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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先生

2012-01-06 10:53 作者:半醉汉  | 5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王先生

故园乡井系列之二

国民政府偏安台湾,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不久时,王先生四十多岁。他老家在农村,祖上给他留的有点田地。按新中国的政策,算是个中小型的地主。

他是读书人,可十年寒窗苦之后,没有考上大学。

他又不想在老家种田,只好把田地租给别人种。带着老婆孩子到城里,以教书为生。

他也住在和平巷大杂院,和我家紧对门,中间只隔一个小院子。(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每年过年,母亲都要买张大红纸,请人写上“天地君亲师”五个大字做中堂。有年,母亲在挂中堂时,王先生站在院子里说:“现在不能再挂‘天地君亲师’的中堂啦,辛亥革命就推翻了君主皇帝,哪还有‘君’?”

母亲问:“那中堂挂什么?”

王先生说:“挂‘天地国亲师’。虽然国家没了皇帝,但国家还在,所以现在都写成‘天地国亲师’了。”

母亲问:“报纸上说,现在是人民当家作主,我们现在又是中华人民共和国,人民最大,为什么不写‘天地民亲师’?”

王先生大不以为然,说:“那是万万不可的,这五个字是牌位,天地最大,中间是国家,下面是祖宗、双亲,最后是师长。你把‘国’换成‘民’,按道理应该说,也顺理成章。可是,要是有人说你家中堂上的这个‘民’是民国,你怎么办?那你就是反对共产党,希望蒋介石、国民党卷土重来啊!到那时候,你不是跳到黄河洗不清吗?”

母亲连连点头:“对对,这个醒提得好。我以后就叫人写‘天地国亲师’了——”

母亲想了想,又问:“可,可我要是这样叫人写了,这世界上有正人君子,也有王八屁精贼,要是有人认定这个‘国’是中华民国,我怎么说?”

王先生先是一愣,后决然说:“那你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你不是贫下中农吗?你怕什么?你就一口咬定,我这个‘国’,是中华人民共和国,谁要是怀疑这个‘国’是中华民国,那就叫以资产阶级之心,度无产阶级之腹,是他想蒋介石、国民党回来都想疯了。对不对?我是地主成分,我不敢说。你是贫农,你怕谁啊?”

母亲想想有理,以后再挂中堂,就是“天地国亲师”这五个字了。

好在大家都这么改了,没见有人说这上面的“国”字是指民国的,也就相安无事。

王先生毕竟是有钱人家的少爷出身,又是院子里唯一戴眼镜的知识分子,喜欢以文人自居。一天到晚,穿得干干净净。尤其是他那个稀疏的头发,那个惜啊,简直是纹丝不乱。

可能是骨子里看不起那些社会下层穷街坊邻居的缘故,他不爱跟院子里的大人们说话,只喜欢和我们小孩子打趣。因此,虽然他架子大,是教书先生,是老师,但小孩子都不怕他,反而没事喜欢缠着他叫他讲故事

王先生在一个小学里教数学,他是学数学的,肚子里故事并不多。面对小孩子的纠缠,他只好重复着讲那些讲过的故事。奇怪的是,小孩子们却不厌其烦地愿意反复听,即便是昨天才听他说过的,也乐意再听。

每当这时候,院子里那些大孩子,就会向王先生抗议:“不是孟崇哭竹、王强卧冰,就是三国、水浒,老掉牙啦。王先生,你就不能讲点新鲜的?”

于是,王先生就会把古人映、偷光之类的故事,再翻出来讲。于是,那些大孩子就不屑一顾地离去。于是,王先生很伤自尊。于是,王先生开始看《聊斋》,看《围炉话》,看《绿窗新话》……

然后,他再在其中挑出几个有趣而少有人知的故事,再讲给大孩子们听。

这一招很灵,大孩子们立刻被对王先生的学识镇住,对他刮目相看,崇拜有加。

有时,王先生在讲故事时,还会即兴发挥。

他能把书中那些狐狸精、女鬼冤魂出现的场面,绘声绘色、活灵活现地更加恐怖地现场演示一下,将孩子们吓得一个个不敢出声。

此时,若有人胆小,吓得尖叫起来,王先生就觉得很得意。

但事情其实很麻烦。

听完故事,有住在别院的孩子不敢回家了,无奈,王先生还得拿着他那把上厕所都舍不得用的宝贵手电筒,送邻家的孩子回家。

如邻居抱怨他因讲故事耽误了孩子的功课,他还得给这个孩子辅导功课。因为有人说他讲故事吓着了孩子,无奈,他得在每天讲故事之前,把那些对他给孩子讲故事有意见家长家的孩子们赶走。

为此,他得罪了不少家长,也得罪不少孩子。

至于王先生对家里人对他的不满,包括他夫人、我们叫王大妈的愤怒,他从来都不计较。

王先生的二儿子叫王小平,他比我大三四岁。自我六四年离家后,我们已经几十年没见面了。王小平在小时候被王先生送到乡下,给他家原来的一个老佃户喂养,取个小名叫“锹把子”。

王先生生怕宝贝儿子在衣食无忧中长大,日后不知生活艰难,特意作此安排。

并非是王先生这个地主家出身的少爷独有远见,在我们家乡,所有有钱人家,都喜欢这么做。他们信奉“有钱难买少年贫”这个格言,都愿意他们的孩子和“贫下中农”打成一片。

但这种和谐很快被和谐掉。

一日,我们惊闻王先生是个大坏蛋!

从上面传下来的可靠消息说,王先生是个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派分子!

据说,王先生任职的学校,还开了他的斗争会。在我们那儿,被人开会斗争可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王先生当然也觉得很郁闷,很没面子,从此不再给我们这些孩子讲故事了。

我们觉得很遗憾。

当时,我们对右派分子并没什么概念,只是按照街头墙壁上漫画描绘的那样去对照想象。画面上那些张牙舞爪、手持匕首、獐头鼠目或丑陋凶悍的右派分子,跟眼前文质彬彬的王先生一点也对不上号。

对王先生是个右派分子这个问题,孩子们有的幸灾乐祸,有的同情惋惜,更多的是莫名其妙。

我也很郁闷:王先生为什么要反党反社会主义呢?

多年后我才知道,王先生是在毛主席号召赶英超美,大办钢铁,大力提倡土法上马,用小高炉炼钢铁的时候,说“小高炉炼的铁不能用”,被人检举,打成右派。

文教局把他从学校开除,后来又弄到乡下去种田。

大好前程,毁于一句话,认识王先生的人,都为他惋惜。

王先生却不后悔,只是生活苦不堪言。

他绝然没想到,自己那双细皮嫩肉半辈子握笔的小手,到老却要去拿“锹把子”,下田种地了。

每次他从乡下回家,都是人瘦毛长,狼狈不堪地样子。

但他却不在乎。

他一扫往昔的讲究,戴在脸上的眼镜断了一只腿也不修,仅用一根橡皮筋系在耳朵上。待人接物,旁若无人。

但每次回家,他都免不了被王大妈一顿臭骂。

王先生不常回来,大约每月回来一次。每次,老俩口见面,总是重复着斗嘴,几年如一日。

王大妈只要看见他回来,就会劈头盖脸地问:“你个要死的回来做什么?”

王先生总是依然一副大丈夫模样:“这是我家,我高兴回来。”

王大妈便讥笑:“饿的吧?”

王先生在老伴面前有唾面自干的修养,不计较王大妈的讥讽:“别废话,先给我弄点吃的。”

王大妈便会一面给他做饭,一面骂:“我早就知道,你这张破嘴迟早会惹祸。你说,毛主席都说要用小高炉炼钢铁,赶英超美。你竟敢说‘小高炉炼的铁不能用’,你这不是发昏吗?”

王先生便会自语:“我没发昏,是他发昏。”

王大妈便会惊慌地急忙捂住王先生嘴:“祖宗,你作死啊?你自作自受,连工资都没有了,害的我这么大年纪还要给人家做衣服、做针线活挣钱来养家糊口。你还想怎么害我们娘几个?”

王先生就会得意地边吃饭边抖搂着二郎腿,说:“你就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吧。”

王大妈就会怒骂:“呸,老娘以后就嫁鸡随狗,嫁狗随鸡,你能把老娘怎么样?”

王先生就一脸不屑地不断摇头。

几年后,当地乡政府小学缺乏教师,又让他去学校教书。

几十年音讯隔绝,我离家后没见过王先生。

去年听我八十多岁的大姐说,王先生还健在。我大姐说她不久前曾经在大街上见过王先生,还和他说过话。

算来,王先生已经九十多岁了。

我很欣慰,在此为王老先生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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