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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妹

2014-01-29 15:45 作者:  | 15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四十岁的五妹从我十四岁女儿的手中接过一件红色的帽衫,那是女儿刚刚淘汰下来的一件漂亮童装,帽子上镶有一对猫耳,两个明兜则是两只顽皮小猫的头。五妹兴奋地在衣镜前左照右照,还一再地说:“小宝,以后你穿小的衣服就给老姨留着啊!”

真的,现而今,即使是十四岁的少女,你也难以在其脸上找到如我五妹这样的明媚笑容!那是有如婴儿一样一点没有被凡尘污染过的笑容,那是一颗心没有受过任何伤害时的一对隐形翅膀,那是一个人宛若莲花一样,在淤泥中平静地挣扎过后获取的一脸真正的清纯

其实,五妹哪里有这样的幸运呢?

家中兄弟姐妹五个,五妹排第五,也就是老疙瘩,父母也就没给她特意起小名,从小就叫她五儿,多个儿音显得亲切一些罢了。过去多子女的家庭可不就是这样,头一个孩子总是能够打动父母或是祖父祖母的心的,接下来,老二还能有点让人期盼的念想,因为如果头一个孩子是男,就希望这老二是女,要是头一个是女,当然就盼着老二是男了。我们家刚好头一个是男,行二是女,再是男,再是女,属于“花”胎,因此,这老五是男是女是有是无就不那么重要了。按照母亲的说法,这五儿早就不在计划内了,本想大运动量地把她折腾掉,可是,五妹或许命中有运,十分坚固地长在母亲的子宫里,如同一棵健壮的小苗,紧紧地附在它落生的土壤中,顽强地抵御着可能侵袭自身生长的一切干扰。这种生命本身的活力何其壮观呀!因此,一九七四年八月的一天,五妹十分“高贵”地降生在我们这座城市的第一人民医院也就显得自自然然了。

五妹出生那天,我刚好报名上学。记得,我特意从家走到市医院的妇产科。在一个长方形的婴儿车上,摆放着由一模一样的白色小包被裹着的十个小婴儿。我还没见过这个刚出生的妹妹呢,姥姥让我猜,哪一个是我的妹妹。我匆匆看了一遍,毫不犹豫地指着五妹说:“这个这个,就是这个!”姥姥就笑了,说:“真是一家人啊!”

我五妹跟其它九个婴儿真的不一样啊。五妹的头骨一点变化也没有,圆圆乎乎的,不像其他的婴儿头顶像个扁铲子一样都难看成锐角三角形了。五妹和别的婴儿还不一样的是她的皮肤,哇,那绝对是凝脂一般,细的嫩的呀,你不敢也不能碰,白得快要透明了,皮下那隐隐的细细的淡蓝色的血管都清晰可见哪!再突出的特点就是那头啤酒色的黄头发!那叫灿烂,被窗外的阳光一晃,那就是一缕缕细细的金线线啊!(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突然,这小精灵不知何故,底气实足地“啊——”地哭起来!那声音棉软得把我的眼泪都给引出来了!我的心随着她的节奏一揪一揪的。我知道,这是牵扯到我的情感神经了,这小东西从此以后必然和我的生命紧紧地连在一起了。

后来知道,五妹是坐生的,民间有俗语叫“坐生娘娘立生官”。都说五妹将来命好,能过上娘娘般的美日子。

五妹长到八个月时,人见人。连基本不抱孩子的父亲每天下班也从我们手里接过五妹,抱一抱,逗一逗。

七十年代中期,人们的生活状况基本就是温饱,不可能想到什么零起点教育什么的,五妹当然也就按照她自己的发育程序,会坐,会爬,长牙,冒话。我记得,五妹当时只能冒出不十分清晰的“妈”来,听上去像是“摸”。妈妈说:“你弟弟先叫的奶,‘先叫奶,活一百,先叫妈,活八十。’”我就遗憾啊,教五妹发“奶”的声音,五妹看看我,头一扭,甩给我一绺哈拉子。

是的,那么小的五妹不可能发出“”音来。而这个差不多每个孩子在会说话后都要发无数次的音,直到三十年后,我的五妹才有机会发出这人间第二音!

五妹还不会叫爸的时候,父母分手了。我们这五个从八个月到十二岁不等的孩子都被母亲揽在了怀里,一个也没舍得给父亲留下。父亲本就是一道模糊的风景,于五妹来说,就像是一茎柔弱的青藤,她刚刚拱出土壤,正在向那本该属于自己的大树做那快乐而不息的攀爬,可那大树飘忽地就不见了——五妹扑了个空儿!

父亲从视野中消失了。母亲忙碌的身影也是匆匆的。每天,母亲要在星星没有隐退之前出门,月亮接替太阳时归家。五妹的生活基本是依赖当年六十岁的姥姥来照顾的。那时候的日子真叫穷啊,五妹的主食基本是一天三顿小米粥,随着月数的增加,那粥的稠度一点点加大,量一点点增添。饿了,喝小米粥,渴了,喝白开水。五妹一饿,就在姥姥家的火炕沿儿来回跑着,伸着两只莲藕似的小胳膊,焦急而兴奋地喊:“粥吧粥吧粥吧——”渴了呢,则喊:“呜哇呜哇呜哇——”还一度管姥姥叫“妈”。

我是大姐,每天放学,就带着五妹玩。她习惯趴在我的肩上让我背着她满街走,看看这,望望那的。有时候,发现别的孩子在吃什么东西,她的眼睛就不动了,定定地看。可是,家训不允许我们有这样的行为,我就立即背着五妹躲开。五妹老远地还要回头看,似乎那可以往嘴里填的东西已经长出了一根线,牢牢地搭在她的视线里了。

我们着实过了几年穷日子,一年也吃不上几次水果,连糖果都很少能碰到。或许也因祸得福了,五妹的牙齿至今洁白如,没有被虫蛀的迹象。也因此,五妹就像个秀珍姑娘一样,长到不足一米六就不长了,而且一直很瘦。

两岁的时候,妈妈给五妹买了一件孔雀蓝的布拉吉,和现在的连衣裙差不多吧。那件衣服一直穿了三年,从齐脚的长裙,穿成齐腰的背心。头一年,五妹穿上这件新衣服时,简直就成了小小的公主了。那种蓝能把白映得耀眼,五妹天生就白,这么一映,就更加夺目了,再配上那头越发金黄的头丝,五妹简直就是一个生命版的洋娃娃,我想,叫五妹白雪公主一点不为过。我背着五妹,常常引来闲散的路人过来逗弄。

五妹六岁那年,父亲突然走进我们简陋的家门。五妹扑进我怀里,惊得一动不动。

从那以后,父亲每次来看我们,五妹都会说:“小林他爸来了!”小林是哥哥的小名。

“小林他爸也是你爸!”我说给五妹,可是,任我怎么解释,她也不能接受这个天上飞来的爸爸

五妹离不开我,在她的心目中,我常常比妈妈更重要。有一次,刚上初一的我,作为班长,陪同班主任老师一道去同学家家访。途经我们家那处低矮的小房时,正巧我五妹在门口站着呢,她习惯在门口等着我放学回家。我没像每天一样见到她就抱起她或是搂一下她的小肩膀,而是假装不认识,和老师继续赶路。我身后就传来了让我后悔终生的五妹的哭声。那一刻,我深切体验了什么叫心如刀绞。比五妹更疯狂的眼泪生生地被我给踏在了鞋底下!我不想到了一个新环境就被老师和同学发现自己不堪的家境,可是,五妹又怎能理解什么叫家境呢?她只是要找她的大姐,在她眼里,大姐是她的,大姐不答应她的叫声,可能这世界的天就塌了。因此,五妹那次的哭声远不同于以往,大有一种崩溃和无限的惊慌。好在五妹没追我,她就站在原地哭,喊着我的小名。五妹是在成年后才管我叫大姐的,以前一直随母亲和哥哥叫我的小名,因为五妹没有经过所谓的家教,她只是一意地模仿,别人叫什么,她就跟着叫什么。所以,到了五妹上学的年龄,母亲曾提过这个问题:“以后不许提名道姓的,你怎么不叫姐?”五妹很是疑惑的样子。我当时就公正地认为:这事儿不能怪五妹,或者说,五妹被忽略得如此可怜,谁又考虑过她的感受呢?

五妹上小学的第一天,是我领着去的。我牵着她细瘦的小手,一路往中山路小学走去。其实,我心里也很害怕,因为那时我也不过是个大孩子啊。

在与老师见面报到后,我又牵起五妹的手,没想到,五妹转身主动冲老师行了个礼,说了声:“老师再见!”

一出门,我就拥抱了五妹一下。这是我们没教过的内容,平时,家里根本就没有谁对我们进行这方面的教育,五妹怎么就有这样的悟性呢?是她模仿的能力在超常发挥吗?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们的问题来了:在那个离婚还不是很普遍的社会环境中,我们兄妹几个成了众多好事者研究和观望的对象。老师会一遍遍地让我们重复父母离婚的原因,小伙伴们常常以:“你没爸!”“你爸和你妈离婚了!”当成我们的人生缺陷加以中伤。渐渐地,我们学会了像爱溜边的黄花鱼一样的生存方式:只渴望在我们所经过的水域能有可容下自己瘦弱的身体和一颗脆如玻璃的孩童之心的空间就行了。过于的谨言慎行让我们一点点地为自卑心理的形成堆积了厚重的理由。

白净净的五妹不再抬头走路。她习惯于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轻轻地走在别人的身后;杏核眼、双眼皮的五妹硬说“他们说我长得像小林他爸,说我厚眼皮!”恨不能把自己的眼睛自伤了。以往,我们经常背她、抱她、让她开开心心的童年储存下来的那点自信,花容隐退一样,从她的脸上消失了。五妹不再笑。

五妹的字好。比搞了五年美术专业的我写得好。也不是学了什么硬笔书法,那是天生,就像她洁白的皮肤一样,只不过是作为一种隐性能力潜藏在她的生命里了,一旦需要展露的时候,自然就生发出来;五妹的手巧。她能把碎布片缝成工艺品,长大后,她能在商场淘到便宜的服装给改造成精品得一路有过往的人打探的程度。五妹的人品好。她是一个真正的物理与精神上双重的洁癖者,她不允许自己的身体和内心被尘世的污垢所染,在情感上从不放纵自己,哪怕是一种心思。她说,她看到了我们的母亲三十六岁守着我们,一门心思地过日子,用自己人格的力量和双手把一个母亲的形象树得很有力道,支撑起了我们这个缺失父爱的家,她要学我们的母亲。

五妹的功课不好。她说,她坐到教室里,心就飞了。有时候,飞到一个看不见的地方,那个地方,没有关于像离婚啊、父爱啊这样的对她来说无比敏感的事儿;有时候,就飞到一个她感觉还挺有意思的小天地里,在那个地方,是自己说了算的。后来,我知道,那应该是一个具备文学素质的孩子由于缺少内涵而难以突破自我,却又在呼唤和寻找自我的困顿。可不是,五妹九岁那年,在《幼儿教育报》上发表了一道小诗《小知了》:“小知了/小知了/一天到晚总是叫/一会儿飞到这儿/一会儿飞到那儿/到处都喊‘知了——知了——’/其实啥也不知道”。

由于家庭的这种特殊情况,我的状况也不比五妹好多少。我十六岁就辍学了。我所能为五妹做的就是偶尔带她去一家小饭馆吃一顿她想吃的好饭或是去一趟免费的江边玩上半天。我第一次带她去饭馆,点的是一盘锅包肉,一碗米饭。五妹羞涩地又掩饰不住被诱惑地拿起筷子,那张小脸表情十分丰富地开绽成一朵花。那表情里有兴奋,有渴望,有笑容,有好奇,还有一丝言不明的酸涩……

五妹爱美。换牙时,长出一颗多余的下齿。我带她去牙科医院,医生说:“孩子小,就别打麻药了,要不影响智力。”我问五妹行不行?怕不怕疼?五妹大有一种刘胡兰不怕牺牲的气魄,冲我庄严地点头。我的心再次地抽搐着般,眼见那高大的男医生用一把闪亮的铁钳子钳住了五妹那颗多余的牙,接着,那医生就开始扭动他的手和手里的钳子,差不多用了十秒钟吧,猛一运力——一颗带血的牙拔了出来!五妹只是吓得哼了一声,我的手都凉了。

我真是佩服我五妹呀,那得多疼啊!我想,要是赶在革命战争年代,我五妹一定是个勇敢的女战士、女英雄。

五妹成人后,纹了眉。由于她肤色太白,太着色,别人同样纹的眉是浅淡的,她的就成了两条黑虫子了。五妹上火了一阵子,就毅然决然地去洗眉,据说,是用针来洗呀,要不,那一针针扎进去的颜色,怎么能一点点地祛出来呢?

五妹后来再没给自己的容貌找过麻烦。五妹像众多爱美的女子一样,眼睛盯上了时装。

五妹的身材好,穿什么衣服都能把衣服穿出最高的品位来。而五妹对绘画的无师自通让她对色彩的搭配有一种超凡脱俗的能力。几件十分随意的衣服,被她穿在身上,就引来很高的回头率。

一九八三年的天,我常常在没有暖气的隔壁仓库学习到深,准备迎接成人大学的考试。每到晚上钻进被子里时,常常会有一个温暖的小身体靠过来,然后把我紧紧搂住,用她的身体给我取暖,那是我的五妹。

五妹在待业时,我曾给她找了份临时工作:一家大酒店的服务员。由于五妹良好的品貌,没费事就被录用了。有一回,她在客房里拾到一枚大克数的金戒指,想都没想,就上交了,这倒是母亲在我们小的时候就有所教导的结果:不取不义之财。

可是,做了大约半年后,五妹说什么也不想去了。我那么劝她:“再坚持一段,差不多就能转正了呢!”五妹不干,理由也说不太清,反正就是干够了。后来猜测,可能是因为有一次遇上个所谓的大款,半夜打电话骚扰,要请五妹去给他按摩,被五妹断然拒绝了。我想,五妹是拒绝了一种时风,是坚守了一份信念。

或许是天意吧!没多久,这家酒店失火,连店员带客人烧死烧伤数人!母亲连连说:老佛爷保佑哇!我的思绪一时如短路了般,后怕呀。

五妹后来到一家大商场做服务员,也是眼瞅着就要转正了,赶上母亲病了。全家人坐下来开会:拉下谁来照顾我们的母亲呢?哥哥不行,国家干部;我不行,机关干部;弟弟不行,单位的小头头;四妹不行,正式的医护人员。我们几乎是四比一,一致同意由五妹重新下岗来照顾生病的母亲。

五妹偷偷流了多少眼泪我们当时都无心去想、无从知道,现在回忆起来,却也是一份生生的遗憾!

五妹在家不闲着,知道我们都上班,她会尽量帮助我们做一些事,清理卫生呀,做做饭啊,洗洗衣服啊。有一次,她主动把我的一件当年我最喜欢的羊毛衫给洗花了,因为那是提花的针织品,不能久泡,也不能用洗衣机甩干,五妹毕竟没有这方面的经验。一时心急,我就埋怨了五妹一个晚上。后来,母亲告诉我说:“以后,你们说话都得注意点了,五儿都让你给说哭了。她在家待着也不轻巧啊!”

我们相继长大了。有一天,五妹跟正在谈婚论嫁的我说:“将来,我会恨一个人。”

我一惊,看五妹。五妹说:“我恨你将来的孩子!要是有了孩子,你就不会对我这么好了!”那样子,俨然她就是我现在的孩子!也是,她自从上了学,每次开家长会都要求我代替妈妈去,在她眼里,我这个大姐是体面的,是能给她撑足面子的,甚至我的长相也被她夸张成完美的女子了。

我一心的眼泪,可是,我忍住没流。

婚后三年,我没要孩子。我不知道,是不是和五妹的担心给我的暗示有关。第四年,当我生女儿的那天,五妹一直陪在我的身边。临进手术室之前,五妹帮我把长长的披肩发编成了两条松松的辫子,说这样便于打理,省得月子里不方便。那一刻,我觉得我的五妹终于长大了,长到可以照顾大姐的程度了,而我则变小了,小到需要五妹来照顾的情境了。

当我被推出手术室的时候,五妹在守候的人群里。

面对我新生的宝贝,五妹就像我当年看她小时候一样,充满了好奇和欢喜。月子里,是母亲和两个妹妹(还有个四妹)伴着我度过的。因为当时家里房子小,两个妹妹都还没结婚,妈妈走到哪里,两个妹妹就跟到哪里。

在那一个月的时间里,我感受到两个妹妹的手足深情。

有一天,五妹犯了头疼病,我也有这种病,知道只要是犯了,就疼得难以忍受,生不如死。当天,四妹上夜班,家里除了只能做饭的母亲,就我和五妹了。到了该给孩子洗澡的时候,五妹晃晃悠悠地从床上起来了。我连说:“不洗了不洗了,不差这一天!”五妹不听,“那要是不洗,孩子该多难受哇!”我再推辞,五妹仍坚持,只好洗。整个过程,五妹洗得一丝不苟。由于是剖宫产,我还用不上太大的力气,基本都得依仗着五妹。我见我五妹的脸白得像一张纸了,粉嫩的嘴唇也失去了血色,整个人就要倒下去了,可她还是硬撑着,直到把澡盆里的水倒掉,把我们的“战场”清理好,才一头载到床上去。

五妹并没有像她说的那样,“恨”这个我生的孩子。她爱这个孩子,爱得忽略了自己的伤痛

五妹再度工作时,是在地下商业街。在工作中,她和一个卖饼的农村女孩交了朋友。因为规定工作中不许交谈,她们每天给对方写一封信。五的字好,词儿也不错,写得充满激情,真真切切的。那女孩的字虽然不如五妹的好,内容却也很好地抒发了一个农村打工妹的情感和孤苦。

五妹总是非常注重自己的形象,每次出门,她都会把自己精心打扮一番,从头到脚都是纤尘不染的,你就说那鞋吧,浅色的鞋,怎么能保持得那么地儿是地儿,色是色呢?连鞋带都清爽得像是彩虹上掉下来的一根线线那么灿烂无比。偶尔我和四妹经过地下商场,都得经过五妹的准许:如果我们当天的衣着与神态尚可,她才同意相认,否则,就得装成陌路,晚上回家后,五妹再向我们解释:“我怕同事笑话。”想必她在同事面前,把我和四妹说得跟仙女似的,怕让她的同事失望吧?

五妹在结婚前,拥有了一份相对稳定的工作:在一家事业单位当收银员。五妹干得兢兢业业,勤勤恳恳,我常常换位思考,如果我和五妹换了位置,她早当上局长了!那种一丝不苟的精神,那种替单位担忧的责任感,那种替上考虑、替下琢磨的心气,不当领导不是瞎了材料了吗?可是,五妹是当不上领导的,因为五妹没有干部指标啊!

五妹嫁了个南方籍的小伙子。五妹结婚的那天,一袭霞光一样火红的晚礼服把五妹装扮得灿若仙女。那礼服的面料是什么我没去研究,做工却是奇特的:整件衣服是由无数个红色的半圆形的“红钱”组合而成的,款款地迈上一步,那无数的“红钱”就纷纷地微微地抖着,像是千百双红色的手掌在纷纷鼓掌,也像动感实足的翅膀在频频振翅,当然,按照后来五妹的婚姻结局来分析,更像是众多的小红鬼,它们附在五妹的身上,捉弄起五妹的命运来……我多么希望五妹像童话里的公主一样,在属于她的王子身边,“从此,幸福地生活着。”啊!

有时候,生命中的宿命你得信。母亲是三十六岁与父亲分手的。我们这头四个大孩子倒还顺风顺水地过着,而五妹,在她三十六岁那年,与她的“王子”离婚了,孩子归了男方。

五妹找到我。五妹先给我发了条短信:“孩子爸说,那边的房子有蚊子,想让我搬出去,他们搬过来。我想住你那处小房子,行不行?”

我生气。我气的是男方不该采取这样的卑劣手段来如此欺骗单纯的五妹:明明在离婚协议上写明,房子归五儿住。当他们正式采取“驱逐行动”时,男方还提出由他出钱给五妹租房子。我就跟五妹说:“那你就到有蚊子那边的房子住呗?”五妹说:“我不想在这些俗事上和他计较,好像我想讹他房子似的。”家里人没有一个同意五妹这样主动净身出户的,我也不理解五妹的做法,一再地和其他三个兄弟、妹妹讨论五妹的不争气。

可是,我到底是狠不下心来,还是先把五妹接到自己家里住了半年。

在我家里住的这段时间里,五妹极尽努力地帮我。知道我爱喝豆浆,她会把各种豆子洗干净备着,在我下班快到家的时候,做好一大杯热气腾腾的豆浆;房间大,擦地算是大活了,五妹不用拖把,她用小抹布趴在地板上一把一把地擦得地板直反光;身边没有孩子,她把我的孩子当成了自己的孩子,只要有机会就陪孩子玩,给孩子梳小辫儿,买小孩子一见就要惊呼的漂亮头饰;还像个小奶妈似的把我当成老太太来给我捶腿……

等我那处小房子的房户租期满后,五妹决定搬家了。五妹不愿意找钟点工,我就亲手把那扇租户几年没擦的窗玻璃擦干净了,又把各个死角的灰尘清理了。当我们刚一坐下来想喘口气儿时,忽然听到五妹的啜泣声!五妹当着我和母亲、四妹、四妹夫的面哭了!我又生了气,“哭什么呀,哭?想回来住,让你住了,搬家,也给你搬了,你还有什么好哭的?嫌房子小哇?”五妹回了一句:“我没嫌小!”还是哭。

我叹着气领着母亲走了。

现在想来,五妹怎么能不哭呢?八个月大就离开了父亲,在单亲家庭里艰难地哆哆嗦嗦地长大成人了,可是,在四个所谓功成名就的哥哥姐姐面前,她永远都是位次最低的那一个。由于这份失败的婚姻,从妈妈到四妹,我们无一不对她的选择抱以恨铁不成钢的埋怨,训她无能,怨她给家人添了麻烦,恨她牵累了这个大家庭的稳定平和……

试想一想,一个刚刚走进婚姻没几年的女子,又奋力走出这个深不见底的围城,那是经历了怎样一番的自我斗争和苦苦挣扎,经过了怎么一种瞻前顾后的思考,经过了怎样一种血与泪的牵绊啊?!

自己的三岁骨肉在人家手上哪,你不退让,你能硬气得起来吗?

话又说回来,如今,五妹真是“爸爸一个家,妈妈一个家,剩下我自己,好像是多余的”。父亲早已另起门户,而母亲十年前就和我这个长女生活在了一起。父母在五妹婴儿时期,都没能给她支撑起一个哪怕最贫困的有父有母的普通家庭,如今已年过古稀,还能指望他们为成年的女儿再搭建一个新的家抑或是空空的房子吗?不可能了。

所以,五妹找到了我,五妹把最后的希望压在大姐的身上。

虽然在事儿上我满足了五妹,但是,在心理上我没有为五妹进行很好的梳导。我完全可以好事做圆满:好好地安慰一下五妹,给她几句好听的话,可是,我做得不好!我因此而懊悔

亲亲的五妹啊,你得允许大姐犯这样的错儿:尽管我比你年长,可是,姐毕竟没有经历过这样的生活变故,不知道一个女人在不得已走出婚姻的时候,带着怎么不堪的伤痛。现在,姐也只是费尽心机来换位思考:假如我离婚了,假如我是五妹,我会怎么想?可是,这样的想,和实际的事儿,距离会有多远呢?

五妹离婚的事一直处于保密状态。他们单位的人一个也不知道。母亲曾动员我们给五妹介绍对象,早点把她再嫁出去,母亲将来也就能“闭上眼睛了”,可是,五妹不找。五妹说:“好女不嫁二夫。我这样干干净净的,将来对孩子也好有个交待。”我暗叹,五妹并不弱智,都二十一世纪了,还能有烈女之说吗?我们笑五妹的迂腐,五妹却不以为然,五妹觉得这样做她能收获一份心灵的洁净和安宁。这话说得让我着实有点赞叹了。当今的生活,谁还有勇气、有闲心奢谈什么心灵的洁净与安宁呢?那是凡尘中的一朵奇葩啊!多少高官、多少富人、多少对物质世界早已不再有欲望的富翁能“富”到如此程度呢?大多的富翁不都是“穷得只剩下钱了”吗?

可我家五妹不。五妹坚守着。从她的脸上能看得出来,她安心于自己的坚守。五妹还是那么爱美爱干净。她把小时候的一件黑色的蕾丝连衣裙用手针改制成一顶绝世的漂亮帽子,可以搭在任何一件内衣或外衣上,让你看不出它的堂突;她买来半两红色的小塑料珠一颗一颗地耐着心缝在她买来的一件做工一般的红衬衣上,那些小小的珠子错落有致地排列在两只袖子上,就像是一对闪着红光、有着起飞计划的翅膀在集体商议什么事呢。由于她手工的技艺高超,同事、朋友接二连三地给她派“活儿”,因此,五儿从不闲着,她手里总有“活儿”。昨天她来还跟我说呢:“我们同事家孩子要交手工作业,我给他缝了一只老巫婆,还得了一等奖呢!”

五妹时常买了吃喝或一件两件小衣服去看她的孩子。国庆期间,她要带孩子去公园玩,可是,赶上阴天,我就打电话告诉她把孩子带回家来,在家里一样可以玩得开心。五妹多少有点不好意思地把孩子带来了。孩子果然玩得开心,晚上就不想走了。我就告诉五妹,不走就住下吧。五妹就说:“影响孩子学习!”她指的是我的上初四的女儿。我说:“不差这一天!住下吧!”

这六岁的外甥可就快活得不行了。到了第二天早上,五妹去上班,我在家看着他,一眼没看住,差一点就没把我女儿的小提琴琴弦给用剪刀剪断。这让我感到了让他留下来“后果”的严重性。我也知道,并不是这孩子有多不好,而是长期在单亲的家庭环境中,他的情绪会有这样的波动,他会为了引起别人的重视和注意而做出一些过激的行为来。想是这么想,可心里就算起小九九了:以后,真不能再轻易留他了,因为你不知道他还会做出什么样淘气的事情来,看得好好的是正常的,要是一旦有个闪失,咱能担得起吗?

现实生活就是这么复杂呀。我终于理解到五妹的难处来了。她之所以能够一步步地退让,不是为了别的,一是不想让人把她想歪了,不想俗到为了一处房子就撕破脸皮,坏了一个女人的心性和形象;还有就是为了这个孩子。孩子不在自己的身边,你还能提什么要求呢?为了孩子,母亲受什么样的委屈都可以画成“〇”的呀!

人们往往都会留意到岁月在人容貌上留下的迹象,偏偏就忽略了它也同时会在人的内心底片上留下更深的烙印。随着时间的匆匆而逝,我们内心中很多纯洁的、可爱的、童贞的想法都会飘逝了,人也就身心双双陷进一种难以自拔的社会性中,俗气当然是免不了的。而我家五妹,可以说,她的内心被某种可贵的东西给屏蔽了,她仍然有一颗清纯的心,仍然能装下常人难以容装之人,常人难以理解之事,常人难以解开之情。这并不是说她有多么宽怀,两回事,她的内心就像一个孩子的童心一样,洁净、单纯,不设防,也因而常常会受到压力和伤害。母亲喜欢笑嗔她这个老姑娘是“没长心!”“缺心眼儿!”其实,我觉得,我五妹的心是最沉实的一颗心,她的心不会颠倒黑白,不会曲直不分,你可以把最隐秘的事交托给她,也不会出卖你;你可以把你最烦的心事说给她,她只会用她透明的感受来说服你;你可以把你生命的负荷交给她,她会一路帮你承担。在母亲的五个孩子当中,我们家现在最穷的就算五妹了,她的积蓄少得可怜。可是,她从不到处去哭穷,她依然把自己装扮得十分光鲜,我想,那该是一个小女人的大智慧:你生活之神怎么了,你挤压我,我偏不听邪!我偏偏要活出个样子来给你看。钱少,慢慢攒,攒足了,够买一件喜欢的衣服时就大大方方地去买,不做守财奴,不做聚宝盆。

所以,尽管我和四妹都生活得殷实,可是,我们都不如五妹光鲜,五妹的身上还有一股浓浓的少女般的气韵,初次见面的人,或是不熟悉她的人,都以为她是二十多岁的小姑娘。有一次,她和我的女儿出门,竟然被说成我女儿的妹妹!而她们之间相差了二十五岁呀!气得女儿回来跟我说:“妈,我长得有那么沧桑吗?”我不得不说:“是因为你老姨长得太童真了!”

在情感上也是,五妹与十几岁的孩子在一起,能玩得一团火似的。她会专注地看着我那大侄把像皮泥捏成精巧的三明治;她能感慨于外甥女给姥姥写的贺卡上的每一句词儿。而当我穿上第一件貂皮时,她却毫不掩饰地说:“姐,我要是有钱,我也不买貂皮,我觉得这东西俗。”也是,貂皮,难道不是众多女人虚荣心的招牌和广告吗?就差让那衣服上的毛毛自己说出来“我有钱!我有钱!”似的!

五妹穷,五妹出手却比谁都大方。我女儿穿的第一件高档童装就是她给买的,那是一件粉色的长款长袖连衣裙,叫什么“比蒂小姐”。有时候,她没那么多的钱买服装,也会用她仅有的十几元钱给孩子买回一个十分别致的头绳,十几元钱买头绳是奢侈的,也是买得到精品的。五妹就是这样,她总是在追求精致的生活品位,并用她仅有的条件去创造这份精致。

这两年,五妹基本不花大钱买时装了,她似乎找到了另一条“捷径”:拣外甥女的。也怪,少女穿的衣服,穿在五妹的身上,一点没有扮嫩的虚华,而是恰到好处地适合!与她脸上的表情,与她迈步的神态,与她那颗不染凡尘的内心是那么地相搭相配。有时候,我会故意给她一张千元面值的大商场的代金卡,让她去买一件新衣服穿,可是,五妹不买了,她说去商场的地下超市给孩子买食品,能花很长时间。在五妹的心中,是有着一份希望的,那就是她的儿子。

“五儿知道日子过了,不那么买了!”

“五儿啥时候拣过别人的衣服啊?”

我和四妹惊诧于五妹的变化。可是,我的内心隐隐地潜入某种悲哀:一个女人,如果对服装失去了追求的兴趣,是不是可说是悲哀呢?回忆起来,二十年前,我和四妹还在地下批发市场淘衣服的年代,五妹就开始穿精品了。她会把一年的闲钱积攒起来,然后,风风光光地去“远大”、去“松雷”探寻一圈,最后,在时尚的“淑女屋”或是“粉红玛丽”的专柜不惜花上千元买上一条裙子,或是一条牛仔裤。因此,在五妹的衣柜里,你找不到残次品,量不多,一件是一件,什么时候穿都能穿出精彩和档次来。

是什么力量让我的五妹不再去关注服饰市场了呢?我想,至少不仅仅是因为物质上的拮据,那应该是一颗女性的心变成了一颗慈母的心的过程让我的五妹把目光从她一直衷情的服饰中转移开来。是的,一个尚未上学的孩子,他的未来需要多少难以计数的花销啊?孩子不在身边,时常见一次,看一看,领着玩一玩,可是,在送孩子归家的时刻,五妹的心该是怎样的空落和无着啊?眼睁睁地看着孩子恋恋不舍地松开自己的手,她的心思当中哪能还有面对服装那样放松和憧憬的乐趣了呢?

想到这里,我深深地同情了我的五妹。我自己在服装上的开支也进行了一定的缩减,悄悄地积累着一份金额。这是从我自身的包装上紧缩的开支,它们的支配权可以属于我。而我把这些积少成多的钱换来我那小外甥未来的学费、杂费、抑或成长费,难道不比一件精美的服饰更有意义吗?在这个世界上,还有比培养一个好孩子更大的、更值得一做的事吗?

我不动声色地积累着我的服装“提成”,似乎也只有这样才能在内心深处和我的五妹暗暗而紧密地接续起我们一奶同胞的亲情

是啊,哪个女人的心中没有这样一个简单又复杂的希望呢?婚姻有时候是陷阱,但是骨肉却永远都是太阳,它是照耀我们这些个千千万万个女性、千千万万个失败婚姻中的母亲的光明,仅就这一个理由,就足以让我们所有的女性勇敢如战士一样,任凭生活中那些看不见的枪林弹的猛烈袭击,这是我们打造自己,也是成全一份母爱的盾牌。

有的时候,五妹会与我对发几条手机短信,在那些匆匆而又热烈的字里行间,我知道,在五妹的心中,还生生地萌发着一个小女人的机智与勇气,其中所蕴藏的智慧与大度早已不是我这个当姐姐的可以全部读取的深刻内涵了。我看着我的五妹正走出生命的低谷,她以自己的心智和单纯以不变应万变地在生活的战场上,坚守着自己的那处高地。

我得了心脏病以后,曾一度迷茫,有一次跟五妹说了我的困惑:“五儿,你看,虽然你离婚了,可是,你身体好。我呢,婚姻倒还行,可是,身体完了。‘一’没了,有再多的‘〇’又有什么用呀?我最担心的是孩子,我万一过去了,孩子怎么办?你姐夫不是带孩子的料,再给孩子找个后妈来,哪还有心思照管自己的女儿呢?哎!”五妹严正地说:“姐,你不能死,有病咱积极地治,再说了,就是你真的命短,不是还有我吗?孩子我要了,我给你养!”我家五妹从不说谎,也因此,五妹的这句话在我听来比领导的讲话要铿锵有力得多,比报上、电视上看到的新闻要感觉真实得多。我感动得好几天都在反思:五妹如此对我,我又该如何对五妹呢?

好在,经过近三年的独处,五妹终于挺起了一个人的家。我没有什么可以向五妹承诺的,我跟未成年的女儿交待好了:你老姨住的那处房子,只要她住,你就不许管她要。孩子答应了。

五妹啊,姐希望你能在姐这处小房子里重新找到生活的乐趣和方向,找到家的感觉。同时,那种童年就潜伏在我们内心的手足之情:你视我如母,我视你如女的情分会重新复苏。我会好好地爱你,无论是经济上,还是精神上。因为姐的内心,总是被时空给拉回到你出生的那一天:你那灿如阳光的黄头发,你那牵人魂魄的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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