡得像一口幽深的空井 。

有一件事,我真的是有些不想说了,因为愧怍。----先前说了,我那时也正是“七岁八岁讨人嫌”,-----顽劣又好奇心重,忽然的就对富贵如何解决大小便问题,产生了兴趣。于是就在他身边一直不远不近的转来绕去。他终于察觉出我的不怀好意后,脸红脖子粗的赶我走:“滚!滚蛋。”我嬉皮笑脸的偏不,反正他又不能爬起来撵我。他开始捡拾身边的土坷垃砸过来,这下我可有点受不了了,因为他一向砸鸡投狗时的准头就比较高。我只好落荒而逃,过了一会儿又偷偷摸摸的潜伏了回来。果然,大有收获:原来他是先在地上用小铲挖了个洞,然后用手臂撑起身体坐落在上面,而且,而且他居然弄得黑黑的屁股上沾满了新鲜的黄土哎……。我忍不住失声笑了起来,他惊惶一回头看见了我,随手又抛过来一样东西,“啪”,不偏不倚正砸在我的脑袋上。我只觉得脑袋一曚,然后就觉得有液体流过我的额头,用手擦来看,居然是血,石榴花一样殷红的血哎!我顿时嚎啕大哭了起来,自顾自的捂住伤处转回家去。

母亲对我的意外受伤很心疼,找来半瓶老酒消毒,这自然蜇得我愈发嚎啕得起劲。而我的父亲,在听完我断断续续的哭诉后,就蹲坐在院中的梧桐树荫下,慢慢的抽着烟卷,冷眼看这一切。等我终于止住了哭泣,他也站起身扔下了烟头:“活该!”他说我,然后就背着手走出去了。剩下我与母亲面面相觑。“人家不够可怜的吗?你又戏人家弄啥哩?!”母亲后来也不和我一个理了,柔声的责备道。

我由此对富贵很是仇恨了一些日子。但到底小孩子玩性大,在看到富贵学结鱼网那么好玩后,一下子就又与他亲近起来。富贵的能干,我还是很佩服的,虽然他不能下地割麦子锄草、扬场扛袋子,可他能看场,远远的看见猪啊羊啊鸡啊慌慌张张的往晒场上的麦子或豆秧靠近时,只消一挥手,保准它们像我一样的鼠窜而逃。而且他脱掰玉米粒,从花生秧上摘花生,一点也不比别人慢。而且,他也会做得溜(陀螺)、弹弓、木刻的刀剑、甚至连精巧的火药枪,他也能一一做来,并且愿意与我们交换着玩耍,有时更是一慷慨,就白送给我们了。

但我格外的对他织的鱼网着迷,这是他跟他姨夫新学的手艺。他姨夫是个老渔夫,经常用自行车驮着架连体两箱的渔船,船首还站着两只长着又长又尖弯钩嘴的黑鱼鹰,摇摇摆摆的来,晃晃悠悠的去,随身携带一股浓重的鱼腥味 。有时他也应邀到村东的大塘里捕鱼,踏上小船,用长长的竹篙撑起,在水面上自在的溜动,一边下细细如丝的粘网,又或者站在岸边,将拢在手里的撒网用力的甩出去,“哗啦”溅起一圈水花,然后慢慢的抖拢网绳,网兜拉近浅水的时候,便可看见银白色的鱼肚在网眼里闪光跳动了。“老五这孩子手巧,能织好网。也管换钱不是?!”他内行而笃定的说道。

于是,我便开始常见富贵在他自家的院中大榆树下安坐织网了,从缠绕在树身的一个绳头织起,褐色的细线在他手中的竹梭钩织下,形成了网洞,然后成片,一天天的见长,终于在网兜底部装上了沉甸甸铅坠后,完工了。富贵自开始学结网后,很少有功夫再搭理我们这些淘气的“小东西”。即使是天很冷,只要还是艳阳天,他就会穿的厚厚的,端坐在树下织上一会儿,若是有人围观,他也会朗朗的与人笑语,只是手里的活儿却不见停,还在不停的织。

我曾恳求父亲也将富贵编织的撒网买上一挂,父亲反问我:“你会撒呀?”我语塞,只好哼哼扭扭的求他个不停,最后看他实在不为所动,便赌气的说:“不买算了 ,我求富贵给我编个小的。”说着,脚步就往外迈。父亲却喝止住了我:“你给我回来!------你不许去求人家,人家就靠那个挣钱哩!你现在上学唻,心要用在读书上知道不?你也想学他编一辈子渔网啊……”

我终于压下了拥有一挂渔网的欲望,终于认真读书到连看他结网也日渐的稀少。

大约是在我读初二的时候,下了晚自习吧,回到家迎面就涌来一股呛人的烟草味。抱怨了一声后,才看清烟雾里还安坐着我的父亲还有富贵的父亲,我的母亲也在墙角的小凳上坐着。打了个招呼后,我回转到我的房间里,安卧在床上后,听他们还在断断续续的交谈,富贵父亲的声音很低沉很闷,我父亲则好像一直在劝说他什么,我母亲也偶尔的擦句嘴。反正他们声音都很低,而我又困,入了乡后,更是一概不知了。

第二天的中午,我才想起问母亲昨的情况,母亲压低嗓音说“你三大爷想托人给富贵寻个媒茬哩。”“啊?”我这才想起,与他同龄的人,差不多都抱上娃娃了,有的都生俩了,估计没有计划生育掐着,三个四个的也会有。

“有头了吗?”我问。

“ 这能好找?!”母亲撇撇嘴,眉头皱了起来。

过了几天,我与母亲路过他家新修的低矮红砖院墙外,富贵从敞开的大门口一眼瞥见了我们,眼里溢流出热切的光芒,忙不迭的欢声大叫:“婶子,婶子!恁弄啥去唻?!进来坐坐。”我母亲只好停下脚步,却站在门口不动,“看看庄稼地。-----该做饭了,不进去了。”

他露出有些失望的样子,冲我们笑了笑:“晓军星期了吗?”

“星期唻!”我笑答,细瞅他,虽然还是在织网,竟然着装很整齐,长发偏分下的瘦长脸也漾出了属于青年人特有的几分光彩。我忽然的发现这个家伙长得其实并不难看,真的。

看我们作势要走的样子,他又高声道:“婶子-------我那事,你多给恁侄子操点心。”

母亲边走边回道:“中————!”

我有些疑惑:“不是说没有头吗?”母亲叹了口气:“他家自己打问哩,说你姥家那边有个瘸子,----你不认识;想托我说合说合,我打问了一下,人家根本就不睬这个茬。你说叫我咋弄?你叫我停停再回话。愁死人了……”

我愕然,没意料到这世间事竟有如许的麻缠。

不知道又经历了几次燃起希望火焰又破灭之后,再也不曾听到他要找对象的消息。

读完大学后,我便远离了家乡,家乡的山水以及所有熟悉的故事,也渐渐沉寂在梦里了。只有父亲和母亲,因为一直呆在我弟弟在县城买的房子里帮看侄子读书,也就成了我难舍的牵挂,经常的通通电话,偶尔的也聊一些家乡的人和事,偶尔的也会在我的心河里激起小小的浪花。

也就知道了富贵的父母,我的三大爷他们,逐一的离世了,而富贵也随之生活没了着落。

“他不是会织网吗?”

“现在的人都外出打工了,村里边剩的人不是老就是小,谁要渔网弄啥?再说这些年旱哩,河也浅塘也干的,上哪撒鱼去吔!连富贵家姨夫都改行收破烂去了。”

“那他咋弄哎?”

“咋弄啥哎,他老二老三都不管,说都得出去打工,谁管搁家里照护他哎。”

“那咋弄哎?”我吃惊了。

“他老大说哩,恁都不管,那我管。他把他接郑州去嘞,老大的那个儿子在那开了个废品站,说别的干不了,去看看门还不中吗……”

我一笑,忽然的就想起富贵坐在打麦场的树荫下,用碎砖块驱赶鸡羊的场面来。

……

我曾以为这就会是他比较安稳的归属了,---------谁料想又会在火车站的广场,这么个人流如潮的地方偶遇他呢!

他又是长发蓬乱成破鸟窝的样子了,所不同的是,灰暗的脸颏还添上了杂乱的胡须,像乱草。衣服破旧而污脏,身下有单片木板做的滑轮车。他紧靠着路边,安静的坐着,不像他的同行那样凄声乞求 ,只是低头袖手的坐在那里,偶尔的抬眼扫视一眼广场来往的人群,还有身前不远处的小白塑料桶,-----里面有些许的硬币和纸钞。我站在不远处望着他,确认他一定不晓得我是曾经被他用砖块痛击过的那个同村人,心里沉重郁闷,却不知该如何上前与他重叙。

他又一次抬眼漫无目的的向广场中看去。

哦!好熟悉,我忽然的又看到 那黯淡得像一口幽深的空井似的眼神。

我终于没有上前一步,转身离开了,将他撇离在汹汹的人潮里。

与父亲重新取得联系后,我谈到了我的所见。意外的是,我的父亲却并不惊讶 ,“你不知道!老大把他搁火车站也弄对唻哩!要饭咋啦,比老大家开那个废品站还强哩,一年收入十来万哪!……老大开始也不想,他也有儿有媳妇啊,---家家有本难念哩经 ……还中,老大去年回家,把富贵那个老房子都扒了,重新盖哩 ,说将来好叫富贵养老住……。”

原来如此!挂断电话后,我分明的笑了一下,若要问我为何,我也不知道。

风几度,叶落数秋。

父亲又说要来看看的时候,我知道他想念我了,当然更想念的是他的孙子辈的小东西。

父亲在的时候,我们家里谈得上是其乐融融,所有的饭菜都尽着父亲的胃口,若小孩子挑剔,我的妻子会另外再做一份。父亲尤喜与我儿子下象棋,噼里啪啦的能酣战到夜半……

当然,我们也会闲谈起故乡零零散散,也没个准,谈到哪算哪。我忽然的就又忆起富贵来,他还好吗?

“富贵!”父亲说:“他靣(mian,丢失,找不见。)了个球唻。”

“嗯——?!”

“他老大死了,你知道不?”

“不知道。”我摇头。

“他老大死了,高血压,说不中就不中了。埋他哩时候,他弟兄几个都回家唻。办了事后,不是商量富贵该咋管了吗,-----上回跟谁谁不要,这回又吃香唻!”父亲笑了起来:“都抢着要养活哩。几家因为这个吵哩闹哩跟鳖孙似哩”

“那他跟谁唻?”

“他谁也没跟。谁问,他就是不说话。”

“后来哩?”

“后来,后来也没说定,都散了回家睡觉去了。第二天再去找他,门大开着,人不见了。你说怪不怪?”

话说到这里,我们都开始陷入沉默,在各自揣想富贵可能的去处中,父亲习惯的点起一根烟。烟雾朦胧里,我似乎又望见富贵的眼神:像一口幽深的空井般黯淡。而他少年和中年时的脸庞,开始在我的脑海中反复重叠开来,竟然渐渐的有些模糊了,以至于后来有了嘴角微翘的变幻,这使我小小吃了一惊,因为这分明是一抹冷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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