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决策生命

2011-05-17 08:30 作者:李旭  | 7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1962年六七月间,我刚满周岁。由于三年自然灾害,饥饿给每个人都带来了痛苦。家家炊烟稀疏,锅灶灰凉。父亲虽是壮年,但看上去颇有老者的体态,银发斑驳,皱纹横生,步履沉重。虽然常年日出而作,日落而归,但还是养活不了这个六口之家。至于母亲,面对嗷嗷待哺的儿子,根本就无奶可喂,尚未满月,就要到生产队参加繁重的体力劳动,生活给人们的只是在劳动中活着,等待社会主义幸福生活的到来。

如此恶劣的条件,婴儿的病亡率居高不下就可想而知了。再加上几乎是无的医疗条件,造成了人们对死亡的司空见惯,成为一种普遍的无哀、无悲的常态。

就在这时,我得病了。先是发烧、啼哭,母亲和父亲认为这是饥饿所致,请示队长后,从生产队的饲养院里搞来一碗牛奶,兑上些水后给我喝,再用蓖麻油为我涂擦全身,这是当地常用的退烧办法,但未见到效果。

到了第四天,高烧仍然不退,我也不再啼哭,脸也渐渐地变青,只是昏睡不醒。母亲又请同村的任先生来跳大神,烧符念咒,驱魔伏邪。任先生就住我家前面,至今还记得他给人跳神治病的情态,文化大革命被红卫兵当做牛鬼蛇神批斗了几次,就不再装神弄鬼了。据说后来他把这神道传授给了他大儿子。改革开放后,他的大儿子又重操父亲旧业,但没有再象他父亲那样受人尊重并称为先生,在一次搭乘拖拉机时摔死了。

任先生的道行显然不高,他说:“这杂种(附在我身上的邪魔)比我厉害,我收不了他。”之后就离开了。

随后,父亲又请来了郭先生。郭先生从小给牛马猪羊治病,是个土兽医,但也兼给人治病,治疗方法主要是物理治疗,诸如刮痧、拔罐、扎针、放血之类。当时请任先生跳神,郭先生治病他们都是不收任何费用的,但当事人还是会用不同方式表达谢意的,或者请吃一顿饭,或者在逢年过节时送上一些平时舍不得吃的食品。(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面对奄奄一息的我,郭先生显得异常镇定,翻了翻眼皮,摸了摸额头,捏一捏手脚,他对父母亲说:“这孩子的症状和南沟(村名)老刘家的那个孩子一样,那孩子比这孩子大一岁,昨天砍掉了(砍在当地是死了埋掉的意思)。我给他放放血,看有效没有,如果不见效,你们就准备后事吧。”

郭先生见多识广,说得非常笃定。虽说准备后事,父母还是鼓励他:“你就下手吧。”

郭先生在我的十个手指上下了针,每一针下去,都流出黑乎乎的血液。但两柱香的时间过去了,我仍没有一点好转的迹象。郭先生收拾起了那套油渍斑驳的针包,同情而又无奈地叹息一声也离开了。

母亲抱着我不撒手,郭先生的离开破灭了他的全部希冀,临村老刘家夫妻葬子的场景她是能想象出来的。结婚后母亲生了六个孩子,已经死了两个,我要再死了,那就是一半,再坚强的母亲也经受不住这样的打击。

父亲毕竟是男人,骨子里具有男人的刚毅和气魄。他劝说母亲:“把孩子放下吧,让他痛痛快快地咽了这口气,你抱着他他憋的更厉害。你也别伤心了,看看这年景,死了比活着也差不了多少,就是活着,拿什么养活他?家里还有几块木板,我给他钉个小棺材吧,咱家的孩子可不能象别人家的孩子随便一埋,没几天就被狗叼出来了。”

母亲在哭,仍不松手,她祈盼出现奇迹。每当我的小手小脚抽搐一次,她的眼里就放出一次光芒。

父亲还是钉好了小棺材,并在里面垫了一层旧棉花。

说实话,我的生命力是够强的,就这样昏迷了四天四,仍然没有断气。

这天黄昏,父亲又做出了一个重大决定,父亲说:“这孩子鬼门关前站了四天了,阎王爷还是不收他,没准是个有福的命,听说公社卫生所新来了一位任医生(和跳大神的任先生同姓),把家里的那两块钱都花了,咱们就请他给孩子看看”。

母亲和姐姐是一百个同意,请医生的任务就落到姐姐身上。不到一个小时,任医生真的请来了,并且是骑自行车来的。

任医生,籍贯河北宣化县,从小拜师学习中医,一直在县医院上班,为加强基层医疗力量,前不久调到了我们公社的卫生所。

他比我父亲小十岁,不足一米六五的个头,一身蓝土粗布夹衣,里面穿一件很长时间也没有洗过的白色家做桃疙瘩纽扣衬衣,一顶蓝色带帽檐的单帽,帽檐向下卷曲着。眼睛不大,总象是在眯缝着。背着一个赭红色的牛皮医药箱,里面放着听诊器、针灸包、注射器以及一些常用药品,走起路来不紧不慢,说起话来不徐不疾,一看就具有乡村医生的特质。

任医生先给我量体温,40度;再用听诊器前胸后背都听了一下,掰开嘴看了看舌头和嗓子,又号了脉,之后对我父母说:“这孩子是扁桃腺炎,已经化脓了,嗓子都快堵上了,肺和气管烧的也有了炎症,病的不轻。”

父母最关心的不是病的轻重,而是有救没救,所以几乎同时问:“有救没有?”

任医生摇了摇头。他说:“要么现在就去县医院,县医院离这60多里,等明天中午的汽车恐怕不行,骑自行车也要到后半夜。”

“死在路上还不如死在家里。”父亲说到,然后张着恳求的目光对任医生说:“任医生,你就下手治吧,死马当活马医,治活了,我们感谢你,治死了,我们也感谢你。”

母亲毫无主意,愣愣地盯着这个矮小的医生,似乎在怀疑,这么小个的男人也能治病?

任医生说:“那好吧,我也看见你摆在院子里的棺材了,但还是要丑话说在前头,这孩子活下来的可能不大了,你们拖得时间太长了,耽误了治疗的时机。我这里有两支大油,是最好的消炎药,但是我也从来没有用过,就给你的孩子用上,好不好就听天由命了。”

父亲是同意了。但他不知道这从来没有见过也没有听说过的大油值多少钱,万一要十块八块的一支,那一年的饥荒就落下了。他心里有点不安,看看满脸憋青的儿子,他把问价的话咽了回去。

任医生拿出一支象奶汁一样的大油,让我的姐姐烧了一锅开水,将注射器、针头等煮了一会儿,又将那支大油在热水里泡了一会儿,把大油拿在手里,又问父亲:

“打不打?”

“打!”父亲迟疑了一下又坚定地答道。

任医生似乎看出了父亲另一半的犹豫,又对父亲说:

“好,那我就打了。这支药打下去以后,不管孩子如何,我都不收你的钱,就算在你孩子身上做了一次实验。公社供销社已经关门了,你家也不会有酒。你叫丫头(指我姐姐)骑我的自行车到我家里拿瓶酒来,我用酒给孩子退退烧。”

任医生不徐不疾的话使的父母异常感动,也刺痛了父亲的自尊心,他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看病打针不要钱,还要自己赔上一瓶酒,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任医生,你就给孩子先打针,酒我去准备。”父亲说完就出去了。

父亲每与我说到此处,脸上都会出现一种说不清的表情,激动、兴奋、愧疚,还有对贫穷的寒噤……

父亲带回了一瓶酒,那是当时坝上人经常喝的“干山药”酒,酒质很差,散卖,每斤在二三毛钱。我很想知道父亲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在什么地方搞来一瓶酒,但父亲始终没有告诉我。一直到我参加了工作,结婚生子,父母被我接来安度晚年的时候,有一天母亲才透露了真相,原来是父亲背着母亲一两一两积攒起来的,似乎象今天男人的私房钱、小金库一样。

针打下去了,任医生一句话不说,不时地用手蘸着酒擦在我的额头和身上。

到半夜时分,我竟然哭了起来。任医生打着手电开始第二次检查。测体温、听胸背、翻眼皮、掰嘴巴、号脉……

“老李,你儿子有救了。切盘儿咸菜,咱两喝杯酒吧!”他说道。

第二天黎明的时候,我睁开了眼睛,太阳快要出来的时候,我竟然吮吸起了母亲干瘪的乳汁。我是早晨出生的,这次又在早晨获得了第二次生命,后来父亲就给我取名叫晨了。

从这次治病开始,我的父亲与任医生以及我们家与任医生家便成了莫逆之交。任医生的大儿子与我三哥是同学、好朋友,任医生的次子与我是同学,也是好朋友。四十多年过去了,父亲和任医生也都相继辞世,但两家的往来一直没有间断。更巧合的是,任医生的侄子现在和我都在一个市里,并都从事法律工作,我们经常在一起喝上一杯,但不再是先辈们喝的干山药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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