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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院牵情

2013-11-07 20:32 作者:黄朝霞的文化散文  | 11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1962年,在大别山一个古老的山村——黄家湾,我的父亲母亲为了迎接一个即将出世的婴儿,匆匆筑下两间黄土墙的青瓦房。房屋落成的日子,我降生了。父亲惊喜地把我抱进新屋,向临时设置的“天地君亲师位”叩头大拜。然后,把我轻轻放在一张新木床上。

从那一刻起,我感情的纤绳就被牢牢拴在这座与生俱来的小院中。

我家的房屋并不宽敞,只有两个房间,一个厅堂和一间厨房,古式的松木大门,关合时总发出“吱呀、吱呀”的响声,进门的台阶是几块石板垒成的。为了弥补房间的不足,父亲用石头垒起了两堵围墙,形成了一个小院落,门前这片稻场便成了房屋活动空间的延伸地。小院三面环山,唯独门前可近观西河,远望日出。

父亲筑完这座小院,便离开母亲和我,到一个偏远的乡镇工作去了。每过一个月,他才能回家住上一天。于是,这个小院也就成了父亲里经常神游的小港湾。平常的日子,我们母子两个就坐在这座小院里,一边听母亲讲故事,一边听窗外的蝉鸣。在我的记忆里,我和母亲总是在每月月圆的日子站在小院门口,等待父亲的归来,而父亲也总是在这一天的中午时分,骑着一部破旧的自行车,从远远的西河堤岸上踏入我们母子的视线。父亲那时的工资不多,每月只50元钱,但不管岁月如何变换,他总是要将其中的30元在这一天送到我的母亲手中。每次把钱塞入母亲手中的时候,父亲都要捎上一句:“不要饿坏了儿子。”母亲点点头,然后把我抱到父亲的怀中。父亲对我倍加珍,每次离开这座小院非得把我玩够不可。一直到现在,我还能亲切地感觉到父亲当时那一把硬胡茬扎在脸上的那种热辣辣的滋味。

实际上,从我降生起,我们一家人都靠父亲微溥的收入生活。等到我6岁的时候,等待父亲的小院门口已经多了两对小眼睛,那时我已经有了一个小弟弟和小妹妹,我们兄妹三人站在小院门口就象一巢嗷嗷待哺的小。父亲则成了一只采食而归的老鸟,总是按时飞到挤满小鸟的巢中,带回孩子们所需的食物。母亲则守在“巢”中,生怕让我们这群小鸟出一点差错。我们这座小院因而也就朝朝暮暮刻在父亲的思绪中。而在这座小院里,也总是朝朝暮暮为父亲留下一窗期待的目光。

我7岁那年的一个秋日,又像往常一样和弟妹、母亲一起站在小院门口,期待着父亲的自行车驶入我们的视线。然而,一直等到月挂树梢,也不见父亲的踪影。那天晚上,母亲失眠了,她坐在我们的床边,静静地听着窗外的动静。哪怕只有一丝沙沙声,她也会凑到窗口,向外张望。但是,我们期待的身影并没有出现。(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随后的几天,我们仍然是执着地站在小院的窗口,凝视着滚滚的西河……

一天早晨,我们还在梦中,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了。母亲打开门,只见一群戴着红袖章的年青人闯了进来。他们一进门便指着母亲大声问:“你丈夫回来没有?”母亲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她用一双手一把围住我们兄妹三人,呆呆地摇着头。几个红卫兵在院子里翻箱倒柜,直把小院搞得一片狼藉,才扬长而去。由于父亲不知去向,我家唯一的经济来源断绝了,家里无以为食,只好天天靠母亲从菜园里带回一点黄豆或红薯充饥。因缺少油盐,我的头发开始变得又焦又黄,后来就慢慢地掉完了,剩下一个小秃头。我们母子四人天天晚上围在窗口下面,期待着父亲的归来。

一天晚上,我正在梦中,忽然一个熟悉的声音把我叫醒了。我揉了揉眼睛,一看,原来是父亲,他满头浓发,乱蓬蓬的,一双凹陷的双眼露出又惊又喜的目光。他一把将我抱入怀中,从口袋里掏出两个玉米捧,塞到我的手中。然后,父亲一边看着我狼吞虎咽地嚼着玉米,一边对母亲说:“造反派要抓我,我在安徽几个家门那里避一避,你在家里想办法把孩子养活吧”。母亲含泪点了点头,然后我就看见父亲轻轻打开门,很快消失在幕之中。

父亲一走就是几个月,我们每天靠菜园地里种的一点红薯充饥。那一天小队里称粮,我放学归来,拿着一只萝筐也跟着湾里人排队称粮,等排着我跟前,小队保管的一把夺过我的锣筐,扔得老远老远。他大声说:“你家没交缺粮款,不能称粮”。我一怒之下,一步冲到保管跟前,将小队里唯一的一杆大称一脚踩断。然后,头也不回的跑回了我家的小院里。母亲得知情况,差一点晕了过去,她赶紧一把拉着我的手,飞也似地跑到县委工作组张组长面前跪下来叩头,请他原谅我的过错。在母亲的哀求下,张组长终于同意我母亲在小队群众会上作检讨算了。

我在饥饿的少年时代第一次反抗,就这样以母亲的悲伤和屈辱而告终。此后的日子,母亲一到放学时间,就赶紧把我们兄妹叫回家里,然后锁上小院的大门,将我们关在院中,生怕我们再会闯下一次祸来。

然而,母亲有一天竟为我们惹出一场祸来。我永远忘不了那个秋风阵阵的夜晚,母亲见我们兄妹三人饿得面黄肌瘦,便悄悄地锁上大门走出小院。母亲回来的时候天尚未亮,我被开门声惊醒过来,只见母亲汗流浃背地背回一筐稻穗,紧张地将稻穗藏在房中的地窑里。当母亲刚刚坐下来,只听门外一片吵闹声,接着几个民兵破门而入,将母亲带走了。剩下几个民兵在小院中搜出那筐稻穗扬长而去。我们兄妹三人惊恐地站在门口,眼看着母亲一跄一跌在夜幕中消失。

第二天,村里召开批判会,母亲头发散乱地站在人群中间,我不忍看到那场面,赶紧带着弟弟、妹妹回到了小院中。一直到日落西山,母亲才精神恍惚地走回来。她一进门,我们母子四人便在一起抱头痛哭起来。

那段日子,我家这个小院便经常飘出悲伤的哭声,再也听不到我们兄妹的欢叫。

大约过了一年多,“文革”的高潮才过去。父亲惊恐未定的从山里走出来,身心交悴地回到家中。他走进这座小院,看见空荡荡房中坐着我们母子四人,不禁悲喜交集,泪流满面。他赶紧从背回的口袋里拿出山里人送给他的玉米棒,一一送到我们手中,那一天,我家这座小院又开始充满融融的暖意。

后来父亲回到乡镇担任乡党委书记,又很少有时间回家了,但依然像过去那样,按时将缺粮款送回家中,供养着我们的衣食住行。我们兄妹三人上学,又增加了他的开支,他只好节衣缩食,和母亲一起硬撑着让我上了高中。我记得我上学的日子,父亲多年只穿两套灰布衣服,后来衣服洗得发白了,他依然将破的地方打上补丁,然后又穿上。父亲喜欢抽烟,但他一直抽价格最廉的“大公鸡”香烟。有好几次,他在金融系统的好朋友见他这样节俭,有意瞒着他,偷偷地给我家送来钱和粮票。父亲回来后,又把钱和粮票如数带走了。父亲告诉母亲:“这两年农业收成不好,大家都困难,不能让别人花钱。”就这样,他硬是送到了老朋友家。那段日子,父亲虽然是个国家干部,但我家依然十分贫寒。幸亏在父亲和母亲的撑持下,我们家慢慢过上平静和安定的日子。

我们又象过去那样,每逢月中的日子,挤在小院的窗口,等待着父亲的归来,第二天早晨又恋恋不舍的目送父亲的身影消失在西河岸边。

78年端阳节,我们又象往常一样,四双眼睛围在小院窗口期盼着父亲的身影,我们等啊等,一直从中午等到黄昏,又从黄昏等到天明,然而,父亲的身影却再也没有出现在西河岸边,他带着一生的艰辛含恨地离开了人世……

从此,我们站在小院窗口,唯见西河流水滚滚而去,大别山峰相对无语。

父亲离开人世后,经济来源的断绝,使我家又陷入困境。我绝望地放下书包,顶职到县办一家工厂当工人,以此来维持全家的生计。

那天,我背着一床破棉被,冒着凛冽的寒风,离开了我家那个黄土墙筑成的小院。沿着门前的弯弯山路,一直走到西河岸边时,我回头发现母亲还木然地站在家门前的小山岗上。

她是为我祝福,还是为我悲伤?

我挥泪向她招了招手,便一头踏上了南下县城的客车。望着逐渐消失在泪水之中的黄土小院,望着伫立在山岗上的母亲,我不禁在心中呼喊:小院啊,小院,但愿你为我们带来幸福和吉祥!母亲啊,母亲,但愿你不再留下悲伤的期待!

转眼十几年过去了。经过十几年的人生漂泊,我已远离家乡江南工作去了,但不管岁月如何流逝,我的心仍然朝朝暮暮牵挂在那饱经苍霜的小院中。每次回老家,总要绕着那苍老的小院前前后后看一看,摸一摸;总要用自己的脸去贴近那斑驳的黄土墙静静地听一听,亲一亲;触摸到它,我就仿佛触摸到父亲苍老的皱纹;触摸到它,我就仿佛在擦拭母亲期待的泪花。

去年春节,我携妻儿一同从江南回到家中,全家三代人相聚在小院里,给寂寞的小院平添了许多生气。大年三十,母亲高兴地买回了红纸和笔墨,要我为小院写上一幅春联,我饱含热泪,挥笔写道:

群山难阻儿女英雄志

小院可聚游子故乡

当我恭恭敬敬地把对联贴在那古旧的木门上,我就感到,此时此刻 ,我已融化在这座小院里。不管我今后走向何方,我的心将永远牵系在这座小院里。

1994年10月10日于南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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