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光临散文网 会员登陆 & 注册

2013-10-02 18:52 作者:meimei  | 2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静静的,打开电脑,品读作家彭学明的《娘》,泪水不时溢满眼眶,不由得勾起了自己对娘的思念

经常听娘忆起她经历的故事,从当初结婚嫁到我家说到养儿育女,从家里的柴米油盐说到与伯父家的鸡毛蒜皮,从年轻时与父亲的争吵说到现在的“不跟他作气”,些许是娘的故事里有太多的苦难、悲愤、冤屈和酸楚,以至于现在说起来娘都会泪眼婆娑。我的苦娘、美娘、冤娘、倔娘...... 请允许我把您的故事写下,虽然我的笔头还过于稚拙,虽然我无法亲身体验您的酸甜苦辣,虽然我无法抹去岁月留给您的沧桑与痛苦,至少我想倾听您内心的话语,为您轻轻擦去眼角的泪水,我想记下您生活的足迹,送给自己,送给孩子,送给所有有母亲的子女......

1.初二出嫁

娘是正月初二嫁到我家的,就是过年的第二天。这个日子在所有中国人眼里正是走亲戚、拜年的日子,娘却选择在这一天结婚。

说起娘的婚事,不得不先说说娘的妈——我的外婆。(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娘的妈年轻时候是十里八村数得上的好裁缝,自打念完私塾就开始学起了裁缝,据她老人家说,那个年代(上世纪四十年代)别提是乡下,就是如皋城里也没有教这门手艺的师傅,外婆是到南通学的,在那个计划经济的时代能买一台缝纫机是天大的难事,外婆的父亲也是托人找关系才从上海买来一台。就是这台至今还放在外婆床头的缝纫机伴随着她老人家走过青、走过成熟、走过迟暮,也成就了我父母婚姻

那个时候,手艺人大部分都是上门做事,外婆就是到我家上门做衣服时看中了我。因为外婆手艺好,在我们那儿出了名,就连她生了几儿几女大家都知道。那天,路口的王二麻子奶奶看见外婆请人抬着缝纫机来我家做衣服,就跩着细脚,摇着扇子过来了,她可是东庄西庄有名的媒婆。

外婆前脚进门,王二麻子奶奶后脚就来了:“奥哟,孙师傅今天上我家德亮家里来做衣裳的呀?”

我父亲名叫德亮,在我们那儿,长辈称呼晚辈总喜欢在名字前面加个“我家的”,不显得生份,反倒像一家人。

外婆毕竟是做手艺的人,又上过学堂,说话和气、中听:“嗳,聋奶奶(我爷爷是聋子,所以大伙都叫我奶奶聋奶奶)请我来帮他儿子做两件衣裳,你坐下来凉凉,今天外头热呀。”

“我家德亮人不丑,个子也不矮,你家不是有个二姑娘的呀?果曾同人家做亲呀?”

王二麻子奶奶一出口,不要说外婆,就连站在一旁的父亲都听得出她的意思,脸“刷”一下就通红。

“伙家,有什的不好意思的?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王二麻子奶奶边笑父亲脸嫩,边不失时机地撮合,“孙师傅,你看这伢怎么说?我看不丑,要是你家二姑娘不曾有人家的话,把呀他(嫁给他的意思)还蛮好的唻!”

外婆一时回不过口,说:“好是好,就是我家二丫头还小唻,才虚龄二十。”

“二十不小了,我同我家麻子结婚的时候才十八岁。现在是早养儿子早得力,你看我才这点年纪,倒儿孙一埌趟。”

看着王二麻子奶奶忙着帮自己找儿媳,奶奶心里乐开了花,忙倒了两杯茶,递给麻奶奶和外婆,还吩咐麻奶奶:“今天在我家吃中饭,我就来摊烧饼。”

其实,麻奶奶这一说,外婆就已经听进去了,她边做衣裳,边向麻奶奶打听起我家的事:

他家几个人?

为甚的老二(我有一个伯父)还没结婚老大就要分家?

他家祖上有没有什么遗传病?

风水怎样?

......

衣服做完了,乘饭后休息的功夫,外婆把我家屋前屋后,里里外外,能看到的都看了个仔细。奶奶紧跟着外婆,知道她的意思,生怕有什么不好的被发现,心里也不免窃喜——儿子的婚事有点谱了!

果不其然,几天后的晚上,奶奶上王二麻子奶奶家请她说媒去了。麻奶奶是个好人,知道孤儿寡母的娶个人不容易,不光是帮着说好话,每次说媒还往里搭进去不少东西:带点糁儿、玉米棒子、粟米......乐的外婆直说:“这个人家虽然穷点,一家人心不坏,丫头过了门有日子过。”

愿意归愿意,可也不能一说就答应了呀,这不让人以为自己姑娘急着要嫁人,思来想去,外婆叫麻奶奶回话:“好是好,就是二丫头年纪小,不到结婚年龄,等年把再结婚。”

这一答应彻底让父亲忙起来,他跟麻奶奶一商量,过了大年初一姑娘不就二十一岁了?这就合到了结婚年龄了呀。

就这样,娘就在大年初二嫁到了我家。

2 风箱

娘说,自从进了我家,她的眼泪就没干过。

结婚前,伯父就和父亲分家了,这按常理是不合情的。伯父比父亲大十几岁,加上一结婚,接连生下了三个儿子,家里已经穷的揭不开锅,眼看父亲也到了结婚的年龄,哪来钱帮他娶亲呢?挣工分的时候倒是把父亲和奶奶当成大劳力,可到了花钱的茬儿谁也不愿意沾边。

伯父终究禁不住吹枕边风,开始张罗着分家。

当时家里有一间半草屋,还有一间半七架梁的层层扁(将砖头层层平放叠起来砌的房子,比较牢固)。伯父家人多,伯母说自然要住大房子,家里稍微像样的东西也都归她家了——榉木床,对拐八仙桌,还有一个手摇风箱。之所以要提这个风箱,这里还有一个故事:

结婚不久,娘怀孕了,家里人不再让她下地干重活,就让娘在家做家务。据娘说,当时分家的时候,父亲分的是拔风的风箱,靠手的力气一推一拉,让风流动起来。相比手摇的风箱,要吃力的多。于是,娘就跟伯母商量,把两家的风箱换着用些日子,等她生完孩子再换过来。在娘看来,亲兄弟间这样的小事是应该互相体谅、互相帮助的。事实上,娘也是这么对待伯父家的。伯父家的三个孩子娘没少照应他们,偶尔父亲给怀孕的娘带点好吃的,娘都要分给三兄弟甜个嘴。

娘拎着我家的风箱找到伯母:“嫂子,我家的这个风箱我用不起来,你个好把你家的风箱给我换着用些时?”

“伙家,这是我娘家陪的嫁妆,不是祖宗留的!”

伯母的回答让娘着实有些意外,她极力辩解:“不是要,是换着用,我借回来,你家就没得用,等我养了伢还还给你。”

毫无意义的辩解终究没能换到那个手摇风箱,娘忍气吞声的把拉风风箱搬回家。也有了与父亲的第一次争吵。虽然娘知道父亲受的是冤枉气,可娘说只能冲他撒。

日子再穷也得过,日子再苦也得熬。娘依然每天拉着家里那个毫不省力的拔风风箱,直到腊月初二姐姐的出生。

3 淘碳

娘所讲的故事,大部分都是我不曾记得的,有的甚至是我出生前的事。

那个时候,外婆家条件比我家好,所以娘出嫁前很少受过苦。过去烧火都是用碳,但自打进了我家门,娘就开始了淘碳的日子。过去,条件好的人家都烧头碳,而我家穷,买不起碳,只能从别家烧出的碳灰中挑拣出还没烧尽的碳渣、炭灰,也就是我说的“淘碳”,淘出来的这些还有利用价值的碳叫“二碳”。

淘碳不算是太重的体力活,但对于身怀有孕的娘来说还是有些吃力,娘挺着圆溜溜的肚子,蹲不下来,只能勉强弯着腰往前挪。淘碳的日子不是一天两天,怀孕的日子也不是一天两天。娘曾打趣地自嘲:“我生个孩子天生就会淘碳,娘胎里天天看着呢!”

那时候,穷苦的不是一家两家,所以许多的家庭都会外出淘碳。你也淘,我也淘,自然就要争。娘身体不方便,所以她总是起得比鸡还要早。天不亮,就夹几根蛇皮袋出发了。娘总是心大,恨不得一天能把一年用的碳都淘回来。虽然明知道一天淘不了几袋,可出发时总会带上好几根袋子。

等临近的几个碳堆都被扒拉的底朝天,娘就去到远处的村子淘碳。一天晚上,娘欣喜地发现了一个偌大的碳堆,那是一个工厂倒出来的。第二天一早,娘收拾了很多袋子,推着小车就去了。那可真是个宝库,不到一会儿就淘了一袋,看看天,还没大亮,娘庆幸今天带的袋子多,要不然可就没得装了。

等娘开始淘第二袋时,工厂的大门“吱嘎”一声打开了,走出一个年纪不轻的老头,他伸伸懒腰,打了个哈欠,一步三摇地走了出来。等他发现娘时,立刻拉下个老脸,大声一嚷:“干什么?”娘战战兢兢:“老早呀,我来淘点碳的!”“伙家,果晓得这个碳是公家的?你这叫偷!”老头的一声呵斥着实吓到了娘,她愣在原地不知道说什么,老头凶巴巴地走过来,拎起娘淘好的一袋碳就往碳堆里倒。娘拼了命地拽住袋角,不停的求饶:“老爹,我不晓得是公家的,我不偷了,你行行好,让我把这一袋碳弄回去吧!”娘的表情是那么的无助,娘的求饶是那么苍白,苍白的没有任何说服力,甚至让老头厌烦。娘不但没得到那袋碳,还被老头带进厂里关了起来。

天渐渐暗了下来,深秋的寒气在这阴冷的黑夜肆意地散漫在空气中,朦胧的月光投射出斑驳的树影,深一块、浅一块,那是娘心头的那份忧愁,或淡或浓,或轻或重。

娘是在父亲焦急的呼唤声中回来的。娘告诉我,因为一天没吃东西,加上过度的惊吓,还有严重的妊娠反应,傍晚的时候她昏倒了,后来什么也不知道了。等她醒来的时候,老头突然变得很和善,他递给娘一杯茶,让她喝了暖暖身子,还帮娘装好了被倒掉的一袋碳,让她推着小车赶紧回家。娘不敢多说话,更不敢多看老头一眼,推着小车就跑出去了。我好奇娘在那样的情况下还有力气跑,娘说,她也不知道为什么。直到听到了父亲的呼唤,娘才慢下了脚步,她真的走不动了,是父亲把她抱上小车推回家的。

4 怀孕风波

因为娘没到法定年龄结婚,所以才想出了个正月初二结婚的招,可娘的怀孕却是没法改变的。该来的已经来了,眼看着娘的肚子已经出怀,左邻右舍都帮着高兴,女人们还议论着:“养下来的伢肯定不丑,因为老母子(母亲)就不丑!”

话越传越远,也因此招来了大队干部。终于有一天,他们找上门来了:“德亮呀,你当时结婚,你家女的就够不到年龄,怎么听外人背后说又带身上了?现在实行计划生育,不光不好养二胎,早婚早育也不行!我看还是流了吧!”

躲在里屋的娘大气不敢出,只有眼泪默默地流。好不容易等他们走了,娘再也控制不住委屈和伤心,呜咽着、抽泣着,没有那般的歇斯底里,却满含深深的哀怨。

一旁的奶奶也止不住的埋怨:“别人家养个伢总顺顺利利,我家养个伢就跌跌拌拌的,这些狗日的,就会欺我们这些穷人!”

只有父亲低着头,一声不吭。

掐指一算,娘怀孕五、六个月了,正是盛的时候,酷热难耐,死沉沉的空气足以让人窒息,唯有知了刺耳的尖叫能让人想起这世上还有活着的东西。

又是几天过去了,生产队长又找上门来:“德亮呀,怎么说?伢还要不要?”

犹如逼债的上门,父亲自然不敢怠慢,端个凳子,沏杯茶。

“队长,不是我不配合你们的工作,我这是头胎,肉上生的肉,舍不得呀!你帮我想想主意,我有恩必报!”

队长深深叹了口气,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茶,也像咽下了许多想说的话。迟疑了半天才慢悠悠地抬起头。那是一张布满褶皱的脸,瘦削的面庞,还好,高凸的颧骨把皱巴巴的皮撑起了不少。他慢慢睁大那双深陷的眼睛,露出和善的光芒,又转过去看了看外面,然后像说悄悄话一样靠近父亲:“大队书记追了我好几次了,我今天来就是帮你出个主意的。”

父亲犹如遇到了救命稻草:“谢谢你,队长。我把你当长辈,你就把我当晚辈吩咐我,我总听你的。”

就这样,父亲听了队长的建议,去上“学习班”,以此保全娘和腹中的孩子的平安。

所谓“学习班”,就是把像父亲这样有“过错”的人送到乡里,集中进行思想教育,为期一个月。这倒是个因祸得福的好事,不仅不要上工挣工分,还提供住宿,唯独一日三餐要送饭。娘一来有孕在身,二来不敢抛头露面,所以这送饭的活都落在了古稀之年的奶奶身上。老人家四十岁才生下了父亲,这好,刚结婚,不仅日子没安神些,反倒让这么大年纪的老人风里来里去的,裹着个小脚一天三个来回。但相比把孩子流掉,这点苦又算得了什么呢?

一个月的送饭,一个月的“学习”,一个月的孕育,日子就这样如流水般默默地流淌......

5 打牌

娘这一生中最痛恨父亲的就是打牌,这也是父母“战争”中最重要的、频率最高的导火索,至少在我的记忆中是这样的,也许还会成为以后生活中的“炸弹”。

在这里,我劝劝娘:算了吧,睁眼闭眼随他去吧,他这一辈子就这点好,何况他来的小,又不怎么输,主要是消磨时间的。人老了,该多些自由,你也是如此,不要总想着子女,该是为自己活着的时候了!

娘是个正直的人,她固执地认为:赌钱有输有赢,输了想还本,赢了想翻倍,就是变着法儿的抢钱!钱在自己口袋里,不要去抢别人的,也不要被人抢,不手轻不就一点事没有嘛! 娘的埋怨不无道理,看看现在的小年轻,个个上千上万地赌,如果在我的家庭怎么能承受的了?今天赌五十,明天赌一百,后天就是一千......

还好,父亲很有节制,现在的他常跟村里的老头小打打,赢点输点是常事,但基本能保持平衡。所以,娘也基本上接受我的劝说,但每晚都要问问:“今天怎样?输了多少?赢了多少?”

是呀,老人家辛苦劳累一辈子,不就是爱惜点钱吗?在她的眼里,钱真的来之不易呀!记得我刚开始工作,拿到第一个月的457元的工资的时候,娘第一句话就是:“够我和你爸出多少汗哪!”

父亲学会打牌,还“得益”于上“学习班”的那段时间。那时候,几个年轻人被关在一间屋子里,虽然不需要干活,但又不肯出去。闲的就会无聊,不知是哪个家伙带去了一副扑克牌,于是父亲就学会了“捉龟”、“斗地主”。来点钱输赢更刺激,尽管数额不大,瘾却不小。一晃,一个月过去了,父亲人回来了,也把打牌的恶习带回来了。而这些在“学习班”发生的事,父亲只字未提,但细心的娘很快就发现了矛头,小打小闹也就成了家常便饭。

常听娘说,让她最伤心的一次是生下姐姐才三天,奶奶回娘家去了,自然的,照料娘的任务就该落到父亲头上。可父亲离开了奶奶的看管,一发不可收拾,在外面赌了一天一夜,娘在家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孩子饿,自己也饿;孩子哭,自己也哭。娘愤怒了、绝望了,但娘没有寻死,娘是坚强的,她要等父亲回来好好跟他算账。娘至今没告诉我算的什么帐,但打这以后,父亲改了。

他像一头被娘驯服的倔牛(也许这个比喻很不恰当),和娘一起耕田劳作、养家糊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供我和姐姐上学,直到我们长大成人,成家立业。

父亲“重操旧业”是在几年前,我们都有了各自的家庭,有了各自的孩子,而父亲的身体也日渐衰老,甲亢病严重侵袭着他身体的每一个器官:心脏、肺、消化功能……据医生说,甲亢会引起身体各个功能的紊乱,直至衰竭。看着父亲日趋瘦弱的样子,娘疼在心里,儿女急在心上。可父亲像个老小孩,就是不按时服药。娘常在我面前叨叨:“你爸现在又不听话了!药不好点吃,饭一吃头就伸东伸西的找人打牌!”我总是劝娘:“随他去吧,他来的不大,只要他自己有数就行。有个人陪你说说话就好了!”

年轻时经历了太多的苦难,娘似乎也看开了,是呀!老伴,老伴,只要老了还能做个伴就行了!

6 妯娌战争

都说婆媳关系难处,天生是一对冤家,可在娘看来,妯娌关系也好比水遇上火,互不相容。

自打换风箱不成,娘与伯母之间就有了隔阂。娘说伯母小气,不讲亲情,伯母说娘吃着碗里的,望着锅里的,一顺小占。本就没有任何关系的两个女人,走进了不是一个小家的一个大家庭,幸亏不曾住在同一屋檐下,否则,谁也难以想象这日子会过成什么样儿。

正因为本质上还是两家人,一旦有了利益冲突,自然各自都会站在自己的立场,两天一小吵,三天一大吵。两个家庭间的战争几乎都是妯娌的对台戏,很多次都是父亲把娘呵斥下来,拉回去,而伯父几乎都是沉默以对,他好像很怕伯母,甚至有些怕他的三个孩子。

为此,娘没少怪罪父亲:“就你把他当一个奶头上吊的,他果曾把你当一个奶头上吊的呀?你这样弄,不把她下巴笑掉才怪!下次她更加得劲,扒在你头上拉屎,还要你趁热咽下去唻!”

其实,父亲何尝不知道谁是谁非,娘没过门的时候,父亲和伯父母生活在一起的几年,他早就领教了。但总得有人做下火遁(退让),除了自家人,难不成还能说服别人?

不伤原则的小事,娘也就算了,可有一件因我而起的小事却爆发了娘与伯母之间的口水大战,或许在娘看来,这根本就不是小事。

依稀记得那时的我只有三、四岁。一天,我去伯父家玩,赶上他家正在吃午饭。桌上放了一盆煮熟的毛芋头,盆边上放了一碗熬制的豆瓣酱,应该是刚用油和葱花炸过,闻着特别香,看着三个哥哥狼吞虎咽的样子,口水直在嘴里打转。我就像个嗞食宝儿,一屁股坐在他家当门的午槛上,直溜溜地看着。

伯父从盆里拿出一个长芋头芽子,转过来弯下腰,问我:“丫头,大大(伯父)剥个芋头你吃,个好?”

伯父的话几乎没说完,伯母就狠狠地冲了一下:“嘴淡抓把盐!”顺手抢走了伯父挑出的长芋头芽子。虽然那时的我还小,压根儿听不懂“嘴淡抓把盐”是什么意思,但我知道伯母是在骂伯父,她不肯给我吃。我站起来拔腿就跑,哭着问娘要芋头吃,还把刚发生的一切告诉了娘。

娘像一头暴怒的狮子,拽着我的手疯也似的冲到伯父家,指着伯母的鼻子一顿大骂:“陈东美,你什的良心呀?我伢是吃的你的心还是吃的你的肺呀?我这点伢同你有天大的仇呀?你家伢小时候吃的我家的也不少,有本事你也裹住嘴叫他们不要吃。现在你家伢大了,不吃了,你就狂起来。我伢小,不懂事,你果是也吃了屎的?放心,我伢不吃你的芋头死不掉,良心坏的人早晚要有报应!”

一顿破口大骂后,没等伯母回得了口,娘又拽着我回家了。刚踏进家门,娘一把把我搂在怀里,哭着吩咐我:“以后饭期不要上人家去,要是看见人家吃什的,家来问娘要,娘给你做!”

我默默点头,帮娘擦掉眼泪,乖乖坐一边去了。

吃过午饭,娘就去外婆家拿了些芋头回来。煮熟了,还熬了比伯母家更好吃的豆瓣酱,娘教我剥了皮蘸酱吃。

因为这次好吃引起的风波,娘和伯母之间的仇结的更深了,足足有两年的时间她们形同陌路,谁也不搭理谁,直到伯父家砌房子才有所缓和。

现在的我终于明白,娘为了自己的孩子什么都敢做,就像娘说的一样:“谁惹了我的伢,我同他拼命!”

7 二胎罚款

娘第一胎生下了姐姐,父亲不但没嫌弃丫头,反而宝贝的很。娘说,她生姐姐的时候足足疼了三天三夜,用她自己的话说:有气不生,有眼睛不睁。阵子疼了一阵又一阵,接生婆来了一趟又一趟,还是产门不开。后来,娘都疼的麻木没数了,父亲搬出那张祖上留下的宝座椅子,放在朝阳的地方,让娘躺上,身上盖个遮羞布。说来也怪,娘的阵子竟然没了,姐姐却自然而然地滑落下来。父亲一把抱住,赶紧用棉布擦干,抱到床上,敞开棉衣,把姐姐放在怀里捂暖。

有了这次痛苦的经历,娘发誓这辈子再也不生孩子了,尽管外人会笑娘“绝后代”。

然而,三年后的春天,我还是来到了这个世界。

娘说,生我的时候特别快,谁也没有想到会这么顺利。头天晚上娘感觉到肚子隐隐有些不舒服,就让父亲去打了几斤火油,她怕万一像头胎一样再生个几天几夜,没火油点灯费事。谁知,第二天早上娘还没来得及吃早饭,我就出生了。娘曾打趣地说:“新母鸡生蛋费事,老母鸡生蛋一滚就出来。”

知道娘又生了,左邻右舍都赶来看看,当然,他们更多的是想知道这次生的是丫头还是个带把儿的。人群里不时有细细的却很清晰声音:“又是个丫头,就是生丫头的命!”娘也毫不示弱:“丫头就不是人吗?我家就把女孩当男孩养!不管白猫黑猫,只要捉到老鼠的就是好猫!” 娘后来也一直是这样教育我们的:“伢儿啊,要好好念书,长大了要吃国家的饭,拿国家的钱,让那些笑我家养丫头的人看看,是我丫头凶(能干)还是那些男孩凶!”

娘是1980年生下我的,正值国家开始实施计划生育政策,娘生下我就赶上了第一批二胎罚款。事实上,娘除了生下我的那一刻是顺顺利利外,从怀孕到我三岁的段儿几乎不曾安神过,就因为我是个二胎。

娘怀我的时候一切都比想象的好,妊娠反应很轻,几乎不影响吃饭、干活,加上衣胞紧,身子灵活,直到五个月,外人抢眼一看都看不出娘又怀上了。娘依然像往常一样,忙里忙外,不拣轻重。

伴着娘的肚子一天天出怀,安稳的日子也一天天消失。

俗话说的好:好事不出门,坏事扬千里。娘怀上二胎的事虽谈不上是什么坏事,却肯定不是什么好事。眼看着娘的肚子一天天变大,这风声也传的更远,很快便传到了大队干部耳朵里。

一晃到了年根岁底,家家户户都忙着算算一年的收成,盘算这一年的大小事。想想这一年,家里还算风调雨顺,收成不错,还卖了八头猪。眼看着家里那头老母猪也等着下崽,父亲想想就高兴,猪也要下崽,人也要生子,大队干部到今天也没上门。可就这样也不算个事,不能坐等着干部上门,总得想个办法。父亲跟娘商量来商量去决定主动上门找老队长商量商量,请他帮忙想个办法,老队长人热情,心不错,肯帮队里人说话。

夜色逐渐笼罩大地,忙碌了一天的村庄渐渐熟睡了。偶尔的几声犬吠和蟋蟀的低吟好似母亲的摇篮曲,是这静谧的夜里天籁的声音。

父亲拎着两瓶水明楼大曲,敲了敲院门。

“哪个?”

“我呀,队长,河北的德亮呀!”

“来了,你等刻儿!”

吱嘎——门开了,父亲进了屋。知道父亲的来意,没等他开口,队长就问起来:“伙家,你把个底我,这个伢个想养下来?还是想流掉?”

“当然要养呀!”

老队长抖了抖肩,顺手拎了拎快从肩头滑下的黄大衣,沉思了片刻,他用双手撑着膝盖,挺直了腰背,慢慢抬起头,慢条斯理的说:“是呀,一晃六、七个月了,伢都成形了,流了也是伤性命!”父亲点点头:“是呀,果有其他主意?”老队长顺手抓起桌上的旱烟袋,打开一个铁盒子,抓出很小一撮,放在烟嘴上,饶有兴趣地抽起来。就这一袋烟的功夫,父亲吃了个定心丸——回家准备500元钱,准备交罚款。父亲谢过老队长,一路小跑回了家,把这事告诉了娘。

500块钱,对于那个年代的庄户人家来说意味着一年甚至几年的收入,意味着父母要付出多少的汗水,然而,那天娘却特别大方、爽快:“500就500,早点交了,早点定神,500块钱买我这么大的伢到哪儿去找呀?”现在,娘还经常跟我开玩笑:“你值钱呀,养下来就值500块!”

娘说,交罚款的时候,我已经咿咿呀呀会说一点话,头天晚上,娘一手拿着钱,一手抱着我,逗我:“丫头,是把你人把人家呢还是把这些钱把人家?”我一把抢过钱,气呼呼地说:“人也不给,钱也不给!”

看来,那会儿我的如意算盘就打的比娘还要精!

8 削价洋布

记得小时候,商店里卖的很多东西都带个“洋”字:洋油、洋火、洋布、白洋纸••••••从吃的到穿的,再到用的,就连小时候玩的一种用纸糊的,点火升空的东西都叫“洋灯”,现在的孔明灯应该就是它的“后代”吧。还有一种蜇人的毛虫叫“洋辣子”,浑身颜色鲜鲜的,就喜欢趴在叶子背面,小时候偷吃桃子、柿子没少被“辣”过。就连娘经常骂我的一句话都有个“洋”字,小时候放学回家,就喜欢装模作样地说上几句如皋普通话,娘马上就回句“洋马夹本马”。

当然,记忆中最抹不掉的还是娘买的那些洋布。娘买布最大的标准有两个:一是便宜,二是花色鲜。

娘素来喜欢鲜亮的颜色,小时候娘就喜欢给我们穿大红大绿、大黄大紫的衣服,把我们姐妹俩打扮的像个“花白果”。娘说这些颜色嫩气,穿在身上显得年轻,不老气。直到这么大年纪,娘挑衣服还是这点讲究。我开玩笑的说:“娘,你都这么大年纪了,还穿的像个小姑娘,你个怕人家笑?”娘一脸不服:“有什的好笑的,人老了就是要穿点鲜亮的颜色,要么还老了摸不到唻!”虽然知道娘的这种打扮很不入流,但为了满她老人家的心意,每次给娘买点衣服,我都会挑些颜色亮的,碎花的、大红的、大绿的、鲜蓝的••••••娘穿上保准喜欢。

那个时候,买洋布要到供销社去,那里有专门卖布的柜台。只要听说有削价布卖,娘就会带上我和姐姐一起去。我每次都坐在脚踏车大杠上,姐姐坐在后座上,娘还会叫上处的好的几个姐妹一起去买布。

那个时候,供销社在一个叫“岔口”的地方,离我家大概有七、八里路。在现在这个交通便利的时代几乎一踩油门就到,然而那时有个自行车就很不错了,加上一路的坑坑洼洼,上高下坡,每次坐到那儿,屁股疼的要命,小脚也都麻了,不能站地。一下车,娘先把姐姐抱下,再把撑脚撑好,然后抱起我,腾出一只手搀住姐姐,直奔卖布的柜台。

站柜台的是个年轻男人,跟父亲差不多大,模样比较温和。他看娘一直抱着我累,叫娘让我坐在玻璃柜台上。娘怕我穿个开档裤弄脏了柜台,就脱下外衣,垫在我屁股下,然后放上去,娘说这样又干净又安全。柜台里的布真是琳琅满目:花的,素的,厚料子,薄料子,的确良的,棉布的,斜纹的••••••一匹一匹镶在柜台后的格子里,分的清清楚楚,有条有理。娘的目光自然就盯在那些鲜亮的布料上,一番比较后娘看中了几种花色的布料,她开始询问起价钱来:“会计,我喜欢这几种布,哪个最便宜?你果能拿出来让我摸摸看?”看出娘又要布好看又要布便宜,就好心推荐了放在柜台上的一些零头布:“要是你帮伢做的话,这儿有些零头布,便宜,削价卖的,花色也不丑。你要合适的话比拿里面的布划算!”娘可谓喜出望外,哪有这门子好事,她迫不及待地走过去,一顿摸摸,拣拣,看看。

“会计,你这块布丑是不丑,就是有点像次品!”

“瞎说哦,这个花色的布卖的好唻,颜色又好,布料子也不丑,就卖了剩了这点了!”

“你看,这儿有点跳纱,这儿还有个小眼儿!”

“要么,你再拣拣果有其他合适的!”

娘哪是不合适,她是要拿这点完全可以忽略不计的问题来还价。

“就这样,你少点钱,我买回去,你也划算,我也不亏。”

“好的,意思少点,也只能厘来毫去。”

营业员拿起木尺,熟练地量了一下长度,再抓起算盘踢踏踢踏两下子,说:

“本来三块八,你就把三块半吧。”

“再少点,你放这儿没人买一样浪费,把三块,果好?”

“大姐,没这么大的来去,这样卖,我交不掉帐!”

几番磨蹭还是不行,看来已经是最低价的,娘似乎有些不情愿的样子,但还是买下了。

其实,娘哪是不开心,她心里美着呢!做做假样子罢了!买好了布,娘又到了食品柜台给姐姐和我每人买了一根棒棒糖,然后带上我们姐妹俩,一路小曲骑到了家。

这块削价洋布后来做成了我和姐姐的长褂,再后来又被改成了娘的无袖衫,直到花布的颜色褪尽,衣服也变薄了,荒了,至今已成为桌上的一块抹布。

9 拾草风波

当秋风乍起的时候,片片黄叶随风飘落,吻别了骨肉相连的枝桠,吻别了赖以生存的树干,她要用牺牲来换取母亲一个天的安宁,她要用离别来换取来年崭新的生命,她轻盈的舞姿告诉母亲不要悲伤,因为她会静静躺在娘的脚下。

深秋的天一天凉似一天,拉马河边的树林里早已落满一地枯黄的白杨树叶。没有了儿清脆的鸣唱,却冒出了一份拾草的喧闹。

小时候家里的草似乎都不够烧,一日三餐,人吃的,猪吃的,还要烧水带茶,就凭田里的几捆麦秆、稻捆和玉米杆能烧得了几天,大人们不得不在农闲的时候出去找些柴火:枯树枝、树根、芦柴根••••••小孩们放学后也常去树林里拾树叶。

在娘的调教下,姐姐和我已经会帮家里干不少事了。拾树叶就是我们每天放学后必做的家务。带一个招耙,抬个空篮子直奔河边树林。挑一块落叶厚的地儿,姐姐用招耙把树叶堆起来,我负责往篮子里装。如果遇到人多抢地,就要先划好自己的地盘,所谓“划地盘”,就是用招耙划出一个大圈,以此告诫:这圈里的草是我们的。人小力气大,我们每天都能拾三、四篮子草回去贴补贴补。

树林尽头住着一户人家,有个老奶奶,七十多岁的样子,个子不高,人也不胖,看样子倒有点像我奶奶那般和蔼,每天拄着个拐杖在门前的路上走来走去,闲的没事也会到林子里看看。一来几天都是如此,我和姐姐只要看见,就会响亮地叫声“奶奶”,老奶奶也响亮地答应我们。

那天,我们拾了好多的草,实在没办法运回家,姐姐就吩咐我在那儿看着,她回去叫娘来运。很快,娘来了,遇上了正在林子里散步的老奶奶,当她也发现了娘,故事戏剧性地发生了:

“伙家,这个草哪是好随便拾的?河边上这一块是十队的地,你家在九队,你果晓得呀?”老奶奶不紧不慢地问娘。

“大妈,这个是公家的地,是护林队的,我也不曾听说什的时候变成十队的呀?”

“伙家,你还叫我大妈,你发了昏哦,你要叫我奶奶,没教门!”

“我凭什的叫你奶奶,我姓陈,你家姓钱,我伢爸姓卢,哪里通到哪里的奶奶呀?”

“家去问问你爹爹(爷爷)!”

“我爹爹骨头打了鼓了,有本事你去问!”

“你还嘴硬,你今天敢把这个草弄走算你好本事!”

老奶奶拐杖一扔,一屁股坐在装满草的篮子上,两只手交叉抱在胸前,咬牙切齿,那两只眼珠子几乎快蹦出来,大有得理不饶人的气势。我吓的躲在娘的身后不敢看那张老脸。

姐姐比我懂事的多,她竟然知道去找老奶奶儿子来。娘把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跟她儿子使了个眼色,他走过去扶起老奶奶,嗔怪了几句:“哪百年上的事,还说得出口!家去!”

一场风波很快平息了。

多年以后,娘告诉我,老奶奶年轻的时候曾和娘的爷爷相好过,后来仇了,她一直记恨在心。那天看到娘才知道姐姐和我是娘的孩子,所以才“唱”出了那场“戏”。

10 砌房

当春天的细雨开始眷顾这片冰封的土地,土里的一切都睡醒了。门前的一排水杉树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偷偷冒出了鲜嫩的绿芽,带点黄,掺点绿,又像抹了点油,有黄豆粒儿般大小,一个个圆球儿似的粘在细细的枝上。长得猛点儿的已经伸展开来,一片片细长的叶瓣儿沿着中间的主茎左右对称地有序排列,颜色也比那些嫩嫩的小球儿绿了些。过不了多时,定会是满树的绿色。

姐姐和我也像这春天的叶子一样,个儿窜的飞快,四个人睡在床上挤得很。娘跟父亲商量:这样团在一张床上不算事,好分铺了,可家里就那么点捧屁股转弯儿的地方,肯定不行。思来想去,父母决定砌房子。

早在几年前,隔壁的伯父家就先盖了四间五架梁,是在原来三间的地皮上翻新的。因为地皮不够,伯父就找父亲商量,把两家中间的巷子用上。这巷子一半是我家的,另一半是他家的,可光他家一半还是不够,还得把我家的那半用上。娘倒不是蛮不讲理的人,就是因为妯娌之间的吵吵闹闹心里有些不快,那天,伯父来我家找娘时,娘回了话:“要用我家的巷子可以,但不是嘴上说说,要你们两夫妻在场,还要当着外人把话说清楚,写下个一、二、三,我就怕做了好事没得好报!”

晚上,伯父找来了家族里德高望重的二爹和三爹,当然,还把我那厉害的伯母一并叫来。娘先开口了:“今天,二爹、三爹都在,你们也晓得哥哥嫂子找你们来的意思,我不是不懂情理的人,古人说得好——邻里好,赛金宝,何况我们还是亲兄奶弟。但是帮忙归帮忙,有些话还是这刻说清楚,省的以后生是非。”

二爹接过话:“美兰这句话说得在理,我们今天都在场,有甚的问题说开了就没事。”

“我倒不是说过去的些鸡毛蒜皮的事,我说的是这个地皮。之前,这巷子一半以东对直的地皮总是我家的,南边顶到河边,北边顶到水沟。这刻老大要这块地皮砌屋,我借给他砌,但地皮要算我的,日后除了房子身下,其他的地方还按老的算,我做什的你不要打岔。”

“那肯定的,你让个架棱地就不丑了,哪好得寸进尺?”三爹连连称对。

“退一万步说,我养的是两个丫头,她们后来出嫁不一定要这个地,等我们老了不还是三个侄子的呀!但我在世一天,还是我的!”

就这样,伯父家顺顺利利挣到了地皮,伯母也主动和娘够话,过去的恩恩怨怨似乎早已忘记,娘只要闲下来就会去帮忙照应照应,打打夯、削削砖头、煮煮饭。村里人都称赞娘说话、做事在行在理。其实,娘也不是真忘了那些事,她总是劝自己:打死还是亲兄弟!

眼看着自己家就要砌房子,娘决定老屋不动,在后面砌三间平房,到时候把前面的屋开个后门,把围墙一圈,变成前后两进。那时候,这种类型的住家结构在我们那儿很常见。

说做就做,看好日子,买好砖头、水泥、黄沙。三月初八开工了。一早,泥瓦匠就来了,看好地皮、向道,开始放线。

伯母端着个早饭碗走过来,左看看,右看看,再咪上眼睛瞄了瞄。半晌,从牙缝里蹦出几个字:“美兰呀,像出了我家那边去了!”

娘一头雾水,走过来:“哪里呀?我同德亮量了几次。”

“你看,出了我家屋这边来了。”

“嫂子,你哪能这样比,你家屋是砌在我的地皮上,不能就算你的呀,我当时不是说的分分清清的吗?这不弄的反过来了?”

娘的那针“预防针”压根没打住,越是不该来的越就来了。

“你们这些师傅不要忙砌,这个线放的不对,出了我家这边来了。”伯母开始犯事了。好在还有二爹、三爹作证,要不然,娘还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想想别人有困难的时候,娘不计前嫌,任劳任怨,倾心帮忙,到了自己有事,别人不但不帮忙,还要横插一杠子。娘是又冤又屈又恨,她发誓再也不跟这个蛮婆娘说话,直到闭眼,也不要再想得到娘半点好处。

二爹、三爹闻讯赶来,怪起了伯母:“伙家,您这样出尔反尔,果是叫我们以后不要出去说话?你也要凭点良心,三个伢这么大,后来也要娶人。要图图后路唻!”怪罢伯母,又转过头劝起了娘:“你该怎样砌就怎样砌,她的话我们来说!”

碍于家族的压力和邻居的唾沫星子,伯母没再说什么,但也从不曾帮过任何忙。娘说,只要她不再蛮搅,她已经很满足了。

直到现在,娘都这样吩咐我:任何时候,不要去欺人,也不要让人欺!

11父亲生病

娘的故事里不能没有父亲,就像我的生命里不能没有娘。

和所有的家庭一样,他们的生活里少不了磕磕碰碰、沟沟坎坎,还有无伤大碍的吵吵闹闹,也正是这些小打小闹,平静的生活里总会增添几份油盐酱醋。

日子就这样有滋有味地过着,宛若门前的那弯清清的河水,静静的流淌,偶尔被调皮的孩童扔下的石子溅起圈圈涟漪,却又在沉入水底的那一刻恢复的如此平静,直到那场虚惊……

当落日的余晖悄悄作别,家家户户房顶上也升起了袅袅的炊烟,归巢的人们,爽朗的笑声,还有草堆旁翻上跳下的孩子们,那是一串串跳动的音符。当堤边的青蛙开始吟唱,萤火虫也点亮那盏小小的灯笼,偶尔伴几声狗吠,以天为帷幕,以地为舞台,伴着星星闪烁的光芒,夜的交响曲才正式拉开了帷幕……

劳作的一天父母早已进入了甜美的乡。父亲睡的很沉,不时发出呼呼的鼾声,一切似乎没什么异样。可当一觉醒来,他准备起身时,猛然间感觉自己浑身无力,几乎是手脚瘫软,好在头脑很清醒。父亲叫醒了熟睡的娘:“美兰,美兰,你醒醒!”娘被父亲急促的叫喊惊醒:“怎么了?”“我浑身没力,一点都动不起来,怕点是中风了!”娘像抽筋一样猛的跳起来,操起父亲的胳肢窝往上抬,可她哪能抬的动?何况父亲一点力也使不上。娘慌了,但她很清楚——必须去医院。可这深更半夜的,邻居都睡了,凭她一个人又有什么能耐呢?别说上医院,就是把父亲搬离床边都费劲(那时候,我出去上学,姐姐在外打工)。

父亲凭直觉认定自己中风了,他把娘叫到床边吩咐说:“你不要怕,我这个病,一时半刻也死不了,但后来肯定是个废物,以后活儿是不能做了,我也不想拖累你,你以后把远处的田丢掉,就种屋前屋后这些地就够吃了。再把胡桑田弄弄好,一年养两季蚕,也不要想发什么财,日子也能往前胡!”

看着父亲这般的绝望,却冷静地安排着自己以后的日子,害怕、无助占据了娘的整个心,她再也抑制不住,嘶声地哭号着:“你瞎说,你就舍得我呀!左邻右舍哪家不是在往好日子想,你死,我也不过了!”她哭出了一个女人的绝望,哭出了自己对丈夫深沉的爱和依恋,娘的眼泪分明是滴滴血,流在父亲的心上。娘扯着父亲的胳膊,拼命地拽着,她要给父亲看病。

邻居们闻讯赶来,你一言我一语,你一计我一策。关键时刻,隔壁的德钟伯伯一锤定音——直接上如皋人民医院。他叫来自己的二儿子——后屋的万秋哥哥开来了家里的幸福250摩托,带着娘,邻居们帮忙把父亲抬上摩托车,夹在娘和哥哥中间,再用长围巾把三个人紧紧捆绑在一起,乘着茫茫的夜色,踏上了看病的征程……

万秋哥哥精明能干,力气也大。下了车,他赶紧背上父亲敲开了急诊室的门,接诊的是个年长的女医生,姓邓,为人热情、善良。一看到父亲的症状,医术精湛的她立马推断出这病来的急,她赶紧开了几张单子吩咐哥哥去挂号、缴费,并立刻开始检查,当哥哥气喘吁吁地回来告诉邓医生说那些人不给挂号时,邓医生急了:“叫他们好好看看,我单子上面写的‘急’字!”哥哥仔细看了看单子:偌大的“急”字,后面连续三个感叹号!!!哥哥拔腿就跑回去,很快又进行了检查、抽血、化验。后来得知,父亲得的是“缺钾症”。听邓医生说,父亲的病很急,体内的钾含量只剩下0.8,如果再晚一个小时就彻底没救了。正常人体血清中钾浓度应该在3.5~5.5mmol/L之间,当体内缺钾时,会造成全身无力、疲乏、心跳减弱、头昏眼花,严重缺钾还会导致呼吸肌麻痹死亡,父亲体内的钾含量近乎到了临死的边缘!

“赶快,给病人挂水,手脚同时进行!”邓医生果断吩咐护士。说来也神,当头两瓶水挂完时,父亲的手指和脚趾已经能动弹了,第四瓶没挂完,父亲就能自己下床小便了。

得益于邓医生的生死相助,父亲的病总算有惊无险。一个星期后,父亲带了些口服药出院了,虽然好了很多,但力气还明显不如从前。医生说,这种病要经常服药、检查,一旦发现指标不够要赶紧补。就这样,一向忙忙碌碌的父亲终于闲了下来。

也就在父亲出院后的一个星期,我在学校被开水烫伤了脚,请假回家休息。依然在那个熟悉的站台,依然是父亲熟悉的身影,他依然瞪着那辆熟悉的自行车,然而,父亲的脚步却比以前迟缓了很多,一路上父亲一直关心地问这问那,而他的病却只字未提,直到下车,娘告诉了我这一切。当眼泪“刷”的流下的那一刻,我扑进了父亲的怀抱,父亲的胸口依然那么的火热,他像抱着小时候的我一样紧紧把我搂在怀里……

娘傻站在一边,看着满脸消瘦的父亲,看着我缠满纱布的脚,轻轻转过身去……

12 姐姐的离开

决定写这段故事前,我犹豫了很久,这是一段永远无法抹去的伤痛,于自己,于父母,于姐姐丢下的刚刚49天的孩子……相比写下这些,我更愿意将它深深埋在心里,无需用语言表达,更不必向别人倾诉,只想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让心灵独自悲伤,回忆那段逝去的美好,托梦寄往天堂的姐姐,此生无法再见,只盼若干年后我们再次相聚在您的极乐世界,我们一起照顾自己的亲爹亲娘……

姐姐虽然只比我大三岁,可与我的娇惯相比,姐姐懂事、能干、独立、勤快。

自我记事起,都是姐姐天天带着我。还没上幼儿园就跟着姐姐“a o e i u ü ……”地鹦鹉学舌;看姐姐写字,也会搬个小凳子凑在一旁,拿枝笔信手涂鸦;终于背上了书包,姐姐每天牵着我的手上学放学;放假了,家里的许多零活都是姐姐包干,洗衣、煮饭、剁猪草、烧猪食、喂猪、扫猪圈、洗碗……除了太用体力的,姐姐都做,还要负责带好我这个妹妹,至今还记得姐姐的左手上有好大的一块刀疤,那是剁猪草留下的。整天生活在姐姐的庇护下,我几乎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直到上初中还不会骑自行车,姐姐每天带着我骑好几里的路一天几个来回。姐姐个子本来就不高,还要把车座调矮了才能够着,每天带着个几十斤重的我,娘心疼姐姐,可姐姐懂事,还反过来安慰娘。

那时的我一点不像个丫头人家,三天两头地惹是生非。村里差不多大的孩子结伴上学,一路上比谁骑得快,姐姐每次都骑不过那群人,气的我边哭边打姐姐的屁股;一时嫉妒,心生报复,坐在姐姐车后面,手里抓几个小石子,偷偷地瞄准后面骑车的孩子一扔,还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小神气玩多了总会有暴露,连姐姐也跟着挨打;上课的时候偷偷在前面同学的背后贴条,老师找到姐姐:“回去告诉你爸,你妹妹在学校不听话,让他好好教育!”姐姐就像自己犯错一样,头都不敢抬,嘴里连连答应;跟哪个同学过不去,我就想法子放别人的车胎气,惹恼了别人,好几次,姐姐的车胎也被放气了,害得她饿着肚子还要趟着车走回家。好几次娘急了要拿棒子打我,姐姐每次都护着我,还帮我顶了不少罪。

姐姐初中毕业就外出打工了。无锡立华电子有限公司,是姐姐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打工的地方。那年的暑假,我第一次离开小村,第一次坐上了大客车,来到了我人生中第一个旅游的大城市,第一次看到了铁轨,第一次吃到了方便面,第一次穿上了牛仔短裤,第一次度过了最快乐的暑假。至今还记得第一次坐车的情景:姐姐晕车,而我却像个笼中的鸟儿飞上了自由的蓝天,一路的新奇,一路的兴奋,不时张望窗外宽阔的马路,密密的树林,姐姐让我唱了那首江珊的《梦里水乡》——

春天的黄昏

请你陪我到梦中的水乡

让挥动的手

在薄雾中飘荡

不要惊醒杨柳岸

那些缠绵的往事

化作一缕青烟

已消失在远方

暧暧的午后

闪过一片片粉红的衣裳

谁也载不走那扇古老的窗

玲珑少年在岸上

守侯一生的时光

为何没能作个你盼望的新娘

淡淡相思都写在脸上

沉沉离别都在肩上

泪水流过脸庞所有的话

现在还是没有讲

看那青山荡漾水上

看那晚霞吻着夕阳

我用一生的爱去寻找那一个家

今夜你在何方

转回头迎着你的笑颜

心事全都被你发现

梦里遥远的幸福它就在我的身旁……

现在好想再唱这首歌,可惜姐姐再也无法听到。童年那般美好的回忆现在写起来却酸涩难忍,难以控制对姐姐的思念,常在梦里看到那张熟悉的面庞,姐姐骑着那辆紫色的小自行车,带着她的孩子回家来了,她给娘做了几件合身的衣服,给父亲买了几瓶好酒,她还吩咐我好好替她照顾爹妈,我责问她为什么一直不回家,她说自己没办法。说完,她又匆匆走了,这一走,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

姐姐是在生下孩子的第49天离开的。那天早晨,姐姐感觉肚子一阵比一阵疼,可她嘴紧,直到忍不住才告诉娘,娘没想着有多严重,就拿了几粒止疼片给姐姐服下,可直到中午不但不见好转,反而疼的更厉害了,父亲慌了,把姐姐抱进凉匾,盖上被子,用推车推着姐姐去乡医院,一番颠簸,走了很久才到。父亲后来回忆说,那天不知怎的,总感觉姐姐特别重,一路上他还歇了好几次。好不容易到了,可当班的医生却去饭店吃饭了,护士就给姐姐输了几瓶水,直到医生回来,看到姐姐严重的样子,他推断姐姐是得了急性败血症,建议立刻转院。得知情况的姐夫一家赶到医院,把姐姐转到了如皋。一定是没有得到及时的治疗,错过了最佳的治疗时间,虽然经过手术、抢救,姐姐还是在那天的晚上匆匆地走了。丢下了襁褓中的婴儿,丢下了至亲的爹娘,丢下了自己崭新的生活。临走的时候,我一直站在姐姐身边,她的脚冰凉冰凉,我把手伸进被窝帮她搓了又搓,想让她暖和些,姐姐直到最后一刻都很清醒,她闭着眼睛,无力地说:“我可能熬不过今天了!”她一直问父亲哪里去了,可没等到父亲拿药回来,姐姐就走了。

姐姐走后,娘哭的昏天黑地,满地打滚,她哭她苦命的孩子,怎么这么舍得丢下自己的爹娘,让白发人送她个黑发人;她哭她苦命的孩子,怎么舍得丢下吃奶的孩子,让他生下来不认识自己的亲娘;她哭她苦命的孩子,怎么好日子才开始,就这样命短没福气过……我没有去扶娘,只是默默地帮姐穿好衣服,轻轻摸了摸她那苍白的脸,不知为什么,却没有一滴眼泪。

姐姐走了,娘瘦了一大圈,一天会晕过去好几次,父亲也变的沉默寡言,他只是一直干活,闲下来就拿着姐姐的照片发呆。几天后,父亲去照相馆把姐姐的两张照片放大封塑,像宝一样藏在橱里。直到现在经常拿出来给姨侄看看,告诉他这就是自己娘。

写下这些的时候,我已是泪流满面……

后记

絮絮叨叨写下这些零零散散的故事,回过头来读读,我把娘的故事写的过于悲催,并非祈求以这份苦痛换取稍许他人的同情与怜爱,只因娘的苦难亦是我心灵深处的痛。

过去的我不曾经历,也无能力去改变什么,然而,现在的我早已长大,成家立业,理应让世上所有的不好不再与娘沾上瓜葛,可我不但没能改变现状,反倒让娘因我而生出了更深的苦,更冤的屈,更长的痛。未来的我何去何从,往后的日子娘会怎么度过,我不再有勇气提笔,就让它草草地结束吧。

娘是一本厚厚的书,每一天的日出日落是书中悄悄翻过的一页一页;娘是一首永恒的歌,那日渐斑白的头发连成绵长的线谱,那一首首故事如跌宕的音符,唱不尽对一位母亲的咏叹;娘是一段永远也走不完的路,从门前屋后的羊肠小道走向村口的石子小路再汇集到通往集镇的水泥大道,穿过人流如潮的柏油马路,绕了一大圈,娘又踏上了那条回家的支线……

娘,请原谅女儿的懦弱无能,纵然您有太多的冤屈,因我而生的冤屈,我却不能写下这些,就让时间渐渐淡忘吧,忘掉那些不该属于我们的苦。相信苍天在上,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老天会惩处那些作恶的人,就让他(她)折的寿送给您,有苍天保佑,您会长命百岁!

亲您,我的娘!

首发散文网:https://www.sanwenwang.com/subject/3584734/

娘的评论 (共 2 条)

  • 雨儿的世界
  • 婉约
分享到微博请遵守国家法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