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有味
人间有味
王建福
每次到重庆，都没有陌生感，因为它与武汉太相象了。武汉是长江汉江交汇所在，重庆则是长江与嘉陵江交汇之处。两地同是长江沿线大码头、大商埠，都拥有鲜活生动的码头文化和市民文化，语言相近，民风相似，连大街小巷里排挡小吃的味道都差不多。只是武汉没有重庆幸运。同样是历史悠久，重庆好歹还留下了一个磁器口这样的老重庆。而武汉，却找不到一块完整的旧武汉了。
最早听说磁器口，是在老爸的深沉回忆里。当年父亲拖儿带女逃避万恶的日本强盗，从汉口到重庆经商谋生，经常在磁器口码头接货验货。想象中，老人家那时风华正茂，一袭长衫一顶礼帽，艰难跋涉在磁器口的石板小路之上，强笑应酬于袍哥商绅之中，真是尝尽了人间的酸甜苦辣。
后来读《红岩》，在小说里游走于歌乐山、沙坪坝和磁器口之间。国共斗争的腥风血雨，码头船夫的川江号子，赶街乡民的沉重背篓，土豪劣绅的吃喝嫖赌，人间天堂与人间地狱交织在一起，我看到的是一幅粗犷豪野的恢弘历史画卷。
于是，磁器口，这个坐落在山城重庆脚下，滔滔嘉陵江边的小镇，就在我心中打了一个结，成了我一定要走一走看一看的地方。(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去年夏天，我带一家老小到重庆旅游，看大足石刻，游武隆天坑地缝。散团之后，我们又特意在重庆市内逗留了三天，下榻在观音桥某宾馆，吃小面，涮火锅，逛解放碑，游朝天门，最重要的节目，就是要看一看向往已久的磁器口。
磁器口位于重庆市沙坪坝区，距离中心城区只有三公里。它东临嘉陵江，南接沙坪坝，始建于宋真宗年间，是一个有着千年历史的大码头，被国务院确定为重点保护传统街区，2010年入选中国历史文化名街。“白日里千人拱手，入夜后万盏明灯 ”，这幅镌刻在磁器口街区入口处大牌坊上的对联，便是当年磁器口繁华热闹的生动写照。
还没有走进磁器口，沿街已经是十分闹热。特产商铺里摆满了辣子、花椒，各色餐馆里叫卖着豆花儿、抄手。一不留神，我家的老太婆孙娃子们已经是人手一碗老酸奶，在那里吃得津津有味。进了磁器口，更是人流如潮，挨肩接踵。这里无论大街小巷，绝无一寸空闲之地。多为两层楼的木质建筑，或大气堂皇，或小巧玲珑，或鲜明亮丽，或历尽沧桑，一栋紧挨着一栋，楼下皆是门面，楼上多是茶馆。门面里，卖的是重庆特产。茶馆里，唱的是川剧清音。我的眼里：“酸辣粉”、 “陈麻花”、 “毛血旺”、“棒棒鸡”、“一根面”……各色幌子一路飘扬；我的耳边：“啥子”、“要得”、“幺妹儿”、“龟儿子”……川调川韵字正腔圆。浓郁的川蜀风情，怎一个“老”字了的！
这里的商铺，多用奇怪名称招揽顾客，在我看来都是内涵丰富的小说书名：“一双绣花鞋”、“巴蜀故事”、 “好地方”、“袍哥码头”…… ，那一块块黑地金字招牌，仿佛告诉游人，这里每一个商铺都有一个曲折有味的故事。更有不少商铺，干脆在自家门口开演起“真人秀”：做酸辣粉的师傅，一边唱着“不吃酸辣粉，白来磁器口”，一边有节奏地从模具里拍打出粉丝。粉丝落入开水翻滚的铁锅，捞出来就成了酸辣可口的美食。两个做石板糍粑的精壮汉子，打着赤膊抡着木锤，你来我往在石臼里舂着滚烫的糍粑。愿意体验的游客，也可以接过木锤抡上几把，于是木锤便粘在石臼里提不起来，引来一阵哄笑！卖棉花糖的老汉手艺了得，一把普通的白砂糖，在他的手中可以制作出三十多种花色的棉花糖，引得一大群孩子驻足围观垂涎欲滴，直到一团在手才得意离开！做“一道春卷”的居然是一位道人，他就在道观门口炸他的春卷，大门上的对联就是他的广告，上书“老外爱它色香味，国人喜它爽脆酥“云云。他的春卷确实不同凡响，小枕头般一个要抵别人家两个，人高马大的老外喜欢，我信！还有一位老先生我不知道他卖的什么东西，兀自光着膀子在那里拉小提琴，如痴如醉。
这就是磁器口正街，也是最热闹的一条大街。它东接龙隐门，西至童家桥。东边以吃为主，是饕餮天堂。西边以玩为主，有川渝文化韵味。我们沿东边一路看下来吃下来，就逛到了西边另一个世界：沿街都是茶馆、书店，古玩店，手工艺品店，各类女人服饰店，甚至还有“天地乾坤自然信息服务中心”，倒好象是外星人的买卖。走拢去一打听，原来是专门提供算命八卦开光取名看风水等“自然信息”的服务。
可想而知，在这里，人与人的交流就更加密切有趣。说得更明白一些，这里没有买卖，只有好玩。卖家买家都象在一起做游戏，哈哈一笑或者成交或者拜拜。甚至还有自助摊点，明码标价，看中了东西，把钱扔进纸盒，就可以拿了走人。街边有一小幺妹在练手做生意，旁边站一中年妇女，大约是给她壮胆的妈妈。幺妹儿卖的是豆芽菜发卡，不知道是什么材料制作，水灵灵真的一样。逛街的女人们发现这个新玩意，就和她凑在一起，说说笑笑挑挑拣拣，一会儿疯颠颠头顶都卡上了一个，弄得满街女人头上都顶着一根豆芽菜，俨然成了今天磁器口的一款流行妆。我家的几个女人也不能免俗，老的少的见人一个戴在头上，互相打量着笑弯了腰！我请她们站成一排留影纪念，镜头背景里是一家工艺品商店，商店招牌上的四个大字，辉映着女人们头顶的豆芽菜，令我醍醐灌顶一般悟到了一点人生的哲理。那四个大字是：人间有味！
这四个字真是语言直白，寓意深远！古老的磁器口，当年繁华，今也繁华。街巷里人来人往，码头上货上货下，卖的是有利可图，买的是有需而求。熙熙攘攘，皆是生活。做也罢玩也罢，苦也罢甜也罢，穷也罢富也罢，人生在世，如同白驹过隙，脆弱得象一根小小的豆芽菜。虽是酸甜苦辣，毕竟只有一次，值得珍惜，值得细品。磁器口这个小小的平台，正浓缩了人间的滋味。
吃累了，玩累了，就会有人招呼你“歇一哈嘛！”。走进坡子顶上的“高坎儿”茶馆，就进入了一个清净世界。茶馆正面临街，背面临坡，却就势搭建起吊脚楼一样的大凉台。凉台上，摆着三两张圆桌，十来把藤椅，凭栏远眺，凉风悠悠。如同当年的挑夫水手袍哥大爷一样，我全身放松仰躺在藤椅之上，叫上一盏盖碗沱茶，与茶馆主人海阔天空摆起龙门阵，就把自己安顿在了巴渝遗风之中。把香酽的沱茶喝个通透后，才起身问价。主人曰：“一人五元。”真是安逸！
至此，我真心庆幸做出了带家人细品磁器口的决定。游重庆而不去磁器口，怎么能够认识那个流淌在重庆人血液里的重庆？朝天门，是传说中长江第一大码头。现在已被改造为一个俯瞰三江交汇的现代化大广场。现代化大广场，到处都有；解放碑，是传说中重庆的标志性建筑，现在已经淹没在商业中心林立的现代化高楼之中。现代化高楼，到处都有；惟有磁器口，一十二条老街老巷，满耳川腔川韵，满眼川渝风景，风味小吃依旧，三教九流尚存。这才是真正活在人间烟火中的重庆！
离开磁器口，将步行至轻轨站，再坐车回观音桥下榻的宾馆。大街尽头，一道土坎高两丈有余。夕阳余晖映照的土坎上，并排坐着几位古稀老汉，各人捧着一盏盖碗茶，或低头啜饮，或回首浅笑，怡然自得，如世外高人。这画面叫人心动。这些古稀老人是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了。在他们眼里，这熙熙攘攘千年一瞬的人间，是不是另有一番味道呢？
