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四爷
我曾写过一篇《四爷和蜜蜂》的小文，借此怀念自己有限的童年和四爷给我留下的深刻印象。准确的说四爷是我们的四叔，不知从何时开始，我们便把自己父亲的兄弟叫“叔爷”。四爷是个瘦高个，国字脸，他常头戴帕子，嘴上留着阿凡提式的胡须。70多岁的时候身体仍很健康，耳不聋眼不花，手脚利落，身板硬朗。具说他年轻时很潇洒，解放前还当过甲长呢。
四爷比父亲年龄大，从我开始记事起，他已是老年了，我从没见他干过农活，但他也从没闲过：一年四季就是放羊。四爷养羊少的时候五六只，多的时候十几只，这在开荒种地的农业社时期，算是方圆养羊最多的了。四爷养羊既不为卖钱维持生计，又不为吃肉改善生活。但他放羊特别认真，每天两次，是雷打不动的规矩，逢年过节也不例外。为此他很少外出，生怕家里的羊群挨饿，这点让人十分费解。但四爷不管别人如何说，他始终坚持这样。即便是在陪人吃饭喝酒，听到羊的叫声，他就会放下碗筷将羊赶到山上。四爷另一个行为也很少有人理解，他常把新衣服穿在里层，旧衣服穿在外面。后来我才明白：四爷是把放羊当作了自己的一份职业；把对动物的关心当作一种责任；把旧衣服当作工作服更是比一般人超前了许多。
其实，我小时候也是放过牛羊的，其中的艰辛我是知道的。家乡养的全是山羊，在陡峭的山坡上跑得比人快，像四爷那样的年纪，不管春夏秋冬，还是酷暑严寒，他总是风里来雨里去，从不间断。四爷常放羊，他知道哪片山上的草好，哪种草羊最爱吃，但他很少约我们一同前往。这也难怪，对于一个资深的老羊官来说，他十分的不放心我们这些贪玩的放牛娃，因为他放了半辈子羊，从没糟蹋过生产队的庄稼，这种声誉对他尤为重要。偶尔羊群会混到一起，四爷总是和颜悦色言的样子，他懂很多自然和天气变化的谚语，天干地支，二十四节气，好听好记又管用。四爷心情好的时候，还会用不大的声音唱一两支山歌。躺在草丛中听着四爷的歌声，那真是享受……可惜这种机会并不多，更多的时候他会安排我们分别把守周边的庄稼地，这样也就自然失去了和四爷放羊的乐趣。然而时至今日，他头戴斗笠、身披蓑衣，赶着羊群的身影仍在我脑海中浮现。
四爷不识字，但记忆出奇的好，说书唱曲远近有名。谁家有个红白喜事，他通宵不睡觉，为别人家里增添气氛。每当这个时候，我们这些小孩子总爱凑到他的跟前，听他说书“讲故事”。他对我们家族的迁徙和历史人物典故，知道得最多。遗憾的是那时我并没特别留心记录。四爷最拿手的是“唱孝歌”（陕南农村为老人去世举行的祭祀活动中唱的歌），他记的歌词多，声音悠扬宛转，在人多的场合特别具有感染力。
说四爷还得说蜜蜂，四爷养了一辈子的蜜蜂。在家乡，养蜂并不完全是为了产蜜，是一种玩赏情趣。乡里人认为，蜜蜂是具有灵性又有野性的东西，除了为其提供必要的栖息之地，别的几乎不受人的控制。家里有无蜜蜂，通常都认为是家庭某个成员命中所带，是可遇不可求的。说来也怪，我家和四爷家仅一墙之隔，四爷家的蜜蜂房前屋后全都爆满，而我们家的蜂箱长期在房沿底下闲着，无蜂问津。即便是把四爷家的蜜蜂连蜂桶搬来，它也会很快跑掉。四爷家的蜂蜜经常分桶，每当蜜蜂朝轰得最厉害的时候，他就会朝天空洒水，过一会蜂群就会落在房前的桃树上，只见四爷不做任何防护，拿着草帽或者斗笠罩在蜂群上，一边轻轻敲着斗笠，一边口里念念有词：“蜂王上盖……蜂王上盖……”。不一会，四散飞舞的蜂群就会全部集结到他的斗笠上，形成一个比海碗还要大的吊坠，四爷随即徒手将它们轻轻捧入一个破旧木桶内，然后桶底朝上，桶沿朝下，放在一个平整的木板或石板上，用一根筷子垫在桶的下方，让蜜蜂自由进出。这样就算又给它们安了一个新家。自始至终，四爷不慌不忙，井然有序，蜜蜂从来不蛰他，包括每年的取蜜、倒桶、控制蜂王的出生等，蜜蜂被他收拾得服服帖帖。有一次，同样的情况，父亲硬是不信邪，也学着四爷的样子去招蜂，结果没招回蜜蜂，反倒被蛰得遍体鳞伤，差点休克过去。通过这件事，我更疑惑是家乡蜜蜂的神奇还是四爷的神奇。四爷还真有一些小秘方，如被蛇咬了用什么草药等，他知道但一般不对人说。有一次，我在上学的路上被狗咬了，四爷知道后，他让我面朝被狗咬时的方向，给我挽起裤腿，用食指在伤口处比划了几下，口里同样念念有词，接着向地上吐一口唾沫，然后将唾沫处的泥抹在伤口处，就说了一句“好了！”。果然，我感到伤口真的就不痛了，也没感染，很快就好了。现在看似乎有些迷信，但在七十年代医疗条件极差的山村，可以明显感到四爷的关爱和处置的认真。
在家时，我几乎天天能见到四爷，他的性格和面相虽然比父亲和蔼可亲，但由于年龄的关系，我们更多的是心灵的交流。晚年的四爷生活极为简朴，但他很满足，从不抱怨什么。记得生活困难时期，缺粮是普遍现象。有一次，四爷放完羊回到家时，吃的主食是家乡的煮“胡豆”，当时四爷已满口没牙了，我见他怀里抱着小石臼将胡豆一点一点的咂面，然后再放进嘴里下咽，这给我极大震撼，从那时起我开始懂得人上了年岁的艰难，我后悔当时没做出丝毫的关心和问候，以致给我留下深深的愧疚，让我永远无法释怀。(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与四爷分别源于1982年参军离家。那天，他和几位长者为我送行。我默默地为他斟酒，我分明见他满含热泪，我多想那不是最后一次……然而就在离家第二年的大年初二，当人们还沉醉在春节的欢乐中时，我在千里之外却听到了四爷去世的消息――他仍然是在放羊时出事了……我终于没能见上他最后一面。
我常想，四爷如同他养的蜜蜂一样，带着几分神奇，每天重复着同样的工作，直到离开人世，他那份认真或近于固执，永远让人敬仰和怀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