巢
这是我的习惯，每次到朋友家，我总是会找他们的父母说说话，看看他们是否健朗。每次回家，非得去看看家里那八十多岁的婆婆，要不就不得安心。然后又总觉得心酸，因为他们老得很快，感觉好像一眨眼吧，就老了。或者总觉得欣慰，因为尽管他们老了，但精神气还是挺好的。
我记得他们像我这个年纪的时候的容颜。但以前，从没设想过他们今天的光景，会是怎样？
就是想，这些老人，陪他们一次就少了一次，看他们一眼就少了一眼。他们的日子，是从后面往回数的。明天还有没有，谁也不知道。就像大表兄，好好的，临睡前眼一闭，像个懒床的顽童，懒过了头，不小心就睡过去了。天亮了，表嫂以为他睡着呢，不忍叫醒他。自己先起来生火做饭，又过了一会，想着还要忙活呢，就回房去推推他，催他起床，这才知道，已经天人永隔。
就像母亲，真的很硬朗。马不停蹄、谈笑风生，突然间一根脑血管一激动，裂了，它以为好玩呢，可是母亲就被它玩走了。甚至没来得及留下一句完整的话。
朋友有四兄弟，都很孝顺，妯娌也和睦，是公认的模范家庭。只是这几年，后生们工作的工作，出门的出门，孙辈们也都到外地念书了。大多的时候，家里只有她母亲一个人。(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我以为她幸福的，大家都以为她幸福的。儿孙满堂，衣食无忧，安度晚年。
可是，我错了。
她说，一个人在家，太孤单，太寂寞啊。她说，四兄弟，三四幢房子，都空荡荡的，呆着都觉得害怕。
她说，家庭里，总会有一些鸡毛蒜皮的矛盾的，而这些矛盾，最终又总会让她以为是后生嫌她老朽年迈，让她很伤心。老人因为本身已经没有能力，所以都会变得特别敏感，也许儿媳妇一个臭脸色，就会让他们战战兢兢。
她说，想不开的时候，就会假装拔兔草，到她已经走了二十多年的丈夫坟前去哭。抱怨他为什么那么早扔下她，抱怨他为什么不早一点带她走。
尽管，在这个日渐冷漠的年代，我的心也无可避免地日渐麻木，或者，刻意地想让自己麻木；尽管，我自己也曾好多次在父母的坟前整日哭泣，但是，真的无法想象，一个八旬老媪，在她丈夫的坟前哭诉的情景，有多残酷？
她低低地说着，老泪纵横、泣不成声。
我始终强忍着，安慰着她，不敢在她面前掉泪。但那一刻，泪再不肯听从我。
在她身上，在我的叔叔身上，在无数空巢老人的身上，我看到了几十年后的自己。到那个时候，我们这一代人，又该到哪儿去哭诉？又该去找谁哭诉？
人口老龄化日趋严重，与此相对应的是，人们爱老敬老养老的传统正在逐渐淡漠。那天在东肖街上看到好几张“告示”，内容相同，是一对老人控诉儿子儿媳为了得到征地补偿款，把还在老房子住着的父母赶出家门、流落街头。想必是老人太过愤恨与无助，才用上了这种极端的方法。
看着这些贴满大街的“告示”，那种感觉，不是“令人嘘吁”可以形容的。好多天过去了，那些告示还在，只是被雨泼得斑驳。但我想，那两位老人的愤懑，是雨淋不掉的。
每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我不知道这一个家在“利益”的面前承载了多少的取舍与煎熬，但是在做这些取舍的时候，总应该能想到，每一个人，都会老，都会有年迈体衰行动艰难甚至完全无法自理的那一天。
可是，我总觉得，好多人，总以为自己不会老，总以为自己永远能够不费劲一口气上五楼，总是把终将会到来的那一天给忘了。
其实，父母，永远是孩子最直接的老师，我们做的任何事情，他们都看在眼里学在心里。当我们把父母赶出家门的那一刻，大致也就注定了自己明天的结局。
我原先租房的旁边，是大片老房子，断壁残垣，七零八落，一片惨不忍睹的荒凉。每到暴雨的日子，总能听见稀里哗啦倒塌的声音，今天这边缺了一角，明天那边垮了一块。有时站在窗前，能正好看见颤颤巍巍的一扇墙终于无法承受岁月的摧残，轰然倒下，卷起满天尘烟。
可是，就在这些老房子里，居然还住着一个老太太！！
老太太每天天不亮就出去拾荒，到工地上去弄些塑料管子，废钢筋什么的回来。我上班的时候，总能碰到她手提肩扛地，大包小件，那样子，很让人心疼。
除了她女儿，我从没见有谁来看过她。
老太太说，她有儿子的，就住在百米开外，是一幢很漂亮的房子。这三代人之间，也不知有啥解不开的结，上回她孙女结婚，她愣是没去吃一口饭，也没有人送饭菜来给她，就好像，她不存在了，就好像，她是空气一般。
搬离那儿有两个月了，那边的地早就征了，据说马上要全部拆掉。也不知道老太太怎么样了，还住在哪儿吗？如果把她房子拆了，她住哪儿？能回到她儿子家吗？更重要的是，她回得去吗？
写到这儿，感觉好奇怪啊。这世道，到底怎么了？
上回妻说了件事，让我瞠目结舌。她有个同事，丈夫走得早，为了孩子，她没有再嫁，独自一人把儿子拉扯大，辛辛苦苦供他念书，给他娶媳妇，然后小两口在龙岩买了套房子。按理这个故事可以结束了。可是问题来了：儿媳妇说买房子婆婆没出钱，不让她住，几次三番把她的东西给扔了出来，还拿把菜刀将想要“打抱不平”的丈夫给砍伤了。
写到这儿，感觉已经不是奇怪了。确切地说，是没感觉了。
一直以来，社会对于人伦的认知都是下倾的，孩子是宝，老人是草。孩子是太阳，爸爸妈妈是月亮，爷爷奶奶是星星，只在暗的夜里，才能勉强发出一点光。更多的时候，这些星星显得好像很多余。而且，不管是月亮还是星星，其中心内容都是围着太阳转。
鸡腿，固定是小孩吃的，蛋糕，固定是孩子的生日才有的，向阳的房间，固定不是老人住的。
可是刘墉说，他们家的鸡腿是他们老两口吃的。在他的家里，是上倾、至少是平等的。他也很理所当然的吃，因为孩子还有的是吃的机会。当然，他并不是跟孙子抢着吃，只是从不勉强非得留着孙辈吃不可。
可是，偌大的中国，几亿个家庭，有几个能像刘墉？
而我们的养老保障，又有哪一点能比得上人家？
我从不考虑很远的事情，只是习惯于把每一天过好，把每一件事做好。但是随着年岁的渐长，以及耳濡目染的增多，居然也对老有了一些恐惧，觉得老真的很可怕。想象着一个人孤零零的守着一幢偌大的房子，想象着耳聋眼花步履蹒跚时的无奈，想象着颤颤巍巍举步维艰时的无助，甚至，像母亲那样瘫痪在床，人事不省，又或者，像叔叔一般糊糊涂涂半梦半醒不分晨昏昼夜。那个时候，我想，什么老骥伏枥，什么钱财宝贝，都早就见鬼去了吧？剩下的唯一追求，也许就是希望能有一个人陪着自己说话，坐着摇椅慢慢聊。而这个最最简单的愿望，兴许比登天还难实现吧？
其实老，真的就是一眨眼的事情。别看现在还活蹦乱跳趾高气扬的，不消几年功夫，头就白了，腿就软了，腰就弯了，眼就花了。再熬个几年，牙就没了，嘴就瘪了，皮就皱了，脸上就沟壑纵横了。
哦，不去想，不去想，不去想。老了怎么样，老了再说吧，趁着勉强还算年轻，还是把今天先过好吧。
过好了今天，至少到了那时候，可以少一些遗憾吧？
8月29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