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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曾记得爱/靡宝

2011-07-09 15:00 作者:玻璃泪  | 7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木蓉来到苏夫哈的时候,正是季。

这个靠海的异国小镇到处有着生动的景色,鸽子在屋檐下啄食苞谷,茂盛油绿的树上开着硕大芳香的白花。雨水冲刷过街道,那些战后重建起来的房屋全部粉刷着白墙壁和彩色屋顶。当地的姑娘梳着又黑又长的辫子,衣服色彩鲜艳,个个肢体轻盈如儿。路边一家面包店刚好有新鲜面包出炉,甜香吸引了一群放学回家的孩子驻足。

想起五年前兆伦在信里向她描述,说这里被炮火轰炸得几乎成为平地,人们只得挖洞住在地下,排队领救济粮,全家人裹一床棉被过。他们记者团只得天天啃干面包,上厕所也得留意头顶飞过去的是鸟还是轰炸机。

她当时还看得哈哈大笑,谁知一个星期后就收到兆伦遇难的噩耗,一个月后才收到他从远方寄来的求婚戒指。

世事是如此难料,生死是如此无常。电视上都会演,男主角在炮火声中给心上人打去电话,诉说我你,并且永远不变。观众看得热泪盈眶,在现实中他们无需付出任何痛苦代价。

司机把车停在一座普通的三层建筑前,红十字会的标志崭新注目。有穿白大褂的熟人出来欢迎她,那是医院里的张姓前辈。(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老张带她去看宿舍。小小六平米,一张床,一张桌子,窗户对着灌木茂密的院子,花香和潮湿的风涌进屋子里。木蓉放下行李安置下来。

雨一直下到傍晚都还没停。房檐漏水,木蓉找来盆子接着,滴滴答答,时间就在这清脆的声音中缓缓流逝。

惆怅旧欢如

她想起少时的中学教室。南方的小城雨水充沛,每到雨季便潮湿温热,让人浑身黏腻如同涂了一层胶水。偏偏学校简陋,教室不通风,有蚊虫叮咬得浑身都痒。

那时兆伦便会悄悄把凳子挪过来,用手肘推推她,递过一盒清凉油。

晚上下自习后,兆伦总是送她回家,一人一支雪糕,并排静静地走着。次日清晨,他还会准时出现在木家楼下。

翩翩少年,一表人才,衬衣总是洗得雪白,扶着自行车,对她说:“快点,要迟到了。”

兆伦去世后,她总是睡不好,半常常听到兆伦在耳边说话:出门要加衣服,少吃速食,不要熬夜……竟然句句都是叮咛。于是惊醒过来,再也睡不着。看着空荡荡的屋子,只有她一个人。

她怎么也想不明白,两人明明已经在幸福计划未来,可转眼他却再也不能回到她身边了。

随后一个月,她和老张随医疗小组到各医疗死角进行传染病防疫工作,一人背一个大医药箱,步行上山下田。老张告诉她,忙完这一个月,伸出手来,只有指甲还是白的。

当年兆伦也在电话里形容过该地的太阳。在手上搭块毛巾放在太阳下五分钟,取下毛巾后那块皮肤就要白上三倍。

木蓉看着双手,戴着手表的腕上有一道白痕,突兀得让她眼睛再度湿润。

护士来敲门:“木医生,这儿有个女士出了车祸,伤到了头,你快来帮忙。”

木蓉立刻赶去。

病床上躺着一个年轻的当地女子,额头有血,却还看得出她长得非常标致。麦色皮肤,直鼻梁,大眼睛紧闭着,柔弱动人,如同开放在碧绿枝叶上的洁白花朵,连同为女子的木蓉都心动。

她检查了一番,说道:“右手骨骨折,有脑震荡。不严重,我给她处理一下伤口。”

护士补充:“她有两个月身孕。”

木蓉急忙叫:“老张在哪里?他这个妇产大夫!”

病人很快被转到妇产科去了。

木蓉的心潮久久不能平息。

当年,兆伦是否也曾这样浑身是伤地躺在陌生的医院里,没有人认识他,没有人能帮助他,任由他的生命流逝?

处理完时已经入夜了,僻静的小村落,四周是一片黑暗。这是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木蓉到户外透气。雨正细细地下着,氤氲的水气里是清凉的花香。凉风过来,吹得她直发抖。

这时,好似又听到兆伦在身后说:“夜雨最寒,却偏偏要跑出来遭罪,作为医生,反而不知道注意身体。”

木蓉苦笑道:“我这就回去。”

她已经养成和这遐想中的鬼魂对话的习惯。

对方又说:“那快过来。”

木蓉这才发现不对,的确有人在说话,不是她神魂颠倒的幻觉。那嗓音低沉轻柔,是如此熟悉,即使再过五十年她也不会听错。

她猛地转过身,露台的暗处站着一个人,高高的个子,衬衫雪白,习惯性地把右手插在裤子口袋里。

她整个人绷紧,几乎是脱口而出:“兆伦?”

“兆伦?我不是。”那人说。

一句话说得木蓉清醒过来。

对方从角落里走到亮处,木蓉看清楚他的脸。那是一个东方人,五官端正,年纪和她相仿,身材修长。有几分眼熟,但明显不是兆伦。

木蓉失望地笑了笑:“你不是。”

“看清楚了?”男子微笑。

木蓉窘迫地道歉:“对不起。”

男子伸出手:“我该谢谢你,他们说我妻子和孩子都没事了。她出门买东西,才走上马路,就被摩托车撞倒了。我们离她就职的医院有点远,所以就送到这里来了。”

他取出名片,苏寒山,和木蓉一样,也是某慈善机构的员工。他们这样的支援人员在该地并不少见。

原来他就是那朵花的主人,还真是郎才女貌。

木蓉说:“她也是医生?”

苏寒山点点头:“我们夫妻是同一慈善机构的工作人员。我在学校教书,她则为战后的人们修补残破的肢体。”

“在这里生活多久了?”

“已经快五年了。”

木蓉咋舌:“我还以为一般是一年一换的。”

“妻子是当地人,我在国内也没亲人,就定居下来了。”苏寒山一笑。

木蓉忽然一阵心惊肉跳,不为其他,就为他笑起来居然像极了兆伦,左边嘴角要歪一点,眼睛弯弯。可笑容一去,整张脸又恢复往常的陌生,一点痕迹也不留。

苏寒山,苏寒山。木蓉反复念着这名字,竟然觉得有些耳熟,可又立刻对自己说:不要再做梦了,且多看看周围,一切都是那么现实。逝者已矣,你蹉跎五年来缅怀,还不够吗?

潘母时而与她联络,总是问:“有男朋友了吗?还没有?你该往前看看。”

妹妹木莲更直接,介绍异性不果,怒斥道:“莫非那潘家要给你在市中心立贞节牌坊,于是你就这样为他守寡?!”

大家全都当她失心疯。

她对着空气问:“兆伦,你说我该怎么办?”

然后听到兆伦回答她:“忘记我,你有你自己的生活。”

唉,说要忘记,谈何容易?

那数年朝夕相处耳鬓厮磨,点点滴滴浓情惬意,已经食髓知味,镌刻在脑里。

她甚至还保留着大学时兆伦为她抄来的笔记,码得整整齐齐,放在书柜里。记忆里的无数片段中,总有一幕,是兆伦骑着他那破烂的老爷车,载着她穿梭于日的大街小巷,树影斑驳如网,笼罩两人。

兆伦死后,她永远在门口为他保留一双拖鞋。想象中,某个彩霞满天的傍晚,忽然听到钥匙在锁里转动,门打开,他风尘仆仆地出现,把包往一边一丢,换上拖鞋“吧嗒吧嗒”地走进来。

也许兆伦是那朵和她隔水的莲,也许是那只与她分飞的燕,也许是她前世随手摘的一枝柳,是她想求却又没有求到的一支签,他们只有短短一段缘。

记得那时,兆伦是如此激动地告诉她,他被选中前往战地采访。他说得口沫横飞,她却听得惊心动魄,子弹不长眼,谁来保证他的安全?

他便这样走了,那样自信满满,每次联络,总是说,你耐心等等,等到战争结束了,我就回来。

同去的记者死亡三人,失踪两人。那是轰动一时的惨剧。

木蓉忽然浑身一震,这个名字她听说过,他便是在那次事件中和兆伦一道失踪的那位记者!

木蓉刚刚冲出办公室,就见苏寒山迎面走了过来,微笑着和她打招呼。

“木医生!”他说,“米拉已经醒来了,我正要请你过去看看。”

木蓉一步跨上去,拉住他问:“你的真名就叫苏寒山?”

苏寒山一怔,答道:“的确是我的真名。”

“你在国内时在哪里供职?”

苏寒山露出疑惑不解的表情来。

木蓉缩回手:“苏先生,请原谅我的失礼。我有朋友和你同名,却于五年前在本地失踪,所以……”

“没关系。”苏寒山体谅地一笑,他的声音是那么酷似兆伦,口气也是那么熟稔,“我能理解,木医生。但我想我们是第一次见面。”

木蓉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走吧,我去给你的米拉看看。”

一提到妻子,苏寒山的脸上立刻浮现出温柔的爱意。木蓉有些羡慕,她一直很羡慕能厮守的爱侣。

米拉的一双眼睛是碧绿色的,里面有盈盈柔情,说话轻细动听。她的中文居然十分流利:“木医生,您真是妙手仁心。”

苏寒山在一边解释:“我教了她一点中文,让你见笑了。”

“怎么会?”木蓉夸奖道,“尊夫人是我所见的外国人中,成语用得最标准的了!”

“哪里哪里!”米拉立刻加一句,“木医生过奖。我学中文都是为了山,可是觉得太难,浅尝辄止。偶尔说对一个,那是瞎猫撞上死耗子。”

木蓉肃然起敬,这个女子可不简单。

苏寒山走过去,轻轻扶米拉坐起来,给她披上衣服,说:“我把木医生吓了一跳,她有个失踪的朋友和我同名呢。”

米拉瞪大眼睛,像只吃惊的小鸽子,问:“是吗?长得像吗?”

木蓉很老实地摇摇头:“不,我并未见过他本人。他是……我朋友的同事……”

米拉遗憾道:“失踪啊,五六年前这里乱成一团,我一个表侄女也走丢了……”她对丈夫说,“幸好我们都熬过来了,不是吗?”

是啊!

兆伦打来电话,都会说:“你听,刚才又过去一架战斗机。快听,听到爆炸声了吗?”

那一刻,战争在她耳边特别真切。

她祈祷啊祈祷,希望天上那么多神中,有一个可以听见她的祷告,请让兆伦安全地回来吧。

可是没用,炮火声那么大,掩盖了一切。

当初木莲得知兆伦要做战地记者时,就愤愤不平:“他不是个好男人,他怎么都不为你想想?”

可是木莲怎么知道,大夏天伏在教室温书,这个人会体贴地为她扇扇子;冬天手冷握不住笔,此人会拉过来塞进衣服里。她不知道兆伦拒绝其他女生时说:“我爱木蓉,我想和她结婚。”她不知道兆伦趁她熟睡时表白说:“我自初中第一眼见你时就喜欢上你了。”

那个青涩的年代,少男少女在树下相遇,在知了的欢叫声中他们擦肩而过,走出老远,才忍不住偷偷回头看一眼,没想到恰好对方也回过头来。那时木蓉无心一笑,荡起心波层层。

木蓉上网搜索,片刻,五年前的那次事件的新闻资料就出来了。她点开图片,看那个叫苏寒山的人。

正是他!虽然已经变得有些苍老,但是看这眉目和笑容,正是现在这个苏寒山!

木蓉激动不已,立刻拨打电话回国,给兆伦昔日的同事。对方大喊出来:“真的??”

木蓉说:“为确保万一,恐怕得化验一下才能确定。”

“好的!”对方立刻说,“我有苏寒山的DNA数据,我现在就传真给你。”说完又问,“只有苏寒山一人?”

木蓉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她也不无遗憾。

“不,没有兆伦。没有。”奇迹只有一个。

小小的医院因为来了一名娇客,突然热闹起来。

米拉人缘极好,住院一周,前来看望她的亲友排成排,鲜花水果从来不缺。

苏寒山是模范丈夫,每天下课必带着亲自熬的汤来,嘘寒问暖。夫妻俩的共同话题是古典音乐,有时木蓉来查房,听他们聊,完全不懂。

她不是不喜欢音乐,她和兆伦都是发烧友,独好动漫音乐。少年时迷《太空堡垒》,几乎天天听兆伦在哼那首《可曾记得爱》。

他出事后,木蓉幻听时,也常常觉得他在屋子的某个角落里哼这首歌。

每每泪流满面。

木蓉问米拉:“你们结婚多久了?”

“有四年了。”

木蓉微微吃惊:“你们感情真好!我还以为你们是新婚。”

苏寒山每日下班准时来探访,次次有新书籍杂志,顿顿便当都是大补之品,花样层出不穷。木蓉开他玩笑:“苏先生该改行做餐饮,绝对发大财。”

苏寒山笑,指指妻子:“我也不是天才,都是她挑食,把我给训练出来了。”

米拉立刻红了脸。

木蓉曾经也被人这样疼爱过,也和一个人幸福地生活着。

可是兆伦,你究竟是生是死?你在哪里?腐烂的肉体化成泥了吗?在你倒下的地方,是否长出一株小树,也开洁白芳香的花?

老张问木蓉:“听说你在查苏寒山的资料?”

木蓉惊讶地问:“你怎么知道的?”

“你当我是谁?”老张挺直腰,“上次看他背影,我也差点喊他兆伦兄。”

木蓉垂下头:“老张,你别当我死心眼。兆伦他死没见尸,我心里总是存着一线希望的。”

“还希望他回来是不?”老张笑她,“你这小姑娘倒是长情,这么多年都如一日。兆伦是没这福分。”

缘分啊,太浅了。”

可是偏偏要遇上,遇上了偏偏又要相爱。他带着她的爱一道消失了,要她怎么忘了他?

老张叹气:“你该有个新的开始。”

“谁说我不想呢?别的男生来打听,什么?未婚夫去世五年了还没找过新的,一定是不忘情。这样的女人打不进她内心,娶回家也不会全心对你,于是统统打退堂鼓。长此以往,恶性循环。”

“所以错把苏寒山当你家兆伦?小木啊,你可要知道,这个苏寒山是有妻子的。人前背后的闲话,不可不防。”

“我知道。”木蓉把目光放在手上,无名指戴着的是兆伦死后她收到的那枚戒指。

老张诗性大发:“时间流逝啊。五年过去,多少人事作古。”

五年,人事都已经面目全非,过去仿佛不是自己经历过的。

木蓉忽然觉得不对。

当日在医院,苏寒山的妻子说该地五六年前局势动乱,有失踪是难免的。可是她怎么知道木蓉要找的人是于五年前在该地失踪?当地动乱前后七八年,木蓉并没有明确说。

推开病房门,那个熟悉的身影就映入眼帘。苏寒山正侧坐在床边,给妻子喂汤。

大学时木蓉也病过,躺在床上下不来,当时兆伦在外地实习,她忍住没告诉他。

那天傍晚,她醒过来,浑身都是高烧过后的疼痛,口渴,却无人在身边。寂静的房间里,只有挂钟在滴答作响。她看着放在房间另一边的水壶,终于没忍住眼泪哭出来。

这时门突然开了,兆伦一阵风一样冲了进来,把她紧抱在怀里。

如此这般,让她如何忘了他?容不下别人,是因为她曾如此被深爱过,她知道恐怕再也没人会这样爱她。她永远会记得这份爱。

苏寒山如同阿妈一样,哄妻子吃饭:“再来一口,就一口。”

米拉做了个俏皮的鬼脸说:“这里面放了怪味道的东西,难吃死了!”

“是当归,最补了。”

“还补,没看木医生都在笑话我!”

“你身体日见好转,她作为医生自然要笑。快,等你好起来,我带你回中国旅游去,把我们的蜜月补回来。”

“唉,老夫老妻,还浪漫个什么劲儿!”米拉笑着出拳轻捶苏寒山。苏寒山手上端着的那碗爱心补汤,此刻不可避免地洒了出来。

木蓉敲敲门,走进来帮着收拾:“跟我去值班室,这衣服得换下来。”

她向老张借了衬衣和裤子,回到值班室,直接就开门进去了。

恰好苏寒山正脱下上衣。木蓉一看到他宽阔的裸肩,就吓了一跳。这时,身后有护士推着小车路过,她只得一步迈进来,匆忙把门关上。

她尴尬地低着头把衣服递给苏寒山,眼角瞟到一处,顿时瞪大眼睛。

这苏寒山身上,竟密密地布着细小的疤痕,还有一条大的,几乎贯穿整个背。而那腰间,那里有块她死都不会认错的黑斑。

神啊,你看到了吗?那是兆伦身上才有的胎记!

苏寒山尴尬地笑笑:“吓到你了?我战时受过伤,幸好只伤到皮肉,现在已经没事了。”

木蓉颤抖着手指向他腰间。苏寒山看了一眼,说:“这是胎记,怎么了?”

木蓉脸色惨白,浑身冰冷。她不得不扶住旁边的桌子,不然恐怕要当场瘫倒在地上。

苏寒山立刻伸手扶她肩膀,找来椅子让她坐下,然后轻声问:“木医生,要不要我去叫人?”

“不!不用!”木蓉立刻摇头。

苏寒山很迷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木医生,不舒服吗?你的脸色真吓人。”

木蓉深呼吸,深深地呼吸,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苏先生,你今年多大?”

苏寒山皱皱眉头,回答:“二十九岁。”

“你战时就在该地工作?”

“是的。”

“那之前呢?”

“应该也是在这里。”

“应该?”木蓉终于听到她预想会听到的话。

“你看到了,我那时受的伤很重,后脑都凹进去一大块。人人都以为我会死,可我活了过来。但作为代价,我不再记得以前的事。”

木蓉冻结住。

这情况既熟悉又陌生,电视上是不少见,因为那是在演故事。可是生活中,人人忙着削尖脑袋争取生存,谁有那时间闹失忆?

不,不,失忆和癌症一样,都是象牙塔里才子佳人的专利,不适合木蓉和兆伦这些贷款买房子等着结婚的小老百姓。

苏寒山看她这样,便详细解释给她听:“米拉是我的医生,她给我看我身上的证件,告诉了我一切。”

“她说你是谁?”木蓉颤抖着声音问。

“我就是苏寒山啊,是和她供职于同一机构的员工。”

木蓉在心里喊:不!不!你不是苏寒山!那一刻她几乎要喊叫出来,可是最后一丝理智将她拉了回去。

她绞着手,霎时局促得像面对面试老师的学生:“苏先生,你的血型是?”

“A型。”

兆伦也是A型。

“你当年伤得有多重?”

“面目都遭毁容,算不算恐怖?”

木容盯住这张陌生的脸:“谁为你整形的?”

“我妻子。”

的确,米拉是整形医生。

“依据的是什么?”

“我证件上的照片。”

木蓉又问:“那你身体上还有其他什么伤病吗?”

“我太太说我切除过阑尾。”

那一瞬间,木蓉仿佛被一双手一下拉回了大学校园。

本来在球场上奔跑的兆伦忽然捂着肚子倒下。送去医院时,她都快急死了,医生却嫌他们大惊小怪:“不就是阑尾发炎吗?放心,一刀就可以解决。”

说得简直和杀猪一般,弄得木蓉又哈哈笑起来。

五年前那个凌晨寂静的夜,电话铃声格外刺耳。她抱怨着爬起来,接过来听。

潘母悲痛绝望的声音仿佛过了一个世纪才传递到她耳朵里:“小蓉,他们说兆伦失踪了!怎么会呢?你去查查!他不会死的!绝对不会!他说了会回来的!”

她呆呆地望着窗外被霓虹彻夜照亮的天空,居然是黑里透着血红,非常恐怖。

她安慰自己,这是一个噩梦,她咬牙坚持下去,总有醒来的一天。

可她从未想过,这个悲剧会转化为闹剧!

荒唐滑稽,阴错阳差中,那幸福,就自指间溜走。

她在小房间的窗前坐了一整夜,手脚冰凉,灵魂已经脱离肉体。

雨下个没完,花落一茬又一茬,开不尽,也落不尽。昔日菁菁校园里那些欢乐的嘈杂声早就远去消失在都市的车水马龙里。

兆伦曾和她这样计划未来:我们先住这套小公寓。计划孩子五岁,就可以换套大的。计划十年买辆小车,可以开出去自费旅游。

计划了那么多,没想到最后,却是和别人一起实现的。

因为战争结束了,他却没有回来……

千想万想,却没想到会以这样的方式失去他。

木蓉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彻夜未眠,看那天色由黑变浅,一片悦目的靛蓝。

心里空空的,房间里也空空的。泪滴下来,有回音。

DNA鉴定报告出来那天,木蓉去看望米拉。

雨微歇,有微微的阳光照射在米拉柔美的脸上。她对着木蓉微笑,非常绚目的微笑:“木医生,你的负责,真让同样身为医生的我汗颜。”

木蓉把带来的花给她插上,说:“一个好消息,你和孩子现在非常健康,过一两天你就可以出院了。我想给你庆祝,但附近都买不到花,只好从园子里偷偷剪了几枝,你可别告诉园丁。”

米拉笑着点头:“木医生,你这么漂亮,又这么温柔细心,你男朋友真是幸运。”

“我独身呢。”木蓉笑笑。

“这样?”米拉一脸惋惜,又立刻笑了,“不怕!我们医院一直缺设备,但从来不缺年轻俊彦。我帮你介绍。”

木蓉笑,轻声说:“也不是的,我有未婚夫。”

“啊!”米拉叫道,“失言!失言!”

木蓉转动手上的戒指,说:“他去世有好些年了。”

有那么片刻没有人说话,然后米拉说:“真抱歉。”

木蓉看着她,说:“都是五年前的事了。”

米拉脸色微微一变,声音有些不自然:“出了什么事?”

“他是战地记者,被派来这里采访。离他返回还有一个星期的时候,有枚炸弹在他身边爆炸。就这样。”

米拉的表情顿时变得僵硬,像一张不合适的面具。她想安慰似的笑一下,却怎么也挤不出来。

木蓉的视线同她的交会几秒,却是如几个钟头般漫长的几秒。

苏寒山这时推门进来,打断了房间里的压抑。他一脸喜悦地对米拉说:“看看我今天给你做了什么?”说着献宝似的捧上保温盒。

木蓉站起来,悄悄离开。门合上前,她忍不住多看了一眼,苏寒山正专心地给妻子解释菜里的名堂。米拉脸色苍白,心不在焉。

木蓉拉开露台的门,手扶着墙壁,一步一步走。潮湿的空气里混合着花香和消毒水的味道,空空的露台上只有她沉重的呼吸声。

走着走着,她忽然停住,靠着墙哭了起来。

自兆伦失踪那半年后,就没这样痛哭了。眼泪这东西无害,又可以宣泄情绪,流流也无妨。只是怕心里的痛苦太深太重,不是几滴眼泪就可以带得走的。

震惊、失望、遗憾、伤痛,最多的,还是不甘心!

曾经,这个人的目光始终锁定在她一个人身上,仿佛全世界只有她一个人。曾经,这个人专心倾听她说每一句话,耐心地由她发小脾气。这个人,也曾为了逗她开心,骑车穿越整个城市,就为了买她喜欢吃的点心。

木蓉每次洗过头,在阳台擦拭头发时,总有错觉,仿佛下一刻,那个人便会偷偷潜到她身后,伸手抱住她,转一圈。那间他们一起买来打算结婚的公寓,这五年来,装修从未变过。木蓉就差在门口点长明灯,让他回来可以找得到路。

但她此刻已经明白过来:时过境迁,爱情陈旧不堪,在那人的心里已经不复存在。他不会再回来!

他已经不是兆伦,他空有那具身躯,却是别人的灵魂。

她走到米拉的房间外,里面的说话声传了出来。

她站在外面静静地听,听兆伦的声音叙述着对另一个女人的温柔爱恋。熟悉的语调,熟悉的用词,他的习惯没变,喜欢管心爱的人叫小东西。

他的littleone。

现在谁是他的littleone?

当然,已经不再是木蓉。

能不能用这双手把他摇醒过来?能不能冲进去告诉他这一切,要他随她回去?

木蓉觉得胸口疼痛得厉害,连视线都变得昏暗。如果她此刻能死去,是多么慈悲的怜悯。理智与感情在她体内翻腾撕杀,几乎要将她分成两半。而谁能来替她做这道选择题?

现在的兆伦则完全不必为此苦恼,他已经清零重来。这个家代他做出了选择。

而她,还要在人海里继续寻觅下去。

走过一座座无人之城,看万家灯火,没有一盏,是为她点亮的。

曾经那么深爱,也没能到老。曾经那么亲密,最后也沦落为陌路。

护士路过,问:“木医生,怎么不进去?”

木蓉立刻转身离开,她怕别人看到她的泪水。

老张终于得到消息,沉默良久,说:“小木,现在怎么办?”

木蓉没有回答。

“你打算告诉他吗?”

“我不知道。”木蓉低下头,“我一句话就会破坏他们俩本来的生活,而未必对我的生活有益处。”

“这些年来你过得有如行尸走肉,他却在这里娶妻生子。”

“你别露出这样的表情!”木蓉忍不住叫起来,“我这五年被每个亲友都怜悯了一番,我受不了自己老是受害者的形象!”

但是老张控制不住同情的表情:“你就这样放弃了?你等他五年!一个女人有几个五年?”

木蓉反问他:“要我如何?同一个孕妇抢丈夫?老张,他是苏寒山,不是潘兆伦。他大脑受伤严重,也许这辈子都想不起来我是谁。难道要我等他五十年,死后再和他埋一起?”

“他有权知道。”

木蓉站起来在房间里踱步:“我必须把这事告诉潘家二老,要瞒,是瞒不住的。”

“老人知道了,他也必定会知道。你呢?”

木蓉抱住自己:“我不敢见他,他不记得我了……”

她哽咽,无助得像只被主人抛弃的小狗。

老张苦笑:“他那漂亮的妻子要是知道自己原来是第三者,不知道会怎么想。”

木蓉忽然把脸埋在手里,肩膀耸动:“第三者?她不是。只有出局者才是第三者。”

苏夫哈的雨依旧下个没完。寂寥的午后,木蓉打着伞站在小小的庭院里。那不知名的洁白花朵被雨水打落不少,零落成泥。可是枝头,却又有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带着涩涩的青色。

不堪回首的过去和崭新的生命。

她叹一口气,转过身,看到苏寒山正站在屋檐下。

“木医生,你对雨可真是情有独钟。这么大的雨,把你衣服都打湿了。”他关怀道,“快进来吧,小心着凉。”

木蓉走过去,没有进去,站在台阶上仰头看他,问:“你怎么不去陪米拉?”

“她已经睡了,我不想吵着她。”

木蓉目光柔和:“你真爱她。”

苏寒山笑了:“患难与共。”

“会在这里定居吗?”

“米拉觉得这里环境不大好,我们会在孩子入学的时候移民到教育条件好点的国家吧。”

“计划不止一个孩子吧?”

苏寒山腼腆地笑笑:“我和米拉都喜欢孩子。”

木蓉也喜欢孩子。她最爱看那粉嫩的一团缩在自己怀里,依偎着自己。她曾想象着有那么一天,他们夫妻两人会为了给孩子换尿布而忙得满头大汗。

那都是以前做过的梦。

木蓉垂下眼帘,遮住一双忧伤的眼睛。她缓缓走回屋檐下,收起伞,抬眼扫了苏寒山一眼,点点头,轻轻离去。

苏寒山在她身后纳闷,这个美丽动人的女子,为什么总是那么忧伤呢?谁会舍得伤她的心?

潘家父母赶到,木蓉去接他们。

潘母一把抓住她的胳膊,问:“小蓉,真的?是真的?”

木蓉温和而耐心地安抚她:“是的,他们现在在医院等你们。”

潘母哭起来:“我的儿,忘不忘没关系,活着就好!”

木蓉送他们到医院,老张迎接二老,她就没再跟上去。既然兆伦已经不再记得她,那她便是一个陌生人。亲人团聚的场面,她插在中间太尴尬。

她回宿舍收拾行李,下午就要出发回国了。

虽然一万个不甘心,但这的确是该她走的时候了。不想兆伦为难,不想上演家庭伦理大剧。若是还有那么一点点自爱和尊严,她选择重新开始自己的人生

那会很痛,因为女人的洒脱多是泪水换来的。

苏夫哈的天气已经暖和许多,来时带的毛衣和外套现在已经成了累赘。那羊毛大衣,还是兆伦用头一笔工资为她买的。可她的行李已经超重,她不知道拿这衣服怎么办。

木蓉倒在床上,闭眼假寐片刻。朦胧间听到有人敲门,她昏昏沉沉地爬起来。

门打开,兆伦居然在门外,一脸风尘,满眼柔情。

木蓉惊呆了,说:“兆伦,这是真的你?你回来了?”

兆伦默默不说话,只是对着她微笑,笑容如晴朗天空,有温馨阳光照耀。

木蓉泪如泉涌,走上前伸手想摸他的脸,不停地喃喃:“兆伦!兆伦!”

兆伦依旧只是对着她笑。

蒙眬间响起敲门声,木蓉昏昏沉沉地去开门。

米拉站在门外。

天,究竟哪个是梦?

米拉局促地笑了笑,说:“他们告诉我你就要走了。”

木蓉后退一步,示意她进来说话,可是米拉并没有动。她看到木蓉看看收拾好的行李,表情非常复杂。

木蓉笑了笑:“在这里做了两个月,该回国了。”

米拉垂下头,缓缓地说:“木小姐,若说我这一生做过什么愧疚的事,也就这一件,是那种让我半夜醒来会盗汗的愧疚。”

木蓉站在窗边,不出声。

米拉继续说:“我当时确实以为他就是证件上的人,那时局势太乱了,医院天天有伤员涌进来,我们没法去证实他到底是谁。我为他修复容貌,我治疗他让他恢复健康。在我知道他失去记忆时,为了留住他,我骗他是我同事。”

她的声音变得激动,双手合拢按在腹部上:“木小姐,我爱他,而他也爱我,我们即将有孩子。”

木蓉冷静地为她的话作注脚:“于是,你也忘了这个人或许会有亲友在世界的另一个地方等他回去!”

米拉怔住,几乎要哭出来,但忍住了。

她点点头:“木小姐,你恨我,那是应该的。”

木蓉摇摇头。

“我会把这一切详细说明给山听,我不想以后梦回时一身冷汗。”

木蓉叹一口气。

米拉苦笑:“可你终究是要走的是吗?”

楼下,司机在按喇叭。

木蓉拎起行李,把那件羊毛大衣交给米拉,说:“我的箱子装不下,你代我捐赠出去吧。”

米拉接过衣服,不舍地追问:“木小姐,你不去见见他?”

木蓉停在门口,没有回头。米拉听到她的声音悲伤空洞。

“他已经忘记过去的爱,相见不如不见。”

米拉垂下眼,把脸埋在大衣里。木容深呼吸一口气,走下楼。

老张在驾驶座向她招手:“我送你一程。”

木蓉把行李放进车里,要上车时,忽然听人喊她名字,那么熟悉的嗓音。

苏寒山匆匆追出来,说:“木小姐,要走怎么也不说一声!”

木蓉怔怔地盯着他。

苏寒山伸出手:“这些日子多亏你的帮助,回国后记得保持联络。”

木蓉没有和他握手,而是忽然轻声问:“你是谁?”

苏寒山注视着她,平静地回答:“老实说,我当初也曾怀疑过……不过后来决定,我妻子说我是谁,我便是谁。”

老张喊:“小木,时间差不多了。”

木蓉一笑:“苏先生,保重。”

说完转身上了车。

车渐渐开远,后视镜里的苏寒山一直站在那里目送他们,身旁灌木上的白花已有开败的迹象。

雨季终究是快过去了,连风都比往日温暖干爽。她离开这片发生故事的土地,身后是她爱的人,他则留在了这里。这一幕送别如此简单,却又如此传神,木蓉知道自己会记住一辈子。

浑身轻飘飘的,离别没有重量。

老张沉默良久,忽然低声骂了一句:“这唱的哪出戏!”

木蓉淡淡一笑,戏谑道:“春日恋歌。”

“他若是知道后,立刻离婚追来了呢?”

“老张,不论是兆伦还是苏寒山,都不是为了自己而抛妻弃子的男人。”

老张摇着头,他必定是觉得做人太难,有成全必然有伤害,世上事无两全。他说:“小木,你遇事太理智,太冷静,于是你总吃亏。”

可木蓉心里已经是一片澄明。

也许这个人明天就会想起一切,默默注视她离开的方向,继续自己的生活;也许他待到孙儿都约会女生时才回忆起过去,千里寻到她的坟,献上一捧怒放的花,纪念那段被他遗忘的爱。

但他终究是彻底淡出她的生活了。

现实生活中,哪里来那么多破镜重圆?

木蓉懒懒地靠在靠背上。

外面,太阳终于破云而出,金色阳光透过玻璃窗照在她放在膝上的手上。一双素手,毫无修饰,只需把手术刀操作灵活就好。

“还是那句老话,我若和兆伦结了婚,生养了孩子,那这必定不会是一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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