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光临散文网 会员登陆 & 注册

人间烟火

2013-12-23 10:38 作者:饮马天山  | 33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人间烟火,说起来有点沉重、有点迷茫。沉重是因为它复含太多感性之外的东西,积攒了岁月的重量与时代的更迭;而迷茫是因为它抽象亦没有边缘,范围宽泛到一个未知的地方,仿佛到了无穷远,没有个明显的区间界定它。故而我感到既使立意命题了,但如是执起笔来,想真真切切地铺叙它还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想写这个题目,是合了王俊雄大师的《人间烟火》,我仿佛感觉音乐与文字是相通相融的,大师无论是在乐器的调配上,还是在弦律的运作上都到了匠心独运、登峰造极的地步。或许是我要刻意把自己的情结附入他的韵律之中去,或是我力求在其中想要寻找到些什么,仅以此来慰籍我心中泛涌的那段陈桥旧,还有那股浓浓的乡情罢。其实音乐与自然也是相通的,大概自然界万事万物皆同缘同根,只是在岁月里,被所谓的理念搅拌成混浊与自负,被贪婪的欲望腐化成自私与暴力,被扭曲的权势摆弄成无声与沉默,于是就让人忘却了在这些之外,还会有如此动听的弦音,忘却了遗落在自然里的我们的这些根。

我与自己的根已经剥离很久很久了,它仍埋在土壤里,静听岁月的脚步声,还与蓝田白云相拥相惜相怜,而我却飞向了天外之天,想伫在白云的肩头去追风,立在彩虹上看世界,而我脚下却没了土地的气息,失去了它那一份厚重的支撑,让我觉得身在他乡被悬挂在空中随风摇曳着,慌张地张望异乡的四季里那些感性的变化,并在其中啜啜泣泣,怕被它剥去了根流放成苍野里的,在新翻开的田野里忙碌而惊恐地觅食,也如我田野里的苍鼠,至死也想要寻着人家烟火味道,讨一个乞求生命的寄宿。

我真的是老了,总是要回想这些无聊的事,而且我觉得这种思想仍在不断扩张,甚或要超越我处在音乐之外那些风和日丽、看似快乐着的生活。它是幸福的,也是痛苦的,其实让我感到并不快乐,或许也只是一种回望与寄托罢。小时候,对于人间烟火的感受,只是从屋檐下袅袅飘出的炊烟,而今对于这个概念而言,它随着岁月更迭和年龄增长而不断拓展着它的外延,其内涵也在不断充盈着,连同过去那些熟悉的号子、歌曲、图画、样板戏,还有那些人和事物,更有那些村落巷道等等,都成了活跃其中的一分子,构成了我人间烟火的总和。

我的生命在做着减法,而残落的记忆却在做着加法。或许,我真有一天在死去的时候,表情是冰冷麻木的,但我的心脏仍然在跳动,脑海里仍有温暖的往事在翻腾,还在不停地敲打将要停止跳动了的心房,我的意念仍会紧紧地抓着这些羸弱的寄望,陪着我的灵魂遍访每个村村落落、大街小巷、石桥树林……,我期望那些烟火不要歇息,好让它带着我的灵魂也袅袅升空,或许要在某个地方将我放下,那会儿我还孤独么?此刻的感觉还会不会再生,觉得自己活着就像死了一样,而死了却格外地觉得自己仍然活得很好!

人间烟火,附着轻语轻声,是岁月烂漫的阡陌。陌上花开,种植在岁月的怀抱里,缀满东坡上红霞般的山花。我已经看到那火红的柿子树,遮住农家小院拼命地生长,正被丰堆如山地晒在房顶,被削了皮红艳艳、赤裸裸地挂在屋檐下。那些殒落的柿子也被母亲们心疼地捡起来,挨挨挤挤地塞入“醋缸”里,粗大的缸挺着肚子骄傲地挺立于墙角一侧,成为调理农家人生活的主角,接济着我们贫穷的日子;生产队那成片的红薯地在早里萌动着不安,萝卜头顶白霜一畦畦被父辈们拔起堆积如山,他们乐呵呵的咧开嘴笑,挂满白霜的胡碴挤开皱巴巴的脸映透冬日的阳光。阡陌上那些生灵,正一个个一片片摇晃着脑袋探头来问,问我是否已淡忘了它神圣的荣光,是否已忘却了它曾经主宰过的日月。那是一段大鸣大放的岁月,我们亦在岁月的阡陌上搭起了生命的帐篷。我懂得这些烟火之外的物种,附带着岁月的温柔与日同语,寄望着生命的期待,让我懂得万物万象之间都殊途同归、根须相连。今,我仔细盘算那些童年里支撑生命的可食之物,有挂在树上还青涩难咽的柿子、核桃、苹果、毛桃、桑葚、槐花、榆钱、苦杏、沙枣、木梨,有还生长在田间地头未熟的麦穗、苞谷、萝卜、野葱、高粱、稻谷、豆角、茄子、辣椒、南瓜、蓖麻,仍有生长在地下的甘草、花生、红薯、土豆、胡萝卜等,它们的存在,让贪婪成为孩子的本能,无论攀、折、揪、刨,都样样精通。更无需说西瓜、黄瓜、白兰瓜、西红柿之类美味物种,更是孩子们垂涎三尺的尤物。(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五味子”生长在秦岭以北,可食可卖。经年里常常约几个伙伴同行,途经“骆驼脖子”、沿袭“晒玉水库”,越李家沟、过王家岭,一路纵横捭阖二十多里地,渴饮山泉水,饥充袋中馍,身入秦岭支脉终南山去寻摘“五味子”。五味子俗称山花椒、秤砣子、五梅子等,其皮肉甘酸,核中辛苦,酸甜爽口或麻涩噎喉,故有五味子之名,分布于代郡、青州、冀州的属华北五味子;生长于齐山、蓝田、杭越等地为华中五味子。农家人如是凑得了好机遇,即可大获收成,亦可兑换些许钱物,或充作全家享用之物。五味子生长在山崖陡峭处,隐匿在藤条密叶中,暴露于藤叶之外成串成串的五味子,笑迎山外来客,撩拨开那障目繁叶,一个五味子的大家族正在静候:红的、青的、紫的、黄的,染醉童心而不敢高喊,生怕被同伴抢了去,待收尽自家的布袋,方可为自已的幸运而得意。依石而卧,捧掬山泉,看那青山透着灵气也觉得它纳藏了极厚的底蕴,总是照耀着我清贫的生活,安抚我乡湾千年遗风,滋养我清贫的日子,感恩之心油然而生。有时也挖野韭菜,捡干果核,刨山芋头,捋“神仙叶”,如能遇到落下的松果,更是喜出望外,剥开,便尝到了油香,咽下,仿佛进了天堂

“神仙叶”可做成“神仙粉”,是厨师之乡陕西蓝田特有的名小吃,是以秦岭北麓山区的一种叫“糜糜稍”的树木叶子精熬烹制的绿色食品,富含蛋白质、钙、铁、磷及多种维生素。其口感细腻清爽,有降压、提神、美容之功效。在秋两季,当地居民于秦岭山中采撷这种糜子稍树叶,晾干后放入盆中加入沸腾的开水,稍凉后用力揉搓,去叶柄及杂物后放入干净盘中,冷后即成凝胶状,切块后加入蒜、醋、油泼辣子等即可食用。神仙粉味苦清肝清火明目,是纯天然绿色食品。有史书记载“吃了神仙粉,神仙也不当”之美赞。关于神仙粉的来历民间有四种传说:一是宋朝遇旱荒,“八仙”之韩湘子为救济灾民而显灵传下此方,告知百姓深山中此树叶子可做成饭吃,百姓才渡过饥荒没有饿死,遂称此物为“神仙粉”。二是传说民间遇饥荒,有老妪在姑娘门前饿倒,姑娘将自己仅有的粮食做成饼喂给老妪,食毕,老妪自称是山中之仙,告知山后有树叶可帮全村渡过饥荒,就是“神仙粉”。三是传汉高祖刘邦曾选此为军粮,渡过困难攻取了咸阳。四是民间百姓无意间发现此食物非粮食、非水果、非蔬菜,遂尊称“神仙粉”。农家人做它有讲究,熬制与烹调时不许任何人讲话,生怕惊动了神仙使得神仙动了气,坏了一锅的胶汤,故于此,每逢母亲烹制“神仙粉”的时候,我兄弟姊妹们便蒙了头钻进被窝,却时不时探出头来窥探母亲的神情,只被母亲眼晴一瞪,又强憋着笑钻入被窝,只等那美味烹熟入口,以稀释被玉米糊腻歪了的口味。

“槐树坡”丛生于故乡的北坡,途经“西岸沟”,翻越“马鞍墙”,出于北坡的岭上,一片繁花如海,四处灌木丛生,深处乍开一树树、一撂撂槐花,纯白如煞是秀美清香。攀援石壁土垣,避开尖硬的刺,一把把捋一提提折,终得满满一筐,待日落时分与夕阳同归,沿途歌摇沟壑两岸,背娄花香染身,随着轻快的脚步飘向堂屋。灯下父母兄弟姊妹围成一圈,一朵朵摘它的花朵,一会儿功夫就盛满了几竹篮。偶尔可生吃几枚,和着淡淡的花香与淡淡的甜味入口,解馋解渴,余味清凉。母亲将洗净的槐花倒入盆中,加些许面粉搅拌,使每枚花朵裹了面粉,在箅子上放块纱布,再把槐花倒入平铺其上,仍煞有介事地用筷子扎几个出气孔,还总是认真地对我们说因为怕槐花“生闷气”,待大火煨蒸十分钟出锅转入盆里,搅拌散开凉透,再入大凡锅加少许油和葱沫,炒热后放盐出锅。也有蒸槐花饺子的时候,以槐花与韭菜或萝卜叶子和成馅,大部分做法是玉米面蒸槐花糕,将槐花洗净平撒箅子上,上面铺一层玉米面饼,再铺一层槐花,再盖一层面饼,面饼也是要扎眼儿的,于槐花里放适量的盐,用旺火蒸熟即可,甜中带香,松软可口,槐花糕既可当饭,又可当菜。

春秋里日子拉长成一部岁月的演绎,那些曾经辅助着生活的物种而今仍在,但嚼来滋味却大不相同了。那时因其纯净和日子的清苦倍觉清香,如今食之总有作秀之嫌。当然眼下的槐花依然在五月里簇拥绽放着,也成了生活的调味,可还有谁能守着槐花与神仙粉,拿着它们当日子过呢?

人间烟火,写着大情大,是故乡温柔的炊烟。我相信每个人都对故乡的炊烟记忆颇深,它被岁月印染成故乡的模样,被时光雕凿成温馨的童谣。对于炊烟来说,尽管人为地赋予了它感情,但我着实感受到它本身就蕴含了情感,不热不冷,不紧不慢,它总是那么和蔼与优雅地生在我生命的每一天里,伴随着我青春一步步走来,走向生命的巅峰,走向生命的归宿。炊烟是日子的见证,是生活孕育而生的,故而夹带了人性的美与人性的真。庄户人家的炊烟天然纯净,尽管复含了牛粪干草的味道,也和着玉米稻谷的清香,它绕在屋檐下、穿在百花间、附在牛肚外、藏在雀羽下、暖在梧桐里,腾在碧空中,总是以无声的语言告知我日子会好起来,告知我坚强地忍耐,告知我故乡才是我人生的起点也是终点。是的,我20岁离开了它,还不觉得它对于我的重要,而如今它却成了我每每梦醒时分的必然,近些年来它是我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也演化成为我的一种向往和寄托,我不知道生命里一旦没了故乡没了炊烟,我是否还有活下去的理由。

“又见炊烟升起,暮色罩大地,想问阵阵炊烟,你要去哪里?又见炊烟升起,勾起我回忆,愿你变作彩霞飞到我梦里,夕阳有诗情黄昏有画意,诗情画意虽然美丽,我心中只有你。”这些哼在少年时期的歌,如今每每唱起来倍觉亲近,它仿佛在写我、或如我这样的游子,可否应该把它定调为老来的怀想呢,《童年的小摇车》《北国之春》等这些被撂置了些许年的歌,会在转瞬间不由自主地哼起来,而且能将自己哼得泪湿面庞。

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我跟着父亲和牛从北坡上回家时,总要站立坡头数数小村的人家,我从村后往村前数,辩认小伙伴们的家,后院落差各异,残垣断壁地标记着岁月刀斧之痕,也透着生活的底气。“盘盘路”共有五道弯,像一条巨莽缠在山坡身上,无论春夏秋冬都执着地守望着农家,坡头俯瞰村村落落家家户户,在日暮时分被炊烟笼罩着,半透半掩地在炊烟里探头探脑。升腾而起的炊烟,混合着生活大悲大悯的歌唱,像无数游身空中的青蛇,有的浓郁似墨,有的纯白如棉,有的粗壮如柱直上蓝天,有的纤薄如纱摇曳多姿,有的像在赌气,相互之间不理不睬,有的像在聊天,聊着聊着就聊到了一块儿,它们似相扶相携地的同伴,是飞出各家各户的魂灵,齐聚了飞向苍穹深远处,或许被老天做成了白云,或是做成了雾岚。

我屋檐下的炊烟别具灵性,总会俯首回旋来吻我,无论我站于它的那一侧,它都会追随于我的前后,我甚至会故意憋一口气站在它的深处,任它抚摸我的周身,有点温暖有点缭人,我喜欢闻它淡淡的松香味道,也喜欢它出神入化的飘渺之境。我还曾经为它撑过伞,母亲说它“天阴好憋气,雨来赖屋里,风来把头低”真如她所说,每到下雨天,它就像一个受了委屈赖着不走的孩子与人纠缠不清,不舍不离屋子,萦在坑头灶前,呛得人直流眼泪,于是我就去给它撑伞,这才使得它极不情愿的飞出屋子消散入雨中,也使得母亲能安然许多。我还能感觉到炊烟的呼吸,它一吐一纳如我之呼吸一起一伏,我的呼吸是因了自己,而它的呼吸是母亲给予的,母亲手中的风箱便是它的导演,于是我感知它是有生命的、有情感的。

“农家饭,一点半”,若不是为了上学的孩子,我想谁家的饭,都会在慢条斯理中悠闲的盛出。在我的记忆中,我庄户人家都是每日两餐,第一顿饭大约在十一点左右,是传统的“苞谷糊汤”加“浆水菜”外加几个粗粮“蒸馍”,到下午那顿饭才擀点面条,花样甚多做法不一,或是加些蔬菜穿入锅中,或是野菜就着饭吃。若遇农闲时候,故乡的炊烟总是慢条斯理的,有端着饭碗“串门子”的,有相聚一起谈天说地的,扎着堆儿唠世事的,从容闲适,怡然自得,处处散发着淡泊宁静、美好和谐的生活气息。坐着的蹲着的靠在树上的,随势而聚,也不十分讲究,话也说不完,不到天黑不散场。碗里的饭吃完了回家盛碗再来,在自家门口的吃完了喊一声,女人便出门换了满满一碗,我觉得那会儿人的饭量十分大,连我那小小的肚皮也能撑得下五碗“麻食”。若是夏收秋播的日子来临,炊烟更是起得早,早过了打鸣的公鸡,或许是鸡窝总挨着烟囱,每当第一缕炊烟飘香,鸡就跟着高昂的唤醒了黎明,一缕、两缕、三缕…东头、西头、路南、河北…约摸半个时辰,整个庄子就完全醒在黎明的曙光前。早起的那些炊烟歇息了,后来的炊烟又可劲地冒,都是草草收场匆匆一现,农家人煮了开水装入壶中,热了馍馍包入麻布,顺便再捎带点油泼辣子、凑两盘咸菜,带了镰刀、扛起扁担,一家人就上了“盘盘路”,越过坡顶平原,一头钻入自家的麦田里,挥汗执镰与太阳赛跑,眼见太阳愈来愈高,身后的“麦个子”也愈堆愈多,十点左右饥肠辘辘,一家人席地而坐,田埂地头便是最好的饭场,馍馍就着咸菜,白云和着烈阳,偶有轻风徐来,恰在天上人间。餐毕,以牛皮“担绳”捆紧了两撂麦垛,一根扁担挑着两座麦山,一路晃荡荡往家赶去,大约收割每块麦田,我和父亲、哥哥每人需三五个来回,麦子已经被骄阳焦干了,在六月天里嘣嘣乍响,稍作揉搓便粒子落地,故而,沿途左右肩膀互换,却不可放下担子休息,总是岭上麦子收完运完,人就软成一堆泥站也站不住,一个囫囵觉是夏收的日子里最美的渴望。

岁月无情总关情,炊烟温暖地送走了日日夜夜。渐渐的,袅袅含情的炊烟不多了,煤气灶取而代之,无声的主宰了生活,那些苞谷杆、稻草、豆杆等等柴禾,被拌成牛的饲料堆在一个角落,青壮年走了,村庄空落落地伫在岁月里,老人们连生火做饭的想法也没有,炊烟在日渐消匿,那种大锅做饭大锅烧水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即便是回家,母亲总会扯着我的被子喊我起床,也总是在那口小小的煤气灶旁忙活着,我听不到那种抱着柴禾嗤嗤啦啦声音,听不到半弯霜月还在头顶蟋悉索索的脚步声和拉着风箱的声音,煤灶真是比大铁锅煮出的鸡蛋味道相差甚远,不知是少了炊烟的味道,还是少了争抢,总之,母亲煮出的荷包蛋盛给谁谁不吃,只有我仍大口大口地嚼着。其实,我是想重新找回故乡炊烟的味道,而对于过去曾经抢着吃的荷包蛋,而今着实也没有多大的兴趣了,少了柴薪的粗糙烹煮,生活的味道就变成了五味杂陈,揉进了人生百味。

人间烟火,连着一针一线,是母亲多彩的蒲篮。母亲手中的针线活计,总是跟着日子在走,于岁月中定格成一幅色彩厚重的油画。母亲有一个宝贝,就是用柳藤精编而成的篮子,圆形,阔口,约六十厘米见口,十厘米见底。里面盛满了各色的布角料,有各式各样的针,一排排以小到大井然有序排列,有小到2厘米的绣花针,有大到8厘米长的锥针,线捋成几股,有各式各样的颜色。每回旧衣服不能再穿,母亲就拆了洗干净,剪成规矩的正方形或长方形,再把它们叠好放入柜中,有时候是从别人家捡来的,也照旧珍藏起来,以备它用。我们兄弟姊姊的衣服上,都有母亲缝的补丁,尤其我的衣服与裤子胳膊肘与膝盖处会常常破损,母亲就找了颜色大致相近的边角料立时让它弥合了。颜色相差太大的时候,我总是会低头凝眉地生气,像是受了委屈一样,不愿意再度穿起那差别明显的衣服,母亲也总要数落我,作为最小的就是要穿兄长穿旧了的衣服,想要穿新的就得重新投胎有钱人家,我甚至穿过女孩的衣服,羞得我连抬头看人的信心都没有。

我喜欢母亲的纺线车,一团团绵花在她手中变魔法似的就成了锭子上的线团,待线轱辘纺够了纺足了,母亲将它们一个个用“工”字形的拐子绕成一缕缕线,放锅里压块石头,加水后热煮,还可放入不同的颜料,一锅一种颜色,然后取出凉开,往打谷场钉上相距十米左右的桩子,每边两根,把拐子上的线一圈圈绕到木桩上,叫“经布”。尔后再用竹靡刷子捋顺一根根直溜溜的线,再将每根线头穿过织布机子的箅子间隙,挨挨挤挤并头并进,不可有半分差池。收线,无数根线按照规定的次序层层叠叠,如纸一般被卷起来,挂在织布机子的后端,穿线,再以织女手中的木梭来回穿织,一匹匹布随着日子的增加而伸长,约摸十天半月左右,十多丈的布匹即可织成。有纯色的,有方格式的,有条纹式的不尽相同,织好的布被母亲量裁成块,可做床单、可做被面、可做衣服、亦可送了亲戚姊妹们。我觉得那种粗布当初穿着起来是那样的难看与笨重,即不贴身又磨得膀子难受,与那些有钱人家孩子穿着的“的确凉”相比,一个在天堂,一个在地下,连供销社卖的“白洋布”都不如。尤其在“六一”,孩子们都着一身白衬衣、蓝裤子,远处望开如盛开乡野的槐花,近处着望,却可分得不同等次,母亲织的白粗布总是显得有些暗黄,尽管她再三用开水加了肥皂滚煮、或是加了漂白粉去煮,然而质地不同,还是在“的确凉”面前显得低下与猥琐,着实也损了我的志气灭了我的威风。为此,我进不得仪仗队,手中既没有小号也没有鼓棰,更不可以举着猎猎红旗而神彩飞扬,末了只有融入队伍中,嘶破喉咙地唱着“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继承革命先辈的光荣传统,爱祖国,爱人民,鲜艳的红巾飘扬在胸前…”以唤回老师的回眸或表扬,赏识有加之后夺得旗手的旗,换了别人的衣衫,也高傲地做一回领头者。

母亲的针头线脑总是依恋在她的身旁,常常门墩上坐着母亲,另一个门墩上坐着我,我满脸沮丧的听着母亲责骂等着母亲缝补,她的另一旁侧卧着那只讨厌的黄狗,总是呲牙咧嘴地嘲笑我,我瞅着瞅着它就动了肝火,飞起一脚踢得它嗷嗷地叫,夹着尾巴就逃到了灶膛一角,母亲每到这个时刻,腾出手来揪我的耳朵,我撒腿如狗,立时消失得无影无踪。当然,我也常得母亲的赞许,若遇上雨天泥泞路滑,怜惜母亲千针万引做成的“千层底”,于是一只手捂着被风要刮飞的草帽,另一只手拎着我的布鞋,低头猫腰地往家赶,那时候雨水颇丰且非常拖沓,常常要下个把月,秋雨霏霏冰冷异常,待回到家里常常被冻得双脚通红,母亲会心疼地赞赏两句,用被子捂了我的双脚,然后拿了鞋子煨在锅头门上烘烤,每到这个时候我就特别的幸福,我觉得母亲是最爱我的人,而我也感到自己成了一个懂事的孩子,并努力构想日如何干成让母亲引以为荣的事业,或者是在某一个时刻给她一个惊喜,令她幸福一生一世。

我喜欢穿母亲做的“千层底”,结实、缜密、合脚,特别是棉鞋,我几番不舍得穿它,冬日雪霁初晴,我坐在靠着窗户的课桌前,三番五次的在暖阳下倒腾着它,晚上穿着它暖意丛生,暖上了我的心头。上高中的时候几个拜把子兄弟,抢着个地穿我的鞋,所言我的鞋子特别暖和,殊不知我因了常年打赤脚而不曾出汗,也更因了我特别珍稀母亲的“千层底”,因为我知道母亲一生是不容易的,生活清贫拮据,还养育了四个子女,每晚她都在那盏高脚铜质的油灯下纳着鞋底儿,往往我们已经鼾声彼伏此起,她仍然不舍手中的活计。我从没见过母亲是空了手的,甚至在和乡邻乡亲聊天唠家常的时候,也是手中拿着鞋底穿引,技艺娴熟,手法灵活。我依稀记得母亲那会也戴上了老花镜,因为我俩常常坐在门墩两侧,我单等她穿针引线的时候,肯定会让我来穿,母亲三捻五捻的总是穿不过针孔,且拿得老远,当然我是不能理解人会花了眼睛,还更加确信母亲的赞许,说我以后眼睛会很好,不会像她那样没出息,于是我觉得我是母亲的依靠,或是必将成为母亲的荣耀。

越是抵近年关,母亲手中的活计也多了起来,甚至成了一种负担,她边做边唠叨生了那么多儿女,一辈子也有做不完的活。她把那些洗净了的布片张罗了一大堆放在席子上,用面粉和成浆糊在锅中少煮片刻,愈搅愈粘,有候我还禁不住诱惑偷偷尝几口来,麦芽味甚浓。尔后找来一张门板,将布块一片片对齐棱角一层层贴了上去,待晒干后整张揭下,依照“鞋样儿”挨挨挤挤,不浪费空间的画各自的脚样。这个活常由我来做,我在画鞋样的时候竟然能精细到画出脚趾,母亲也总是笑着说不必太精细,只要有个大样就行,我是给父亲、哥哥和姐姐脚下各垫一张报纸,依脚轮廓画出来的,一人一只多了还不画怕费事费神,按照大样,母亲能一次性剪下十多双鞋底,那些鞋底再各用白布条粘了边缘,经母亲针、椎、线并用,待纳到后半边时越来越紧越硬,最大的针头也派不上用场了,母亲就用手钳子来拽,每成功一双都会使得她绽开一脸的皱纹,我也跟着乐。收尾时我是不舍得乱跑的,我要坐在母亲面前等着,只等她拿起鞋来端详片刻后,再用手撑撑鞋帮,用锺敲敲脚跟,然后煞有介事地提着一双鞋跟往门墩上磕三五下才交给我,还要刨根问底哪儿不合脚,我早就乐不思蜀了,那里还管得了这些,蹬起鞋就踢开了我的“连环腿”、“ 二踢脚”,乐得母亲也笑不拢嘴了。

回想是一种幸福,不忘记才是最根本的,忘却了那一刻的感动就丢失了本真。我常见母亲的手每到冬天,就裂开许多口子,即便用胶布缠着,也能见得渗出血来,母亲的手不像女人的手,没有光泽更没有丰满,每每摸到我的脸颊都会让我感到有些刺疼。母亲为我做了二十年的鞋,也许可摆满一个屋子,加上兄弟姊妹的鞋呢?我是还不起这个债的,想着想着我的心就在颤抖,鼻子就要发酸,眼睛就要朦胧了。自从当兵之日起,我就再也无缘穿上母亲的“千层底”了,一是因为要统一着胶鞋,二是因为远隔千里不容易邮寄,再者是因为母亲的眼睛已经看不清了……。

我现在穿皮鞋,而没有再穿过布鞋,若是遇上饭局竟然找不到合适的鞋子,生怕被人笑话没有档次。我穿过“康奈”、“老人头”、“红蜻蜓”等等,我却一个也没有记住它们的商标和模样,它们只是我脚下的鞋子,是我身份的幌子,而不是我内心的根子和亲情的种子。

人间烟火,牵着回味回忆,是游子斑驳的文字。我的故乡倒底是个什么样呢,我二十多年每回摸着回去,就是因为它时刻也在变,变得已经让我陌生。那些生息养我的人间烟火,在一个世纪的变迁中逐渐消隐了,再也泛不出当年的温柔来。那么我,能为它尽些什么责任呢?

每一次坐在电脑前,如若翻开这些往事,我竟有种说不出的冲动,也不是自己的笔锋老辣,更不是我的写作水平有多么高,只是感到每一次不诉个酣畅淋漓,就不足平息我心中之潮。我是生在那个温馨的年代里的人,也跟着那个清贫而又快乐的时代走过了二十个春秋,经年之后,我不再是那个贪玩的孩童了,我也有了自己的思想和自己的情感,而对于情感来说,最深的莫过于我对故乡的怀恋,它是我生命的根,亦是我生命的全部,我若是负了它,将如何再度亲近它的肌肤呢,又如何能站在上野的坟头对父辈们去交代呢。我唯能以手中不停之笔,去耕种将要老去了的思维,像母亲以针头线脑缝补着生活一样,我唯能以文字来润开那清裂的年代,还给它曾经的丰腴!

人间烟火是矢量的,如“故乡”一样,有它既定的方向、大小、温度、情感,文化、传承等,我暂且以几个角度,以我仰视的角度去描述它,我只是撕开了岁月长袍的一个口子,它大到一个无穷的空间,笼罩着我思想的全部,也推着我走向一个又一个往事的驿站,我仿佛是一个沿途的拾荒者,在岁月河里打捞那些将要沉浮的往事,一幕幕镜头就足以感动我一段时光,一个个故事,就足以温暖我生命的全部。

关中道上的故乡,是我生命初源识得的,也将是我闭目长眠的地方,那有一片乐土,一片安静纯净的土地,广袤无垠、经纬分明,它界限明晰地处在我的心头,尤其在那片上野,还聚集着那一群群粗犷的汉子,他们将生命交付给他心爱的土地,正在与那片乡土一起融化,他们生前忍耐着土地的贫瘠,而消逝也是为了使得那片土地更加丰润多彩,他们以自我的身躯换得子孙们世代的安宁与幸福。每当我提笔为它落款,我的眼前总是要显现一个少年的我,赤脚走在田埂上,身后是那伙生死与共的伙伴,是那群流着鼻涕的伙伴,是那群为了生活而奔波的伙伴,我们曾经一起在那个年代里呱呱落成乡湾的孩子,就会一起携手共赴上野的黄泉,生身授予各父母,尸骨归予大自然,一起为它守望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为它歌到生命的尽头!

五月花海潮起潮落,我愿它永恒地驻扎在我的故乡,还有那些烟火之外的物种,更有那些温暖我生命的炊烟!

2013年4月28日乌鲁木齐

摘自饮马天山:空间“塞上人家”

首发散文网:https://www.sanwenwang.com/subject/3607802/

人间烟火的评论 (共 33 条)

分享到微博请遵守国家法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