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禾
我是夏日的一株青禾，
晨风中凝望秋穗的金黄。
——题记
（一）
麦子说，奶奶临走的时候留下一句话，可说得太轻她没能听见。
我沉默了一会儿，说我知道。(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麦子吃惊地望着我，看到我平静的面孔稍稍放心了。她继续抚着我的背安慰我，叫我想开些，说老人这个年纪去了是顺头事，少受些苦啊……
我木然地点头，紧咬着嘴唇，不让眼泪流下来。
她看得心疼，说：“想哭就哭出来吧，禾，别把自己憋坏了……”说着说着，自己先忍不住轻声抽泣起来。
我的头脑一片空白，感观早已经麻木掉。僵硬地站起身，我走到奶奶的遗像前，呆呆地凝望着她慈祥的脸，并不觉得她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我伸手从桌上取下遗像抱在怀里，紧紧地抱着，玻璃镜框仿佛要炸裂。
麦子抹抹眼泪，看着我奇怪的举动不住地心痛（这是她后来告诉我的）。她轻声说：“禾，锁上门，上我家去吧。”我环视着这承载了我十六年喜怒哀乐的小屋，慢慢地摇头。我说：“麦子，你回去吧，太晚了阿姨会担心的，我今晚就在家睡。”麦子不肯：“那我留下来陪你。”
麦子和我一样倔强，只是大多时候都让着我。我看看窗外的夜色，又转过头望着她：“你还是回去吧，我没事的，我们两家隔的不远，有事我就叫你。”她拗不过我，收拾了一下床上的被褥才不放心地离开。
只有我一个人在的小屋安静而陌生。
我关掉灯，坐在黑暗中，怀里依旧抱着奶奶的遗像，没有一丝惧怕……
迷迷糊糊地天亮了，有人敲门，是麦子。我抬抬眼皮：“你怎么这么早？”她看着我浮肿的双眼：“昨晚又没睡？我担心你就过来了，顺便捎点吃的过来，我妈让你这两天都上我家住去……”没怎么听进她的话，我木木地说：“麦子，我昨儿晚上见到奶奶了。”
麦子摸了摸我的头，拿过我怀中的相框摆放到桌子上，小声说：“关上门上我家去吧！去好好休息一下，在这儿你又会不停地想……”我没应声，只是念叨着：“麦子，我真的见到奶奶了。她来告诉我留给我的那句话是什么……”麦子沉着脸，说：“禾，你这个样子我看着难受呀，别再折磨自己了，跟我走吧！”说着就要硬拽我出门。“夏禾青青，希冀在心……”没头没脑地说出这句话我的眼前一黑，便不醒人事……
不知过了多久，我在麦子的床上醒来，第一眼看到的是收拾房间的麦子的妈妈。
她见我醒了，便匆忙去厨房端来一碗热汤，说了一句“傻孩子……”眼眶便红了。我吃力地朝着阿姨笑笑，坐起来接过碗。阿姨坐在床边，她看着我喝汤的神情就像在看着麦子。
阿姨说：“夏禾啊，以后就把这儿当成你的家吧！过阵子放假了别呆在学校，和麦子一起回来，阿姨做些好吃的给你们补补……”一股暖流随着热汤从胃里一直流到心底，奶奶离去的伤痛也似乎减轻了些许……
这个阴郁的冬日，埋葬了我还未来得及实现的梦——我在心底对自己说：就让我，在她们身上延续这个梦吧……
（二）
院子里自行车铃的响声打断我的思绪。
阿姨起身端着碗出去。只听见麦子的声音：“妈，我回来了，夏禾她醒了没有？”阿姨应道：“醒了，快进去看看她吧……”还没等她说完，麦子已经一阵风似地窜了进来。“知道这个是什么不？”麦子喘着气挥挥手中的塑料袋。
我略动了动嘴角，挤出一个微笑给麦子：“管子糖？”“哈，你怎么知道的？是不是我妈说的？不对呀，她不知道我去买这个了呀……”麦子自顾自地说着。我没接话，一下子又走神了，我仿佛看到小时后的自己和麦子……
………
放学后，我背着书包惊慌地在校园里跑着，一群孩子追着我喊“没爸没妈的野孩子，没爸没妈的野孩子……”没有时间顾及眼泪，我只想逃离这里。
快到学校旁边的打谷场时我渐渐跑不动了，被她们追上的后果很惨——这已经不是第一次！
其中一个男孩冲过来把我推倒在地，另一个男孩要抢我的书包，我死命地护着它，他们的头儿——那个扎着两个小麻花辫的女孩跳出来拽我的头发，我连忙伸手护头，一个小胖子便趁机夺过我的书包，我惊恐地望着他们，他们一个个都露出得意的笑。
“头儿”满意地接过书包拉开拉链，把里面的书统统倒在地上，等书包也落到地上时，他们的脚便踩了上去。我倔强地咬着嘴唇不哭，恨恨地盯着他们……
突然有人大叫了一声“停下——不准踩”，所有的人都望过去，包括我。
只见一个齐耳短发大大眼睛的女孩站在我身后，愤愤地看着他们，他们停了下来。
“头儿”说：“你知道她是谁么？一个野孩子还想跟我们一样一起上学？”
“她不是野孩子，你们不要老是欺负她……”说着趁他们不注意闯过去抢过书包抱在怀里。他们开始围住她，把她也推倒在地，她尖叫着爬起并冲向“头儿”（大有“鱼死网破”的架势），她把书包拿在手里左甩右甩地还击，那些人都愣住了，不一会儿却又围了上去……
幸好一个路过的大人见此情景，吼了句“你们在干什么呢？要是欺负同学，明天告诉你们老师去”，那些人才慌忙跑散。那人叮嘱了几句“以后有事就告诉老师”“早点回家”之类的话就走了。
我感激地看着那个高出我半个头的女孩，她已经拾起书放进书包向我走来了。她说，跟我来……
我们躺在打谷场外的草垛上，你一句我一句地说开了。
她说：我叫王李（后来我们常拿她的名字开玩笑，说她爸妈懒）。
我说：我叫夏禾。
她一边从书包里拿什么一边大笑着说：哈哈，你叫禾，那我叫麦子好了！以后我们就是好朋友，我会保护你，再不让人欺负你了！
我感动地看着她，心里的难受一扫而空。
她终于从书包掏出一些东西，“管子糖——”，我眼前一亮，叫道。
她惊喜地说：你也喜欢这个？呵呵，我们不愧是好朋友呀……
我们一根根地吃着，笑着……直到太阳快下山，我们才从草垛上跳下来，互相拣去对方身上的草渣，背好书包回家去。
后来才发现我们两家其实离得很近。
………
“……这个可是在我们读小学时那个白眉毛伯伯那儿买的哦，他自己做的最香了……”麦子还在兴奋地说着，“来，回味一下吧……好久没吃了呢？”
看着眼前的麦子和递过来的“管子糖”，我好像又成了那个躺在草垛上倾刻间忘记所有烦恼的小女孩……
（三）
在麦子家住了两日，天放晴，我和麦子也该回学校了。
临行前，我又回到小屋，跟奶奶告别——在我眼里，奶奶并没离开，她还在这儿，像往常一样拄着拐棍儿站在门边看着我说：禾儿啊，路上要小心啊，到了要记得打个电话麦子家，让她妈妈捎个信我啊……
想着这些，鼻子一酸，我跪在奶奶的遗像前说：“奶奶，禾儿要走了，您又要寂寞地渡过没我在的日子了吧！别着急，过几天放假了我就回来陪您……我会好好儿的，拿了奖学金，我买您最爱吃的绿豆糕……”
站起身，我背了包锁上门。麦子已经在小屋前等我了。
我一步一回头，小屋在我的眼里越来越模糊……
我们坐在回省城的汽车上，一路无语。
快到站时，我说：麦子，别担心，还有你呢，我不会倒下的！
麦子朝我傻傻地一笑：嗯，我会保护你一辈子的……
“一辈子不嫁人？……”我说了这么多天以来的第一句玩笑话，麦子的“魔掌”毫不留情地伸了过来……
本来说好各自坐公交回学校的，因为有点晕车面色不好，麦子不放心，直到看着我进了校门才走。
我和麦子的学校其实离得很近，只隔着三站路。
我们常到对方的学校看望彼此，快混得比自己的学校都熟了。
回到寝室，只有老三在。
她正躺在床上看书，见我回来，赶紧翻身下床，接过我的包，说已经帮我打好水了，让我快洗了好好休息，明天还有考试呢。
我无力地笑笑，说哪还有心思休息呀，今晚看来得通宵了。
老三问麦子怎么没一起来，我说她明天也有考试，也得恶补了。
老三不再多说。老三是个很懂事的女孩，和我一样来自农村，所以和我有较多的共通之处。虽然在寝室排第三，可她比老大还像个姐姐。接到奶奶去逝的消息时我愣住了，还是她帮我收拾了行李把我送到车站的（麦子已经先回去了）。
简单地整理了一下东西，我便拿起书。要考的是《****学》，枯燥的理论看起来很容易“走思”。
我竟不知不觉地踱到了窗前，看着窗外光秃秃的树枝在寒风中摇摆，我的思绪又飞走了……
（四）
“奶奶，为什么有人说我是没爸没妈的‘野孩子’呢？我的爸爸妈妈呢？他们是不是不要我了？……”终于有一天，我鼓起勇气拽着奶奶的衣角问道。
奶奶的双眼闪现着泪花，沉默了好一阵子，她用温暖而粗糙的大手摩挲着我的头说：“禾儿啊，我的好孩子，他们又欺负你了？！以后别忍着不说，奶奶都知道的……”
顿了顿，奶奶哽咽道：“你爸妈不是不要你了，他们也舍不得你呀……可是……”老泪纵横的奶奶在痛苦的往事面前，情绪有一点失控……
我听着奶奶的讲述，泪流满面，痛苦而幸福：痛苦是因为我从来没见过自己的父母也不可能再见到他们，幸福是因为我的父母曾是那么地爱我！
我的身世很落俗却也富于戏剧性。
二十年前，我的父母幸福地结合。他们是大学同学，互相倾慕已久，只是我可怜的母亲患有先天性心脏病，所以她一直没感涉及情感问题，怕拖累了憨厚老实的父亲。可爱情的魔力谁也抗拒不了，最后他们还是走到了一起。
父亲跟母亲商量不要孩子，怕孩子的降生会加剧母亲的心脏负担，母亲起初答应了。可是不久后她开始觉得自己很自私（这是她跟奶奶说的）：为了自己好好活着却让夏家绝后……就算父亲再宽容她自己也不能原谅自己，何况做一个贤妻良母、在家相夫教子一直是她的心愿。她渴望有那么一天牵着丈夫和孩子的手漫步在乡间的小路上，看着闲云流水，闻着扑鼻的菜花儿香……多么惬意的生活！是的，要做一个完整的女人——母亲暗自下了决定。
母亲背着父亲停了避孕药，终于迎来令她欣喜若狂、还未成形的“小生命”。父亲知道后很心疼，但是拗不过倔强的母亲。母亲的肚子一天天变得臃肿，她的心脏也一天天衰弱。看着母亲日渐苍白瘦削的脸，父亲知道会发生什么状况，可他却只能强装笑颜，伴着母亲听胎教音乐，用毛线织小衣裤……
第二年六月，我在母亲的肚子里呆到第八个月的时候，母亲似乎已经预料到什么，跟父亲说名字已经想好了：禾。母亲说，绿意盎然的禾让人感受到生命的气息！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这个孩子一定会像他/她的名字一样，生机盎然……父亲点头，说不要多想，这孩子会平平安安地在金秋到来的。可是他错了——月底出差的时候母亲倒在了手术台上，父亲连她最后一眼都没有见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