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落花本该纷飞的。没有纷飞的话，许是没有风。

没有风的话，许是风还没来。

一。他是剑客

满山的桃花盖不住那一方水土，一个眉目清秀的男子在河池旁的石上盘膝而坐。

不知多久，便是些许桃花落下染红了他的衣服，他也浑然不觉。有鸟飞来，栖在他的肩头，竟也没有飞走。

又过了许久，却见他缓缓睁眼，轻轻吐了一口气——仿佛将一辈子的气都凝在此处，接着他看向桃林深处，缓缓道：“谁？”(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桃林里走出一个人，一个女人。

男子见了女子，又闭上眼，不发一语。

女子见了男子，却是伸手拦了一片落花，那落花被拦了去路，只好躺在女子的手心里。

“想不到曾经名满天下的剑客，也有这么一番闲情雅致，在这世外桃源里逍遥度日。”女子看着男子，说不出是讥讽，还是其他。

男子却没有睁眼，只道：“来者即是客，我不想与你争辩什么。若你觉得这一方山水有闲情雅致，想坐下来喝一杯，也无妨。若是有其他事，却与我无关了，十年前，我便决定专心悟道，修身养性，再不问世事。”

女子听了，笑着摇摇头，朝着他走去。那男子也巍然不动，风撩过他的衣襟，带起的涟漪与他那平静的神情格格不入却又相得益彰。他任由那女子走到自己面前三尺，学着他这边盘膝而坐。

男子睁眼，看向女子。但见那女子一双美目也正望着他，那眸子里仿佛有流水般，他清晰的看见自己的倒影，那样朦胧，却又那样清晰。而那女子却只是面带微笑，浑身上下的气势收敛，仿佛她便是这山间一朵花、一株草、一片叶……她如在，又如不在，恍恍间使之以为她已然仙逝。

“客来了，酒呢？”那女子双目含笑，神色清明。

男子闭目，缓缓将右手抬起，向身后的池子一挥，但见一道柔和的气流旋转而去，注入水中，激起两道细细的水柱。

女子望着一道浅浅的虹霞，忍不住莞尔笑道：“这般水酒，如何可饮？”

男子不答，左手却伸出二指，往自己坐下的磐石一点，便见两道深孔，若非女子亲眼所见，很难相信有人能把剑气附于手指之上，并运用得如此登峰造极——但见那双孔之中圆滑之极，几乎不见棱角，而剑气乃阳刚之物，若是寻常，只怕不穿石而过，也无法做到这般，将石头一指点出这般水平。

正时，那两道水柱仿佛约好了似的，分别同时往这两道孔中灌来。

男子睁眼，轻轻一掌，那两道孔便突然冒出来。仿佛那磐石突然矮了一层一般。

女子接过男子递来的石杯，忍不住赞道：“好水，好池，好剑。”

男子依然面无表情，可是看上去却是温和如初。他开口道：“这池子是我的洗剑池。”

“我知道。”那女子却是嫣然一笑。这回轮到那男子吃惊了：“哦？你知道，你如何知道的？”

女子却笑笑：“你想知道？随我下山，我就告诉你。”

男子摇摇头：“我已无世俗争夺之心。”

“可是，她还在等你。”女子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使男子浑身一颤，男子几不可闻的叹了口气：“她还好么？”

“不好。”女子好像便是她口中的“她”一般，如此了解，“她患上的是相思病，十年前一个负心汉偷了她的心，却消失在茫茫人海。她的心已空了，那窃贼却不还给她，你说，你要没了心，你能好么？”

男子听了这些，幽幽一笑：“十年前……我只不过是一个剑客。而如今……我却再无多想。我知道，我给她的伤害无法弥补，可是我也没办法强迫自己违背誓言。”

剑客，只有他们手中的剑。

“剑客？誓言？”女子细眉一挑，戏谑般的看着男子，“那你当年，又何必答应她十年之约。如今便是十年期满，你想违背誓言么？”女子说着，却不让男子插话，又接着叹道：“可怜人家一个大姑娘，等了你整整十年。十年来，无数公子哥上门求婚，却被她一口回绝。别人不知道，我当年可是她的姐妹，我能不知道么？你，骄傲的剑客，如果你还有一分作为剑客的自尊，我在此请求你，随我下山，去见她一面。”

她说着，便真低下了头，一改刚才的戏谑，取而代之的是一脸诚恳，此时的她，也真宛如一株弯了的牡丹，惹人垂怜。

“你……这又是何必。”男子叹了口气，“也罢，也罢。就随你去吧。”

二。她的故乡

下山后，男子随着女子一路南下。直奔金陵水乡。

六月的那一晚，他终于踏上了十年前他们相遇的土地。一时间，无数回忆宛如轻风般习来，将他包裹在其中。

他下了船，回望那对岸的渡口。自己当年为了就她，一路奔逃至此。他便是在那第一次丢了他的剑，也是在那，他与她约定了十年之约。

如今，十年了。

“走吧。”女子笑道，“剑客也会触景伤情么？”

“不。”男子摇摇头，“但剑客也会怀念过去。”

“不一样么？”女子笑了笑，便不再理他。

男子也笑了笑，却没有迈步。他转过身，风从江面吹来，带起的凉意使他舒畅不已。望着江面的明月倒影，一时间他只觉这人生当真如水中月，当你以为那明月是假的时，却总能看到那发出的光芒。当你以为自己可以放弃，忘记那明月时，却又无法抛舍了。毕竟，那是已经印在脑海里了。

她，住在十里街的小巷。

男子和女子在一扇破旧的木门前时，一时间很默契的都没有说话。

屋里一片宁静，男子和女子进来时，便已然知道，这间屋子已然没人住许久了。

可是，那些简陋的家具，却依然如新的一般。只是那去年落下的秋叶，至今依然停留在这片庭院之中，一年，那些树叶也都溃烂了。而满满一庭的秋叶，自然成了男子此刻能怀念的东西。

女子叹了口气：“她居然走了。两年前，我才见过她。”

“走了么？”男子摇摇头。来的路上，他便无数次想起以前的时光，以及她的倩影。想着阔别十年，她已然长大的模样，是变得美丽恬静了，还是如当初那般调皮动人。他甚至想了许久，想好了见面时的对话，可是面对人去楼空，他心中的话语也只能化作秋风般萧瑟流去。

女子看着男子入神般进入屋中，轻轻抚摸那些东西。也许，他是想从那些没有生命的物体上找到她曾经的气息；也许，他想让这些东西告诉他她的去向。

男子想不到的是，自己在山中住了十年，以为一颗心可以平淡的面对一切，包括她。以为自己可以简简单单的处理好这份感情，可是如今，他无法在骗自己，无数往事如波涛般汹涌而来，他无法骗自己，他想她，十年来就没有忘过。而他今天本该是高兴的，忐忑的。毕竟十年未见了，能再次相见便是幸福快乐的。可他没想到等待他的只是一件空房。

他在屋子里缓缓走着，直到书桌前。上面留有一张纸，男子见了，忙不迭的拿起来，好像孩子找到了心爱的东西一般，男子似乎还闻到了她曾经的芳香。

纸条上面只有几个字：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霎时间，男子宛中雷击，呆在当场，喃喃呓语起来。

女子见他这般模样，深深叹了一声，走出了房屋，轻轻关上了木门。

三。又是十年

"娘子，这是我今天打的渔。你看，你看，足足有三条大鱼呢。"那个男人兴奋的奔进家门，迎来的是一双满足而动人的目光。

每天，男人出门打渔回来，看到这样一双目光，总会升起一种幸福感。这种幸福感来自他本身，也来自他妻子。他感谢，感谢十年前，他遇到了流浪的她，那天，她一个人在街头卖画，由于她实在太过美丽动人，行为落落大方，实在惹人怜爱。那天街头的痞子便过来调戏她，男人正好路过，不顾一切的救了她，而男人为了救她，还是受了重伤。

那一天，她忍不住回想起十年前，也有一个男子在渡口边救了她，说的话。每当想起这些，她便摇摇头，仿佛这一摇，便能摇淡了过去一般。

而今日，又有一个男人为了救她而受伤。

霎时间，“红颜祸水”四个字如此深刻的刺进她的心里。她发誓，把男人救了以后，就去最近的码头，把生命结束了。生命结束了，什么都结束了。

接下来的日子，她无微不至的照顾那个男人，那个男人对她的情，她又何尝不知，可她想起一年前在故乡中留下的字条，便知这一生，这一颗心无法再给别人了。

可她还是那么认真的照顾着男人，男人也一直不曾开口使她难堪。

直到他伤好。那一晚，她不在象往日那样，来敲他的门。

男人心里忽然涌起前所未有的失落。一种烦躁忧伤的感觉弥漫在他心头，挥之不去，驱之附紧。

于是他去码头散步，却看到一个熟悉的影子跳下了河。

男人心中一突，想也不想的也跳下了河。找到她时，她已然昏迷过去了。所幸的是，他从小在江边长大，深熟水性，救一个昏迷的人自是简单无比。

男人将她背回了家，为她熬汤抓药，也为了她，男人家里为数不多的积蓄也被挥霍一空。

她醒后，发现眼前的男人是那般惊喜。她的心中忽然涌上一层愧疚，她哭了，这一次不再象以前那样，这一次，她有一个宽大的肩膀作依靠。

男人轻轻拍着她的背，认真的说：“我要娶你，好不好？”

她的身躯便是一颤。

这句话，她为一个人等了十年。可不想十年后，说这句话的，却是另外一个男人。

一时间，她只觉命运无情，世道无常。可一转念，她又悔恨刚才的想法，她已经不是以前的黄花大闺女了。有人肯要她，她该满足，该感谢命运才是。她看得出来，她感受得到，男人是爱她的。虽然，她的心里在容不下别人。

他们的婚礼很简单，没有亲戚朋友，因为男人是孤儿，她的家人却早在十年前那场追杀中死了。也没有好酒好菜，只是点了两根红烛，和她剪出来的“喜”字。

拜完堂后，是洞房。

那一晚，当她完成从女子到女人的蜕变那一刻时，她便清楚的认识到，她的过去，她的从前，已然随着那醒目的落红而去了。如今的她已为人妇，相夫教子，是她如今唯一能做的事。

今日，她看着丈夫兴奋的目光。也感到无比的满足与幸福，何况，她们的孩子，也快十岁了。

“爹，娘，我饿了。”活泼的声音从外面传来，接着一个孩子虎头虎脑的闯进来。

“乖，你爹今天抓了好多鱼，我们一家人可以好好吃一顿了。”她笑起来，一如十年前那般动人。

“哇，爹爹好厉害。”孩子看着男人手中的鱼，忍不住欢呼起来。

晚饭时，一家人围桌而坐。

看着丈夫与孩子脸上洋溢着的幸福，她心中却泛着一丝苦涩与幸福：“家么，这就是家么……”

她不知道，家，也许只是简简单单的一个拥抱，一个亲吻，一个抚摸。幸福也可以如此，她却知道，家便是幸福，幸福便是家。

对此，她不再有不满足。过去，过得去的，过不去的，都已经过去了。

如今，她再无法抛开这一切。

可是，命运却如此弄人。

四、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江南的梅雨，永远如女子的呼吸。那般温柔动人，气质如兰。

她上街买菜，却忘了带伞，只好寻了一间屋檐，在底下站着等待雨停。

而这梅雨却象调皮的孩子，越下越大。

她百般无奈，只好打量风景。

街的对面，是一间庭院。庭院中有一棵古树，而古树上的花，正在这落雨时节，纷纷落下。

她望着雨中落花之景，霎时间仿佛回到了二十年前。

那一天，那江河两岸的花也是一夜之间落了个干净。清晨时，那落花已然铺满了土地，只是一夜间，这落花便为大地换上了一层彩装。

如今，可谓是触景生情。她如今只有一个想法：“他还好吗？”

她低下头为自己这可笑的想法笑完时，抬头，却看到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

霎时间，她呆在当场，无法言语。

男子走过来，撑着伞。

二十年了，他也已有了皱纹。

只是他看起来还是那般精壮。她一时才想起来，他是剑客，二十年前天下第一剑客。

“二十年了。”男子开口打破了沉寂，“过的好么？”

他看向她手中的菜篮，一时间说不清楚心中是苦涩，还是对那个男人的羡慕。

她理了理情绪，恬静的笑了。

她平静的说：“无所谓好与不好。这些年来，我过得很幸福。”

男子沉默了。她也沉默了

一时间，一个在屋檐下，一个在雨里。雨水顺着男子的伞滑下，水幕隔住了他的目光。

她，还是开口了：“你呢，过的好么。我想，你应该也有妻儿了吧。”她说出这番话时，心中也是有一番隐隐的苦涩。她也许，是有一番羡慕她的妻子儿女。毕竟他是她曾经深爱过十年的人。

可他的回答，却让她泪如雨下：“我没有成亲。因为你在十二年前留在故乡里的字条。”

对，男子在雨幕下的脸庞在她看来已经看不清楚了。

男子轻轻说完，就转身走了。

而她却无比深切的感觉到，他这一走，便永远不会出现在她的世界。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她为他留下的诺言，他却为她来遵守。

本以为不会在相见，可谁知命运安排的故事总是这般弄人。

她的泪一直落到雨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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