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谈读书（文化随笔）
宋真宗有《劝学诗》云：“富家不用买良田，书中自有千钟粟。安居不用架高堂，书中自有黄金屋。出门莫恨无人随，书中自有马如簇。娶妻莫恨无良媒，书中自有颜如玉。男儿若遂平生志，六经勤向窗前读。”
可见当时的文人士大夫读书的目的是为了一遂平生青云志，青云得展，吃穿住行一应都有了，不仅吃穿住行解决了，就连憋了几十年的性饥渴也解决了。回首昨日，恍若隔世，这一切来得多么突然啊，昨天还是两袖清风的穷酸文人，今天就冠盖封侯辅佐君王，老母鸡摇身一变，爬上枝头变凤凰了。千钟粟、黄金屋、马如簇、颜如玉……锦衣玉食，威风凛凛，佳人相伴，高屋华堂……多么诱人。自隋炀帝科举取士以来，天下士人，莫不趋之若鹜，这是一条爬上上层社会最好的捷径，于是乎举国上下读书之风盛行，好比刮起一阵龙卷风暴。
古之人读书目的性如此明确，虽然圣人讳言，不言利，不求名，然而明枪暗箭都奔了靶子去的。酸文人每天起早贪黑，秉烛达旦，一面嘴里念念有词，念出来的都是四书五经，之乎者也；一面昏昏欲睡，做了飞黄腾达金榜题名的美梦。其中最有代表性的首推范进先生，范进先生醉心功名，达到了痰迷心窍的地步，不一般！不一般！难怪能够青史留名，在吾辈后进之中享有盛名。也不枉吴敬梓苦心孤诣创造了这么一个活生生的阿物，他就是一面镜子，照出千百年来那些以读书作为进身之道的文人嘴脸。
太白先生读书、杜甫先生读书、香山先生读书、昌黎先生读书、欧阳先生读书、东坡先生读书、介甫先生读书、陆游、稼轩……不举了，如果说为功名而读书太俗，这些个文人贤圣都免不了俗。只有一位柳永先生说了句“忍把浮名，换了浅酌低唱，”博得满堂彩。可惜一句话惹恼了当皇帝的，一辈子的功名也就化为浮云泡影，“奉旨填词”，其实柳永心里是不甘心的，谁叫自己心直口快怨气深？也罢也罢，落了个晚景凄凉，枉费了一肚子风流好文章。在那个“一生终被功名误”的时代里，易安女士恰如一缕不同寻常的春风，亦如惊天乍响的一声春雷，率先做出了好榜样，告诉后世之人什么叫读书，什么叫功名富贵皆为粪土。古训有言：“女子无才便是德。”可是千百年来喜爱文字的女子多了去，可惜她们一颗纯洁的素心，一点毫无杂质的对于文化的向往，因为不合时宜被封建的制度活生生给抹杀掉了。留给我们的，也许是一位亭亭玉立的女子在夕阳的向晚里捧了一本《漱玉词》低吟浅酌，从那樱樱的丹唇间流露的，字字珠玑。然而我们只能看见她们的背影，却看不清她们的面庞。
古人读书，读得单纯，翻来覆去的也就是子曰诗云，之乎者也。也许有政治历史，但是绝对没有物理化学，也没有外语数学。这样读书枯燥乏味，低头抬头睁眼闭眼张口闭口都是方块字，都是方块字组成的文章。古人的书里，用汉字囊括风俗道德，囊括了天文地理、星象占卜、哲学文史、音律绘画……一句话，博大精深。所以古文从枯燥里渐渐品出了文章的味道来，品出了读书的趣味性，文字真是太神奇了，有家国天下，有道义公理。因此功力深厚变成了凤凰的文人，一如既往深爱读书，无法自拔，仿佛进入了一个万彩纷呈的黑洞，被黑洞中心的磁力紧紧吸引住了。于是我们得以在千年之后与古人一起同沐汉字的辉光，一同享受文化的盛宴。屈子、太史公、司马相如、嵇康、陶渊明、李白、杜甫、白居易、韩愈、柳宗元、欧阳修、东坡、放翁、稼轩、李易安……屈指细数，如同一条基因链，直接贯穿了千百年。古人读书求取功名，功名只是一个短暂的目标，其终结目标乃是瞄准了文化的靶子。
历朝历代多少文人士子，多少将相王侯，可是能够留名青史不被历史的大涛大浪所淹没而为后人所知的，却是有限。恐怕这一点今古无别，鼠目寸光短浅狭隘之辈，免不了这样的结局。将功名视为读书的终结目标，一旦官袍加身，钱权在手，摇身而变者，不为小人，就是鼠辈，庸人懦夫耳！(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谈了那么多的古人，也该反观今世。今之人读书者，其所为何？颜如玉黄金屋乎？莫不尽然罢。
古之人加官进爵，光耀门楣；今之人上位进身，名利双收，岂读书一途乎？当下人门路多，思想活，哪里还像古人一般泥古不化，捧了一本圣贤之书，大嚼之乎者也？我们读书读什么呢？六年小学，六年中学，语文数学物理化学生物外语艺术历史政治地理……古人恐怕要嗔目结舌了吧！包罗万象，涵盖古今。几百本课本，十二年光阴，做不完的作业写不完的试卷。我时常好奇很多理工的学生，活了二十几年居然没有读过几本纯粹意义上的文学著作，这一点真足够皓首穷经的老者发出——“我中华绝学谁人可继！”的叹息。
今人学工学理学医学经济学政治学法律，读研读博出国留学，三十年的美好年华都是在“书香弥漫”的气氛里度过的。然而真正地静下心来捧一本闲书细细品味的人，却是越发地少了。社会大分工，“为往圣继绝学”的大任就留给搞文史的吧。学理学工学医学经济的，身担社会进步技术革新的大业，同样活得艰难。君不见自习室里通宵达旦，灯火通明，这一点哪里就比不上古人“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呢？光阴难再，不守本分越俎代庖捧了一本闲书而非课本我行而我素，不为上位进身，不为薪酬待遇，不为养家糊口，不为立身扬名，真是不识时务不知好歹！
然而五柳先生“闲静少言，不慕荣利。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翩翩若仙人，南山种豆荷锄归的可爱模样传承一千八百年，至今恐怕是要无以为继了。
2013/11/18午于济南初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