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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背上的日月,牛背上的风

2014-04-03 00:26 作者:张桑麻  | 23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一个农人的一生,是一棵草的一生。草的命贱,农人也不贵,它们都是土命。一个农人的喜怒哀乐,田里的庄稼知道,家里的牛知道。如果一个农人有了喜兴事,那是田里的苗子争气,经场透,平白又长高了半尺,或金秋场院里多打了有一袋的粮,再就是家里的女人给生了一活蹦乱跳的大胖小子,这些都是村庄里的大事,早让农人的心里乐开了花。不过话说回来,若是土圈栏里的那头母牛又给产一虎头虎脑的犊,那农人心里的美一点都不逊于得娃。

女人坐在土炕上,怀里抱着娃,见了男人一天早晚地围了牛的屁股后转,喜滋滋的样子,便不免隔了敞开的窗嗔怪,说:“我生娃也没见你这么上心过。”男人话语不多,嘴巴都合不拢,回说:“你看这大头大耳的犊,将来在田里,顶我的半拉儿子呢。”说着话,那手就不自觉地伸出去,摸摸牛犊毛毛的头,心里塌实得很。说实在话,一个地道的农人,和牛在一起的时间,要远多过和家里的女人在一起的时间。他们白日在田里使唤牛,晚上一筛筛地给牛往槽里端草端料,饮水。为了照看一头待产的母牛,他们认可捧盏油灯在黑灯瞎火的牛圈里蹲上几晚,眼睛熬得像红眼儿鸡。

能驾驭得了牛的农人,性子一定是不温不火,火窜上房巴都不急的主。别人下田,他也下田。别人驾着马、骡,他驾着牛。但他下苦,每天都比别人早出庄子个把钟头,但总还是会被驾了马、骡的农人一阵风似地赶上,那人便就在颠簸的马车上打趣,朝着他喊,说:“快走啊。”一溜烟儿地跑过去了。那牛倌儿就笑,只说:“不急。”他真就不急,牛也不急,一步一步地朝着山间的田里晃悠,天上的太阳已升起半杆高,足足地照着,农人心也安稳,趁着牛车的那节奏,把个灰头土脸的头左瞧瞧,右看看,比较一下各农人家田里的庄稼长势,掐指算算节气,分析一下年成,手指里就捻着棵指头粗的旱烟,抽起来。路旁树趟子里的野在一声声地啼叫,他突然有了一种感动,这乡间真个美好嘛。一边是田里的劳作,一边是间隙里的闲情,这是一个农人的乐趣。他有的是时间来赏识乡野。

急性子的人用不了牛,看着牛倒腾方步,便不免心焦。闲着无奈,抓根鞭子滥武乍。可那鞭子抽在牛的身上就像是抽在土地上,一股白烟儿,一道鞭痕,啥事不当,那牛依然我行我素。年轻人好耍戏,沉不住气就用鞭子梢一来二去地捅了牛的屁股,这牛猛地就会惊,从而几个高窜跳出去,把人甩下车来,跌进路旁的草稞子里。那头牛小碗大的蹄子前刨后蹬,后脊梁都躬起来,拧成了一个劲的疙瘩,蹦着高儿地跑,蹄声过处,尘土飞扬,简直是地动山摇。

这年轻人躺在草里,当时看傻眼了。他没料到,性子向来温顺,扎一锥子都不出血的老牛,发起火来竟会如此之凶猛,几个高就没影了。这小子直呼是以前看走了眼,就爬起来,也顾不得疼,在后面一路小跑儿地跟着那牛踪,开始给牛拾掇各式各样的家伙什。他真后悔得罪了这牛魔王,闲得没事儿还得给它打扫战场。你走吧,就见那路上一会儿一挂鞍子,一会一把牛样子,再向前走,就只见那车已翻到土沟里了,轱辘朝天,还在骨碌碌打转,牛却不见。顺着那路一直气喘吁吁地撵进庄子,只见那牛早先到了家了,已甩脱了套,光着身杆子在牛圈里站着呢,一双大眼睛还愣生生地盯着随后赶来的年轻人。

在农家院的牲口堆里,牛当是智者。因为只有智者才会显沉稳之态,才会从容。牛的性子难练,故它最陶冶人的性情。如果一个人拥有了牛一样沉静的性子,那他满可以主大事儿了。只有胸无城府的人才会遇事毛手毛脚,搞得焦头烂额。在庄子里谁见一头牛忙过,它们永远是慢条斯理的那么一副模样。在田里驾上犁,那地板儿有多软,有多硬,你想从头牛的身上看出来,那是扯。它们始终都是一如既往的匀速前行,那犁下得又深有稳,庄稼的长势喜人。看着牛的态势,就想到骆驼,骆驼就沉稳,骆驼是沙漠之舟,那牛便是了乡村之舟,它一年四季地在村庄或庄外腾着绿浪的大片农田里游荡。(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农闲了,见那牛在院落里站着,一动不动,尾巴都懒得摆一下,或它们拧歪着身子卧在院里,静如一盘石头,像是禅定了,只是那嘴巴还咀嚼着,在不停地反刍。我怀疑,它们是不是在念经或叨咕一段咒语呢。谁知道它们的大脑袋里整天在琢磨啥事情,摸不准它们会不会把一年到头的一桩桩农事趁闲了倒扯出来,从头到尾捋上它几个正反,它们的牛头里肯定比农人更清楚哪块田犁了有几个来回,哪块田的土壤暄腾,发庄稼,哪块田的边上有着一大片绿油油的水草。

张家的大哥好喜地方戏,屋里糊了报纸的土墙上挂把老旧的胡琴。里傍晚饭后,他就坐在院落里的大石上,背靠了堵石墙,把胡琴吱吱呀呀地拉,人摇头晃脑地很是陶醉。他身旁的地上有堆草,草旁一头卧牛,牛的耳朵支棱着,不时地动一下。有些滞涩的曲子,便从人的怀里跳跃出来,在院落里袅袅婷婷地走,又翻出墙头去,飘到东家西家。在这光景里,天慢慢地黑严了。

朝夕守着头牛呆着,靠着它的大身子,感到厚实,一颗装满农事的心塌实得像是背靠了大地或一堵墙。老农赏着那牛骨感和利落的身子线条,琢磨着,这东西吃进去的是一把把囊囊的草,怎么就有这样大的力呢,喜欢得不得了。正瞧看着,一股子风便从南面的田野扑进院来,吹着牛和那人,又从草屋高高的脊梁翻过去,到后院的人家去。农人爱牛,凝眼看着那草屋,就觉那草屋是头牛,屋脊梁都高高地耸起来,再一环视,更觉那一村庄的房舍便都是牛。想这该是天地间多么庞大的一支牛群啊,它们都东西线站成了几行,不知道它们是要到村东的山峁里去,还是要下到庄子西的西河滩去。

村里向来有一牛娃,他把各家的闲散牛赶成群出村放牧,牛在野地里悠然地吃草,他坐在河畔或大树的荫下,逛风景。它亲眼见了那乡野的风刮过牛背,刮到田里去,庄稼从而俯仰了一片。有一只水鸟一个起落到了牛的背上,羽毛在风中都翻了毛花,那鸟歇足了半晌,扬翅飞去了河湾处的沼泽。如果一只从庄子里出来觅食的鸟认出了庄里的牛,那这牛会甘愿把那鸟用宽厚的脊背再驮回庄去,而决不会一尾巴把鸟扫落到地上,像扫掉了一只牛虻。

牛哞声声,在牛的叫声里,农人眼见那田里的庄稼成熟了一茬又一茬,村庄里的土墙皮脱了一层又一层,又被抹上了一层又一层,庄外山里的日月无数次地起落,攀过老牛宽阔的背,攀过农家高挑的屋脊,人便不禁对着那大地感叹:哎!多少年岁月都过去了。放眼昔年的牛犊已长成那般修伟的大牛了,昔年的大牛如今却已老迈了,竟像个下不了田的老农。老农感叹自己老了,不中用了,就说自己是喂马的高粱,料货。那从田间退下来的牛呢,它们望着早年间洒着自己的汗水,和挨了主人鞭子的那些地块,看到如今在那田里正生龙活虎的曾在自己的腿前嬉戏的往日的犊牛,它们会不会像人一样地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

可农人在它们离开田后,很难允许它们有机会再发一声叹息,在庄子里再沉沉地唤一声牛哞,而不得不把它们赶出庄去,让它们成为菜牛。农人没有办法像对待自己离开庄稼的老父一样,去赡养一头给自己卖力一生的牛终老。离开田的牛,曾经的村庄再容不下它们的一只蹄子。一个农人收藏了一头牛三五载,牛却收藏了人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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