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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城

2013-06-23 11:15 作者:书剑任平生  | 7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那次远行是蓄谋已久或突发奇想而为之,我已记不清,根据记忆里的某些细节推断,我那时该是七岁,表哥比我大半岁。

表哥是从床头的一个暗红色盛衣服的木箱里翻出的钱,一共一块两毛钱。我们攥着钱去了离村子不远的街上。那天逢集,破旧而狭窄的接街道上熙熙攘攘挤满了十里八村你来我往赶集的人,街道两旁的商铺把卖东西的摊位都摆到了店铺外边来,这些大的摊位间又被些乡下来做小生意的人见缝插针地占领,于是,原本不宽的街道就变得更窄了。人们各自吆喝着自己的商品,什么锅碗瓢盆,镰刀锄头,针头线脑簸箕扫帚等等等等,应有尽有。

虽然摊位杂乱,但基本上还是有着分区的,像街东头过河来到丁字路口一截儿,全都是油坊、磨坊之类的作坊,半街都飘着混混沌沌的香味儿,很好闻;而从丁字路口往里,则是卖肉蛋菜类的,一般肉架子上都挂着几片半扇的猪,卖肉的油光着脑袋,围着油光的围裙,操着油光尖利的钢刀。割肉的人指定了要哪一块儿,或肥或瘦,或五花或排骨,他便把那钢刀嚓嚓在一根铁棍儿上蹭几下,唰唰两刀割下肉来,嗖~~挂到秤钩上,一捋秤锤,斤两刚刚好,顺手抽一根水里浸过的竹竿裤(竹笋的皮儿)把肉一穿,挽个捆儿,递给买主,继续笑着送往迎来。

街中心山陕会馆门口一带,则是卖吃食儿的,苹果香蕉梨等水果个个水灵灵儿的,惹得人馋;更有卖水煎包子的羊杂汤,牛肉胡辣汤的,把锅都支到了街上,路边几张桌子几排凳子,便是饭场,看那油嗞嗞的金黄的水煎包子,咕嘟嘟冒着热气的胡辣汤,都在一片热腾腾里尽情往外喷薄着穠酽的香味儿,使人嘴里禁不住洇满了口水。

我看表哥手里攥着那一块两毛钱,左顾右盼地咽着口水,我知道他一定也是拿不定注意该吃什么了,因为对我们来说,往这其中的任何一个摊位上一坐,都能吃他个昏天黑地,虽然我们是刚吃了早饭从家里出来的。

最终,我们在卖胡辣汤那家的小桌旁坐下了,卖胡辣汤的是一个半老的大伯和一个大娘,都看起来很和善,大伯一边用木勺子搅着热气腾腾的胡辣汤一边扯着嗓子吆喝:喝~~胡辣汤咧!他吆喝的声音不仅嘹亮,又让人感觉到一种开朗和热情,特别是那个喝字,拉得特别长,有一咏三叹的意味,而胡辣两字,却短促紧凑,似一捎而过,到那个汤字,声音往上一撩,咧字一出口,戛然而止。当笑脸盈盈的大娘把两毛钱一大碗香喷喷的胡辣汤端到我面前的小桌时,我才发现自己仰着脸,半张着嘴,着了迷似的看着大伯一边搅着胡辣汤一边吆喝。(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汤里有黄花菜,粉条,面筋,肉末,黑木耳,花生米儿•••又点了几滴香油,几滴醋,那么多的味道混合在一起,真是好。呼呼噜噜喝完那一大碗胡辣汤,已是大汗淋漓,我还在咀嚼着,回味着那麻辣鲜爽的味道。然后,我和表哥离开了,又买了几个柿子。那柿子金黄金黄的,微微透着些淡红,很脆,很甜,一点儿都不涩。我们啃着柿子,顺着街道往西走。正是由于柿子这个细节,使我确定我们的这次远行是发生在秋季的,但不是深秋,白天还是有点热,因为我至今仍记得另一个细节,就是我下身穿着一件淡绿色的短裤,前面有一个口袋,一路上走着,我百无聊赖地在路上捡了好多螺丝帽之类的小金属物件儿,装在那个口袋里沉甸甸的,曵得短裤要掉。

当我们各自啃完了一个柿子的时候,才发现已经快走到西寨门了,相对于街中心那一片的人声鼎沸,这边由于临近街尾而显得有些冷清,街道两旁有打铁铺子,纸扎铺子等,街边三三两两的小摊,摆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稀稀拉拉的几个人在挑选着中意的东西,讨价还价。太阳照在破损的西寨墙上,寨墙上的洋槐树显得老态龙钟,满树椭圆的叶子黄不啦叽的,紧靠西门城门洞口,坐着一个卖老鼠药的老头,头发胡子眉毛都白了,都很长,他坐在一个小马扎上,面前铺着一块黑色土布,上面摆着一个个小纸包,最不可思议的是旁边放着的那个荆条筐,里面竟密密麻麻地码放着一根根苍灰色的老鼠尾巴,一直堆得高过筐子的沿儿。那老鼠尾巴细的有毛线那么细,粗的有小拇指那么粗,该会有多少啊!几百根?几千根!我和表哥都感到很震惊,谁也说不清究竟有多少根老鼠尾巴,也不明白那卖老鼠药的瘦小老头摆出来那么多老鼠尾巴做什么,而且他还嘴里念念有词,像在吟着什么句子。当我们穿过城门洞,从他身边经过的时候,都怯怯地看着他,看着那一箩筐怵目惊心的老鼠尾巴,而此时我才略微听到他嘴里反复念叨着:老鼠药,药老鼠••••像个做法事的老巫师。

走出西门,就出了街市,一条沙石大马路直通远方。表哥知道这条路通向的远方是县城,一个比这条街市大得多的热闹的地方,小舅就在这城里,在城里干活。表哥去过,他说他知道路。

我们就顺着大路往西走,谁也没意识到这竟然是要去县城,三十里外的大县城。七岁的我带着些许冲动和一点兴奋,一点迷惘,跟着大我半岁的表哥就出发向县城走去,没有距离的概念,没有任何计划,就走下去了••••

大路很宽,路两旁是成排高大的小叶杨,苍翠稠密的叶子在阳光的照耀下泛着郁郁的绿光,偶尔可以在枝杈间发现什么的窝。斑鸠则一排排列队站在离大路不远的田地上方的电线上,一递一声咕咕~~咕地叫着,叫声在辽阔无边的田野里飘荡,有种很苍茫很渺远的感觉。

我们把啃了一半的甜腻的柿子扔到路边的草沟里,一人薅了一根毛茸茸的狗尾巴草噙在嘴里,又折了一截树枝,一头握在手里,一头让它与地面摩擦,弯起来,然后推着往前走,树枝就这样得得得地往前蹦着,路上小的石子偶尔被弹起,地面上留下一条弯弯曲曲的印迹。

刚开始的路程我们边玩边走,算是比较轻松的,而且我们还发现,路边的沙土里遗落着像螺丝帽了,钢珠了之类的金属零件,我们就比着看谁捡的多,最后一直把口袋装满了,往下坠着,短裤都要掉了。当我们越走腿脚越沉重的时候,也没舍得把这些东西丢弃,只是一路上再碰见这些东西,也没心思去捡了。

我们有些步履蹒跚了。

回头,是没有尽头的来时的路,灰蒙蒙的;往前,仍是没有尽头的路,黄苍苍。一辆辆汽车从身边驰过,抛给我们一片狼烟。我们不再兴致高昂地推着树枝走,也不再把树枝拖在身后划出一条条怪异的曲线。

脚步很沉重,不知道究竟走到哪儿了,也不知道还有多远,只是痛苦的机械地迈着步子。表哥说等过了一条大河,就能看见城里了,就到了,河上有一座很大的铁桥。

太阳慢慢地毒起来,升到头顶,又向侧面落去。听不到斑鸠的叫声了。

转着一个大弯儿,便见一条大河横亘在前方,曲折的河道里是金灿灿的细沙,河水滚滚,翻着白色的浪花。河面上横一座锈迹斑斑的大桥。所谓大桥,并非真正意义上的桥,而是由两艘巨大狭长的铁壳船,浮在河面,再用数根拳头粗的铁链固定住,拴在河两岸的固定物体上,组成的浮桥。不知道船面铺了什么,最上面一层铺的有水泥沙石,跟普通路面也没有什么区别,只有桥边的铁锁横栏和栏外的流水在提醒着人们,这是一座桥。

太阳浑浑噩噩的斜倚在西边的河岸上,整片的大地和蜿蜒的河道弥漫在童话一般的光影中。

真的很累啊!几乎走不动了,但表哥说过了桥就该到县城了,而我站在河岸上,也的确望到了县城里那座青幽幽的古塔,高耸入云,真有如民谚所说的,唐河有座塔,离天一丈八。

我知道县城真的近了,但是我渴,饿。

满河都是淙淙的流水,我和表哥看到河滩上有人,正在河边蹲着,捧着水喝。(不过长大以后向来,那人应该是在捧着水洗脸,因为那河水虽然清澈,但不至于到那种捧起就能喝的程度。许是受武侠电影上江湖中人在渴的时候捧起河水就喝这些情景的影响)我们爬下高高的河岸,来到了河边,我找了个感觉水很净的地方,蹲下,捧起水喝起来,又清凉又甘甜,我一直喝到肚皮发胀,然后撩水洗了把脸。

水喝足了,就感觉浑身又长出了力气。我们走在大桥上,使劲跺着脚,一辆大卡车从我们身边驰过,感觉脚下的桥飘忽不定,摇摇晃晃的。我们有些怕了,撒丫子快跑,跑到了河对岸,踩在瓷实的地面上,才放下心来。我跑得太猛烈,肚子里的水一晃荡顺嗓子眼儿涌出来一股,腥腥的,咸咸的,真不好受。

望着暮色里苍幽幽的古塔,我们走着,终于在幕笼罩,路灯初亮的时刻赶到了县城这座我们眼里的大城市。夜色朦胧,路灯昏暗,城里的商家仍然亮着店铺里花花绿绿的灯,满大街都是三轮车,面包车,吉普车,小轿车也如同街道上的骡马大车和人力板车一样,不太多见。我此时就感觉到了一个嘈乱的庞然世界,有些兴奋,激动,紧张和恐惧,对面前这个陌生的世界我一无所知。表哥却如同某个饭馆的常客一样,带着分不清东南西北的我直接去了电影院那条街,那里有个水果市场,他说有个姐在那儿卖葡萄。但是我们到了那个水果市场,整个市场里空空如也,一个水果摊都没有。

我不知所措,他却又很轻易地就带我到了一个烩面馆,那馆子是村里一个堂哥开的。我茫然地跟着他,也不知道怎么就到了那儿。给我留下最深印象的就是饭馆那高高的锅炉呼呼冒着热气,亮堂堂的灯泡在一片氤氲中真的好温暖,那冒出的热气是喷香的。我忘了那位堂哥看到我们的到来是怎样的一种惊讶,但是我清清楚楚的记得那一大碗烩面,碗是那种亮飒飒的白瓷大碗,冒尖儿一碗滚烫烫的烩面。我和表哥敞开肚子张大嘴巴哧溜哧溜吸着吧唧吧唧嚼着,头都掉到碗里去了。最后,稀的稠的汤汤水水都被我灌到肚子里去,几乎吃到了嗓子眼儿,撑得弓着腰,汗水鼻涕横流。整整四两烩面,我跟表哥这两个小人儿,一人四两!这可是够一个壮劳力吃的数量!

那是一直以来吃得最温暖最够味,记忆里最深刻的一碗烩面。

后来不知道堂哥怎么把小舅找来了,小舅也在这儿吃了饭,就把我和表哥带走了。

我们来县城,竟然真找到了小舅,我只知道小舅在城里干活,别的就一无所知了。

小舅领着我们走在已有些清凉的街道上,我的腿疼得要命,血脉的流动好像很艰难,在腿里汩汩的膨胀。

最后我们到了一个十字路口,路口正中央有一个圆形的花坛,围着灰白色的铁栅栏,栅栏边靠着好几个板车。这种板车比家里平时拉粮食用的那种稍窄,却要长出几乎一倍。那板车的把儿都支在花坛铁栅栏的缝隙里,正好平衡,每个板车上面都有一个中年男人,跟小舅差不多,车上有铺盖,他们有的已钻进被窝,有的坐在车上抽着烟,有几个围在某个板车旁,借着路灯昏暗的灯光打牌。有一个板车是空的,这是小舅的。小舅从板车下面取出一个大蛇皮袋,从里面倒出了铺盖,铺在板车上,此为床。我和表哥没脱衣服,直接钻进脏腻的被窝,在腿肚儿一次次的阵痛中香甜地睡去••••

清早的空气有些寒,我醒了。淡淡的晨光中仍望得见附近的古塔,黑幽幽的只一抹影子。我看见小舅蜷缩着身体靠在板车的车把上,仍睡着,他抱着膀子,许是冷。我才知道小舅在县城干活,原来就是靠这辆板车来给别人拉货。

我不想起来,又缩进温暖的被窝,只露半张脸,呼吸着这个城市街头清凉的空气••••

我和表哥在这天的上午就回家了,怎么回去的,我记不起了•••••

戊子年九月一日至三日于洛水之滨

南阳任侠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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