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香樟树
1
一直以来，总想为爸爸写一点什么，诗或者散文，都可以。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始终就是无法成章。
于是，只好一再被搁，一搁，便是多年。
直到某一天，因为看到一位古稀老人，为自己的父亲写的那篇文，触痛了我沉睡的神经，让我莫名泪流满面，情绪失控，一度起伏久久不能平静。然后落寞地缩在沙发里，发了好大一阵呆。
也许真的应了那句话:大爱无言。
所以就莫名佩服，那些可以把亲情写得格外感人的作家，比如朱自清和他的《背影》，比如龙应台和她的《目送》，虽然两篇文，都有一个共同的地方，就是通篇文字，找不到一个华丽的词藻，但多少年来，依旧打动着无数读者的心，让人百读不厌，总也无法释怀。(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此刻，我终于再次让自己坐回电脑前，用了很长的时间，让自己平静下来，整理好思绪，继续这篇拖了长达四年之久的文字。
2
我知道，这世上，有许多东西，终究是留不住的，比如生命，比如爸爸的离去。
就算是他生前种下的那么多香樟树，也没有能够把他留下来。
其实香樟树，在我们老家，是很常见的一种树，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但在父亲，他直到生命的尽头，一直在念叨的，就是香樟树，所以从此，香樟树便长进了我的心里。时而赐我一片绿荫，时而又变成了缠绕的荆蕀，让我的心，一阵阵，忽喜忽痛。
3
深圳。
那个黄昏，我们一家三口，刚摆好饭菜，准备吃饭，突然我的手机响了起来。
电话里，妈妈的声音像是在哭泣，但我感觉到她竭力在压抑自己，她告诉我，爸爸住进了县城的医院……
我的心突然往下一沉，失魂的把手机放到桌上，然后就坐在椅子上发呆。
隐约能听到手机里传来妈妈断断续续的声音，老公见状，默默地拿了起来，然后开始在电话里不停地劝慰着妈妈:“我明天就去公司请假，和桂芳带孩子回来，你不要着急，千万不要着急，好吗?……”
4
爸爸一生坎坷，还在他很小的时候，爷爷奶奶就撒手人寰，离开了他和他的弟弟，那时，他的两个姐姐早已出嫁各自成家。
但就算如此，他依然用稚嫩的双肩扛起了生活的重担。并在多年后，努力为自己和他的弟弟先后娶妻生子。
在我八岁那年，爸爸和妈妈带着我和弟弟，我们一家四口，把家搬到了离旧宅只有一条塘埂距离的新家。
那儿是一大片荒山，野草丛生，周边只有稀稀散散的几户人家，非常冷清。不过好在，新家门前就是公路，公路对面就是当时的乡政府，和乡政府几步之遥的地方就是当地一所比较不错的中学，往右一点是粮站，还有一些别的单位，总之是一个小集镇一样政府部门集中的地方。
事实证明，爸爸是一个非常有眼光的人，虽然他没上过学，只认识自己的名字。
只是短短的几年时间，我们家的周边就断断续续的从四面八方搬来了好多的住户。于是，附近的地皮一下子变得炙手可热起来，原本冷冷清清的地方，也在突然之间异常的热闹起来。赶集的百姓，上学的孩子，人来人往车流川息，俨然就是一个小集镇。
5
这么好的住处，这么好的环境，爸爸当然不想荒废了那些土地。
于是在最开始的几年里，他不怕吃苦，只要一有空闲，便坚持着向房子周边开荒拓土。
终于，在我们家的房子后，出现了一大片竹林，竹林的对面，便是好大一片桃园，栽满了大大小小的桃树，少说也有五百棵左右吧。在桃园与竹林之间的空隙，就是一块大菜园，旁边还有一个父亲特地挖的小水池。池里养着莲藕，水笋，还放养着一些活蹦乱跳的一寸来长的鱼儿。
记忆里，农历三月，桃花盛开的季节，那一片绚烂至极的景色，至今想来，都会深深地陶醉在其中。一边是桃园，一边是竹林，红绿相互交映，那种美，是无法形容的。如果一定要用文字来形容，我想我能找到的最好的文字便是:世外桃源。所以我们家房子前后左右，又成了周边单位上班的工作人员和学校师生过来取景拍照的好去处。
只是桃树寿命很短，不好护理，没几年便都陆续死去。于是，父亲便在桃树的位置，栽下了一棵又一棵樟树的幼苗。樟树长得很快，几年过后，那些幼苗，一棵棵，都变成了枝繁叶茂笔直而高大的大樟树，树冠高高地伸向空中，像一把把巨大的绿色的伞，好看极了。
6
香樟树一直在生长。
然而，爸爸到底还是走了，带走了万千不舍和疼痛，留给我们的，是无尽的思念，泪水，和悲伤。
爸爸最后的那段时光，我一直陪在身旁。
正是这种陪伴，让我终身难忘，那些点点滴滴的记忆，曾无数次让我从梦中惊醒过来，然后，便是长长的不可名状的心情，让我万般难受，却说不出原因，也说不出到底哪里难受。
也许，用皮包骨头，来形容病床上爸爸的瘦，都还欠那么一筹。那已经不是皮包骨头的瘦，那种瘦，深深地嵌入爸爸的眼睛，颧头，锁骨……它更深地嵌入我的喉咙，我的胸口，我的心头……让我不能呼吸不能喘气……
只有一种感觉非常清晰，那便是我的泪水，那无声的不停息的泪水，它无声的告诉我，痛苦真真实实的存在着，挣扎也真真实实的存在着。
从小到大，我就是一个喜欢哭的人，但记忆中，那是我此生泪水流得最多也最无声的时光。几乎每一天，我都要流泪很多次。有时，是在他面前，拼命想忍着忍着，但到底是没能忍住。有时，是躲起来，找个没人的地方，一个人偷偷地哭。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有那么的泪水。
7
那是个下着绵绵中雨的上午，我们围绕在爸爸的病床边，因为多日的不能进食，他显得非常虚弱。
他躺在床上，头扭向窗户，眼神无光，嘴唇不停地翕动着，一边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指着窗户的方向。
我们谁也不知道他想说什么，只能猜测着他的意思，告诉他如果猜对了，就点下头，他便有气无力的点了一下头。
但我们始终没能猜出他想说什么。
我沉默良久，顺着窗户的方向看过去，我看见了一棵高大的香樟树，枝叶茂盛的伸展着，叶片上雨水不停地滚落，晶莹剔透。一下子，我便明白了爸爸的意思。我赶紧俯下身，问他:“你是不是想要看香樟树?"
他闭上眼睛，点了点头，好久又慢慢睁开了眼睛。
可是外面雨越下越大，怎么办，爸爸又不能出去。
老公却在一旁忙不迭地说:"我去把它搬进来……"
一听这话，我们都懵了。老公说完话便自顾自地，伞也没拿就跑了出去。
老公走到树下，用双手拼命的挷着一根大枝桠，因为太粗，他挷了几次，始终挷不了，我隔着窗户冲他喊:“挷根细点的枝桠就可以了。”但他就是不听，倔强着非要挷下那根。
当老公从外面进来的时候，我们看见他身后拖着一根好大的枝干，然后他把枝干靠在床边站立着，不知道他费了怎样的九牛二虎之力。
我发现爸爸的眼睛眨了几下，也露出了难得的喜悦，虽然只是一闪而过，他在床上欠了欠身，想要坐起来，妈妈和弟弟走过去，把他的身子从被子里慢慢地托了起来，头靠着枕头。
8
如同倒带一般，时光急速后退，往事潮水般涨涨落落，让我的情绪在瞬间剧烈起伏……
想起小时候顽皮挨爸爸训斥；夏天和弟弟被他罚着站在烈日下暴晒；让我去地里给花生锄草，我不懂什么叫锄草，结果我把花生连草一起锄去好大一片，爸爸发现时，那个心疼啊，看着我哭笑不得……都是一些被惩罚的画面，而那时的心情和现在的心情有着天壤地别。那时年幼无知，心里满满的都是恼怒，现在却没了半点恼恨，有的只是无尽的疼痛。犹如一把薄薄而锋利的刀，轻轻划过肌肤，切口细微，却撕心裂肺的疼痛……
泪水上涌，我快速跑到楼上，把自己锁进房间里，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
逝者已矣，生者如斯。
幸好，爸爸在世的最后一个月，我和老公带着女儿，匆匆从深圳赶回了老家，一直陪在他的身边，直到他走……
也许，那最后的陪伴，足以让我找到些许安慰。所以每每思念至此，我唯有这样在心里默默的安慰着自己。
香樟树，我的香樟树，我仿佛看见爸爸的双手，正在一棵挨着一棵地抚摸着它们，脚步缓缓地向前走去，直到慢慢，淡出我的视线。
它们还是那么茂盛，那么富有活力，它们一直在生长，一直在生长，一直在生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