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寻久远的旧时光
十一二岁的时候，我家搬到了营口河北，就是辽滨苇场。
我熟悉的老家，在新开农场，于楼的伞家铺，要去的地方虽然还没出一个县，但，我心里总觉得是要去很遥远很遥远的地方，那个地方很陌生，至少，不能天天看到家乡依恋的一草一木，不能天天和形影不离的小伙伴们追逐玩耍，不能放风筝，砸杏核，捉蛤蟆，扔口袋，一想起这些，心像阴郁的天，不知何时才能放晴。
母亲看着我的样子，劝我说，辽滨与营口市只隔一条河，那儿有高大整齐的楼房，宽阔热闹的街道，气势雄伟的轮船，琳琅满目的商店，还会认识更多的可爱小伙伴。我无可奈何，却又有些隐约的好奇心，毕竟，我的家乡只是一个小小的村落，而要去的地方和都市只隔一条河，尽管那个城市不大，但一个小村落里的孩子能去那个地方，也就不再多想什么了。
大解放汽车缓缓驶出村落，我们一家人都在沉默，父亲干瘦的脸，没有一点表情；母亲拄着腮望着就要离别的故乡沉思，送行的乡亲的身影渐渐缩小模糊，汽车沿着公路开足马力狂奔起来，车轮卷起阵阵灰尘。二姐和妹妹在颠簸的车上睡着了，也许忙着搬家太疲惫了，我却睡不着，蜷缩在家俱堆里，又不敢直起腰，怕被甩下去，耳边听着嗡嗡的马达声，透过呼呼掠过的树枝，呆呆地看着那带不走的，家乡深邃的蓝天，袅袅的白云，心里总有点依依不舍的情调。偶尔，我想好奇地看看外面的经过的陌生的村庄，景物，到底什么样，便直起身努力向外探望，然而汽车飞快，又颠簸不堪，于是，我又胆怯的缩了回来，老老实实蜷缩着，盼着，不知要多久，才能到那个陌生的新家。
一
从地图上看，渤海湾的一条尾巴甩向陆地，三面河流把辽滨围了起来。暂时，我们住在一个姓陈的家的里屋，他家有四个孩子，两个男孩，两个女孩，年龄上两个比我稍大，两个比我稍小。我们住的地方叫“五齐大军”，是下乡青年住的地方，周围有一片碗口粗的槐树林，期间还有一些柳树，杨树，林中，生长着萋萋繁茂的杂草，杂草里有各种可爱的野花，散发馨香。林子西面，就是宽阔的辽河，林子东面，北面，则是一望无边的芦苇荡，正值夏日，树木绿叶浓密，郁郁葱葱，小鸟躲躲闪闪，追逐嬉闹。(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这是我在家乡看不到的，在家时常一个人玩耍，习惯了，刚到这又对什么都新奇，于是，一个人，顺着幽静的林间小路，趟着又深又密的杂草，感觉无比神秘。一走进杂草，才感觉那里热闹极了，无数的昆虫，在眼前蹦蹦跳跳，我认得它们，探出两颗须子，披着灰色翅膀的“蚂蚱头”；扁长身子，挺着彩色肚子，披着绿色翅膀的“扁担勾”；小心翼翼的绿色“蝈蝈”；会弹琴奏乐的“蛐蛐”；树上的小鸟叽叽喳喳，它们三两个聚在一起，探头摇尾，用它们的鸟语，谈论我这个不速之客，我也懒得理它们，不知道它们是欢迎还是讨厌我。我瞅准一个来不及蹦走，约有一指长的“扁担勾”，抓住它的两个后腿，它在我手里悠荡起来，我嘴里小声念起来，看着树上的鸟，“扁担，扁担勾，你挑水，蚂蚱头做饭，三叫驴炒鸡蛋，请蝈蝈来吃饭——”
我手里的“扁担勾”像听懂我的话，来回不停地悠荡，我也聚精会神欣赏它的表演，迷人而有趣。猛然，我耳边不知什么东西，在周围的草丛中，嘶哑而警觉的叫了一声“嘎——嘎——”，我心头立刻一惊，心如鹿撞，在家乡，人迹罕至的坟地，茂密葱郁的树林，就有一种瘆人的鸟叫，那叫声叫人听了，有一种悚然的感觉，妈妈告诉我说，那是布谷鸟，我们叫它“臭姑姑”，现在是什么动物呢，我有点忐忑。于是，我仔细谛听，环视四周，突然，几个小鸡一样的动物，在我一米远的草丛中，钻来钻去，羽翼未丰，细长灵巧的腿，还未等我仔细查看，躲在草里不见了。接着，那嘶哑的叫声，又传来“嘎——嘎——”，我立刻丢掉扁担勾，飞也似地按照原路跑了回去，像遇见什么惊吓，有些惊慌失措，气喘嘘嘘跑出茂密葱郁，神秘不测的树林。
老陈家的二小子，个子不高，白净的一张脸，叫陈志强，见我惊魂未定的样子，问：“看你吓的，看见什么了？”
我有点结巴了：“那里有什么东西叫唤，怪吓人的”
他瞪圆了奇怪的眼睛说：“看见什么样了”
我说：“只看见小鸡一样的东西，细腿，叫的东西藏在草里，没看见”二小子立刻出现一种安然的神态，告诉我，不必害怕，那可能是野鸡，带着一群鸡崽。我这才放心的一笑，于是拉着他的手一起往家走，空气依旧闷热，太阳火辣辣的，要是在家，我一定与伙伴们泡在小河里，像泥鳅一样在水里，钻来钻去，快活玩耍了；可现在不能，虽然树林西边，就有一条宽阔，奔流不息，浑浊不清的大辽河，据说，大辽河里曾经来过鲨鱼，所以连河水边也不敢去了。
在老陈家住了两个多月，前趟房有一家下乡青年回城了，我们家就搬过去住了。有几个年龄相仿的孩子，和我渐渐熟悉了，上学时一起走，放学时一起回家，一路上说说笑笑，很有意思。老陈家哥俩，志强的哥哥比我们大一岁，个子也高，皮肤黝黑，胖胖的，若是有人欺负我，他就常常帮我。这儿的孩子，游戏也很多，攻城，弹玻璃球，抽嘠（陀螺），甚是有趣。常在一起上学，玩耍的有皮肤黑红，瘦如黄瓜的小三，一身肥肉的凯利，小白脸子小国，我和他们虽然熟悉点，但还不是处处都能融入其中。于是，我自己看着他们嬉闹，放学跟在后面，有时折下一棵柳枝，撸下叶子，像甩鞭子一样，边走，边抽着，空气里立刻响起有趣而清脆的响声。小三不知什么时候凑了过来，瞪着一双小眼睛，态度有点蛮横。
“唉，把你的柳条给我，我去抽他们”
我没有吱声，把手中的柳条背到身后。小三立刻掐起腰，咄咄逼人，出言不逊。“给不给，熊样”我立刻针锋相对，“不给，看你那德行”小国和凯利闻声围过来，见我们要打架，不劝架，反而幸灾乐祸，于是，趴在凯利的肩头，看着热闹。小三冷不防，一拳打在我左腮，左脸立刻火辣辣的，我也迅速扬起手中的柳条猛抽，他也没料到我会还击他，右脸立刻起了一道红印，一手捂住右脸，嘴里“妈呀”一声怪叫，撒腿跑了，嘴里还不停地说“你等着，你等着”跑远了。
凯利和小国也溜走了，我心想，这地方孩子又野又坏，自己要小心。
我们的班主任姓鲍，她身材胖胖的，圆圆的脸，鼻梁上架着一副近视镜，生气时，脸红的像萝卜，一直到脖子。班里很乱，有一群调皮的男孩子在她面前很规矩，不敢造次，怕她生气的样子，大声呵斥，也怪吓人的。有一个三角眼的李再国，是班级的老大，朱胜利又黑又瘦，像个跟屁虫，常常在班里挑起事端，欺负同学。小三和我打仗之后，不再理我，也不敢傲气逼人，只是躲着我，即使离得很近，也不说话。
二
妹妹还没有上学，可她对什么都感兴趣，经常缠着我去看海，她自己一个人不敢去。其实，她心目中的海，就是林中西边，那条宽阔的辽河，比我们家乡的小河不知宽上几倍。我也听说过河中来过鲨鱼，但在妹妹面前还是装作很勇敢，去到那个妹妹心目中的“大海”看看。
河对岸的西北变成一条凸凹不平的黑色粗线，西南却是，高楼林立的市区，轮船在河面航行，划出两道波浪，微风徐徐，飞鸟盘旋，白帆点点。妹妹很高兴，我也看到家乡看不到的美景。河的岸边，铺满青色的护坡石，浑浊的河水激流滚滚，不时还有漩涡，让人感觉水中神奇莫测。浪花甚是好看，在河面一朵朵盛开着，如果可以凝止，就像一快快精心雕制的翡翠，但是，拍打在护坡石上，却摔得粉碎。
妹妹哈着腰，看到河边石缝里的一只小蟹，大声喊我：“哥，你快来看，一只螃蟹”，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见河边的石缝里，正有一只惊慌的小蟹，举起两只又白又壮的大鳌，像两只钳子，朝我和妹妹示威，它再无处可逃了，躲在石缝里，如果我们抓它，它就会自卫反抗。它的样子不像河螃蟹，圆而小的蟹身，泛着青色，两只竖起的眼睛，机警地看着我们，妹妹被它可爱的样子吸引住了。
我伸手捉住它，捏住它的盖子，那两只大鳌张牙舞爪，却无可奈何。妹妹说，回去养在盆里吧。和这里的环境渐渐熟悉，和这里的孩子也认识得多起来，一个叫魏青的女孩，她领着一群孩子玩游戏，什么丢手绢，扔口袋，老鹰捉小鸡，热闹有趣，因为不熟悉，有时只能在旁边看。魏青是个热情活泼的女孩，见我一个人看热闹，有一次，她们正玩老鹰捉小鸡的游戏，她伸手叫我“唉，你也过来，带你一个”
我也迅速加入她们的游戏，快活极了。
三
来这两个多月，也没去过营口市里，城里的孩子野蛮，经常欺负乡下的孩子，不是大人或者伙伴们一起去，自己是不会一个人去的，很多时候，只在河边看着对岸。大哥家就住在渡口旁边，有一次到大哥家串门，大嫂领着我去渡口看船。渡口有两个摆渡的地方，一个是客船，渡人的；另一个是“大怪物”，专门摆渡汽车。大嫂和渡口的人很熟悉，和他们说我没看过客船，想进里面看看再出来，那把门的没有收票，便放我们进去了。客船停在水边一个漂浮的方形大鼓外边，刚从对岸，营口那边开过来，拎着东西的男女老少，顺着刚打开的门，走下客船，声音嘈杂，客船咕咚咕咚的马达声，船工的吆喝声，汇集一起，沸沸扬扬的。我们就在飘摇不定的大鼓上，客船就在眼前，下船的旅客走完了，开始上船，那船没有船仓，人们只在船的面上，聚集在一起，扶着栏杆，约十五分钟，船就会开到对岸。
开船的时候，客船拉着长笛“呜——呜——”，声音传得很远，船工收起缆绳，马达声愈来愈大，感觉大鼓也震动起来，我看见客船慢吞吞，调转船头，劈开浑浊的河水，向对岸驶去。船尾处，螺旋桨卷起一溜白白的浪花，留在渐渐远去的客船后面，美丽至极。
转眼到了冬天，父母让我们放寒假回老家看看，我兴奋极了，天天等着放寒假，准备回去看看，有半年时间没回去，很想念家乡的伙伴们，于是，天天数着日子盼着。终于到放寒假的日子，四哥和二姐也回去，我们坐上去新开于楼的客车，不久就到了老家，下了车，我就去找我的伙伴们，一一地拜访他们，三孩，建成，小盒，长久，他们见我回来都很高兴，让给他们讲都有什么新鲜事，我给他们讲了许多见闻，他们羡慕极了。
在老家我们都住在二哥家，二哥没有随着我们搬到辽滨，父母的意思在老家留个儿女，不要都去辽滨，二哥就留在老家。我们住了几日，却发生了一件平生难忘的大事件，遭遇地震。
那是一天晚上，四哥和二姐在里屋与二哥二嫂说话，我和二哥家的小虎，丫蛋玩捉迷藏，我们都在外屋，准备藏起来让小虎找，我刚藏到一个饭桌底下，忽然感觉地动一下，不知发生什么事，接着大地又动起来，房梁也噼啪作响，不知谁在惊慌地大喊“地震了——，快跑——”。我迅捷的串出屋门，站在院子里，地晃得特别厉害，站不稳，东边的天闪着蓝光，忽明忽暗，四处一片混乱，我惊恐万状，耳边除了地震的轰响，就是惊慌失措的人们，焦急的喊叫声。二哥二嫂，四哥二姐，小虎丫蛋，不知什么时候也都跑出来，每个人都站不稳，看着摇晃的房屋，看着蓝光闪闪的世界，刚才还一片宁静，现在却人喊马叫，狗吠鸡鸣，乌烟瘴气，喧嚣沸腾。
强震持续约一分钟，大地才渐渐平静下来，周围变得死一般沉寂，天空黑黢黢的，空气里不时传来叫声，还好，二哥家的房子没震倒，后来知道，这次地震以海城为中心，我们的震级达到7.2级。跑出来时来不及穿棉衣，又不能回到屋里住，二哥冒着危险，把大伙的棉衣拿出来，算是暂时抵御一下寒冷。不久，公路那边混乱起来，大人喊叫孩子的哭声，汽车的马达声，喇叭声，弥漫开来，刚刚沉寂一会的黑夜，又乱起来。二哥去打听一下回来，说这儿地上到处在翻砂浆，很多地方冒水，据说要把我们住的地方淹没，每个人立刻又惊慌起来。我们也顾不了许多，随着村里的人群，挤在公路旁，人们正心里惊慌，不知所措，队长大声喊起来“大家不要慌，上级派人来了，这里没事，不会发水，都回自家去”，人们这才陆续回到自家，可回去后虽然房屋都没倒，却不敢回到屋里住，只在院子里搭成草窝。我们也是，回到院子，在草垛旁搭了一个临时窝棚，我们身上盖着两层棉被，身底下铺着厚厚的稻草，好寒冷漫长黑夜，心刚刚经历一场噩梦，久久不能平静下来，不知何时，被窝里才靠体温，有点暖意，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周围一切都变了样似的，一堆堆青灰色的沙浆，不知何时凝固了，平时走过的路，也有大大小小的裂纹。我们惦记家那边，父母和小妹，其他家人，不知如何。电话一律不通，汽车也不通了，每个人都很着急。几天之后，才恢复通车，四哥，二姐和我，急忙坐车回家，一回到辽滨，见父母，小妹安然无恙，心里也是石头落地，就赶忙给老家的二哥捎了信去，接下来的日子，我们也用草搭成棚子，不能住到屋里，睡觉前都用滴流瓶灌上开水，放到被窝的脚底取暖，在草棚里取亮最忌讳点蜡烛，那样易引发火灾，这样，坚持了很久，才在院子里盖上防震棚。
四
再上学的时候，害怕教室会倒塌，一直很担心。学校的广播，每天都在播放朱金宝的事迹，他是我们的数学老师。
“同学们，现在播放新闻，朱金宝同志在发生大地震时，不顾一切地奔到学校，抢救人民生命财产，他多次不顾个人安危，冒着余震危险，冲进屋中，把人们从屋里救出，安置在安全地带，他的舍己救人精神，值得我们大家学习，他已经光荣火线入党了。。。。。。”
地震的事情还没过多久，一场运动又开始了。我们的鲍老师，依然红光满面，镜片后的眼睛，放出光彩，声音也格外响亮：“同学们，有人要翻案，我们坚决不答应，同学们个个都写批判稿，老师说什么，我们就做什么。第二天，学校又组织游行，锣声震天，彩旗飘飘，同学们也个个斗志昂扬，高喊口号，现在想起那热闹的场面，依然历历在目。
五
小学要毕业了，班级搞一次活动，班长是个女孩，扎着马尾头，一副清秀的面孔，眼睛大大的。我正在复习生字，她走过来说：“你写一份誓词，要为共产主义奋斗到底”我抬头，看了她诚恳的眼睛，点点头，我开始写道：“我们要发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精神，像黄继光、董存瑞，杨根思。。。。。。为共产主义奋斗到底！”
写完了，我双手递上，她很高兴，满意地笑一笑，好像和其她几个女生，议论我的稿写的快。鲍老师告诉我们，活动点是过河，去营口市人民公园，我心里高兴得很，我们还有个游戏，老师派人先到公园，把事先准备好的纸条藏到公园的某个地方，等同学到了，按照一定范围寻找，找到了还有奖励，这个活动叫“寻宝”。
我胸前的红领巾像火一样燃烧着，班长读完我的誓言，我们排着整齐的队伍出发了。
公园里有一座长满松柏的假山，我们到公园第一件事，就是在假山上寻宝。寻宝的地方可以是石块下，树根旁，石头桌子底下，很有趣。
那次活动，记忆深刻。我们还要毕业考试，鲍老师扶一下眼镜，露出两只圆红的胳膊，声音沙哑，宣布：“同学们，明天要毕业考试，开卷考试，去仪表厂请盲人老大哥出题”
第二天一早，同学们来到学校，又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排成队，班长打头，迎着朝阳，向着仪表厂出发了。
仪表厂大部分是盲人，他们也能干一些力所能及的工作，养活自己，自食其力。我们来到会议室，大家围成一圈，一个身着蓝色工作服的女人被领进来，她是个盲人，准备让她给我们出毕业考试题。
她开始讲她的苦难历史，她要感谢共产党，使他进了工厂，干活养活自己。她给我们出了几道题，然后说出几个数字，至于用什么法算，回去自己研究，当然，看书，商讨，答完后交给老师，算是毕业考试的答卷。就要毕业了，那些充满好奇单纯美丽的日子，却只留在我记忆深处一去不回了……
2012-02-0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